「大人,河東那邊又傳來消息,說馮賊一直呆在河東沒走,而且似乎有增兵之勢。」
受封中護軍的司馬師,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入軍中,跟隨司馬懿。
此時的他,臉上帶著些許憂慮之色,拿著河東傳回來的消息,向自家大人稟報。
「大人,你說,馮賊會不會又在耍什麼詭計?」
五十八歲的司馬懿,臉色紅潤,廣額高鼻,一雙深陷的眼睛閃著精光,頜下蓄著一縷略有銀白的長須。
相比起有些不太自信的兒子,司馬懿身為四朝老臣,所歷風雨,不知幾凡。
不說是魏國,就算是放眼整個天下,從群雄逐鹿,一直到三分天下的數十年,全部親身經歷而又能活下來的,現在還能有幾個?
更別說司馬懿乃是世家子弟出身,能力與見識遠超常人。
隨著葛賊的死去,能同時在政治與軍略上與他相抗衡的,屈指可數。
沒有了葛賊的壓力,單獨面對馮賊,司馬懿顯得從容許多:
「吾退出關中時,若是蜀虜仍有餘力,能不顧嚴寒,兵出潼關,緊追不捨,那還真不好說。」
「但如今葛賊已亡, 馮賊雖號文武皆備,領軍治民無不出眾, 但他……」
說到這裡, 司馬懿頓了一頓, 這才緩緩地繼續說下去:
「年紀尚輕,資歷太淺, 未必能服眾。關中蜀虜號稱十數萬,他可未必有膽子領這麼多人馬,兵出潼關。」
雖說馮賊眼下是關中蜀虜大軍的統帥, 但司馬懿知道,蜀虜在關中的大軍,實際上是主要是分成兩部分。
一部分是馮賊從涼州帶過來的涼州軍,算是他的嫡系。
但更多的一部分,則是一直由葛賊親自率領的漢中大軍。
葛賊驟亡, 馮賊能讓這十數萬人馬守好關中, 不致生亂, 就已經是能力過人。
若是此時他敢領這些人馬兵貿然東進, 那自己可就真要懷疑,馮賊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司馬師看到自家大人的淡然,心中也跟著踏實起來, 不過仍是有些猶豫:
「那他這兩個月來, 一直呆在河東, 還不斷增兵河東, 意欲何為?」
司馬懿面容平靜地向自己的兒子解釋道:
「牽制住蔣子通(即蔣濟),不讓他增援鄴城與上黨。」
這個可能性, 司馬師自然也想過。
但他更深一層的考慮:
「大人,河內,可是我們司馬家的根基啊!馮賊素來詭計多端, 此人宛如毒蛇, 不動則已,一動必是刁鑽欲致人死地,不可不防。」
不是他不相信大人, 若是換了別人, 他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擔心。
但馮賊不一樣。
畢竟大人被逼從關中領軍退回洛陽, 可是有馮賊的一份功勞的。
司馬懿又何嘗不知自家兒子的心理?
只是對於此事,他也有些無奈。
關中一戰, 餘波未平。
就算再怎麼不想承認, 司馬懿也可以看出,就連自己的兒子,在對上馮賊之後,內心都有拘束之意。
由此可見,大魏軍中,能不懼此賊者,又有幾人?
「所以馮賊才會在這個時刻呆在河東不走啊!」
司馬懿嘆息,「如此一來,他不但能拖住蔣子通,甚至還能間接地拖住我們,讓洛陽的大軍,也不敢輕易派出援軍,北上鄴城。」
雖然司馬懿相信蜀虜在這個時候沒有能力東進,但馮賊素來不按常理行事,故而對此人絲毫不可大意。
「可是大人,我們不是……」
司馬師本想說「我們不是沒有增援上黨的計劃」。
只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司馬懿就已經知其意:
「我們知道我們不欲增兵鄴城,許昌都未必敢完全相信,那馮賊又怎麼可能確定?在他的眼裡,我們與許昌那邊可是一體的。」
許昌從來沒有提起過讓洛陽增兵鄴城。
司馬懿也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要增援鄴城。
所以雙方在調動洛陽兵力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雙方的提防。
「所以馮賊增兵河東,真正意圖就是想要一舉牽制住洛陽與河內的兵力。」
司馬懿說到這裡,語氣終於有了些許的遲疑: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若是他已經在懷疑我們與許昌那邊有了嫌隙,那麼這般大張旗鼓,正好可以試探我們與許昌之間的關係。」
馮賊狡詐,可不是說說而已,那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洛陽與許昌之間的事情,瞞是瞞不住的。
馮賊只要有心,遲早都能察覺得到。
司馬懿相信,洛陽城內,恐怕就潛伏著不少賊人細作。
更別說,局勢發展到這一步,大魏恐怕已經有人開始懷有通賊之心。
人心向背,可能這就叫人心向背吧。
司馬師雖歷浮華案而官途不順,但他早年就與與夏侯玄、何晏等人齊名,在魏國的年青一代里,名聲靠前。
在殺妻證道以前,他未嘗沒有為此自得過。
只是待他正式參與家族中的事務以來,或者說,大人與曹氏漸行漸遠以來。
他這才知道,天下英雄多矣。
想起馮賊與自己年紀相仿,如今非但名動天下,甚至就連大人,都要對他頗為忌憚。
司馬師就不禁生出些許挫折感。
司馬懿看到司馬師的模樣,似乎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料敵須得從寬,不拘是葛賊還是馮賊,皆是蜀虜諸賊中,最為狡悍者。」
說到這裡,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天下能與彼相爭而不落下風者,廖廖無幾,吾等卻不得不與之爭一高下,此既是幸事,又是大不幸!」
「不幸者,乃是要與天下少有的強敵相爭;幸者,若非你我父子出眾,又有何資格與之相爭?」
想起關中一戰時的進退兩難,司馬懿心裡又有些慶幸:幸好葛賊亡矣!
若是葛賊仍在,相信過不了幾年,蜀虜肯定要大舉東犯,到時天下又有誰能擋得住二人?
昔日劉備把國事盡託付諸葛亮,又令劉禪事之如父。
這些年來,劉禪年紀漸長,仍能守劉備之言,絲毫沒有奪權之意。
君臣之間,非但沒有猜忌,諸葛亮領舉國之兵在外,劉禪居然都能那麼放心。
何等難得?
司馬懿不禁感嘆地說了一句:
「諸葛亮與馮明文,何其幸也,居然能遇到這等信義之主!」
反觀自己,先是一而再地被武皇帝逼迫出仕。
自己真出仕了,武皇帝轉頭就對文皇帝說要提防自己干預曹氏家事。
幸好自己素來與文皇帝相善,又勤於吏職,這才免去了一場災難。
再後來,自己受文皇帝所託,輔政先帝。
比起劉禪與諸葛亮君臣互信不疑十多年,先帝可謂遠不如矣。
甫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把四位輔政大臣中的三人,調離朝堂,以便親掌大權。
如此也就罷了,偏偏性急而又不聽人言,第二年就執意御駕親征,慘遭大敗。
曹文烈(即曹休)與曹子丹(即曹真)在時,猶還好說。
此二人一去,先帝對邊疆大吏與大將,卻是越發地不放心起來。
若非中書令孫資等人的力保,只怕就連滿寵這等老臣,都要被猜疑。
唉!
司馬懿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想起了昔日文皇帝的信重。
再想想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又何嘗不是因為先帝的猜疑?
若是先帝能像劉禪信任諸葛亮那樣信任自己,那該多好?
司馬師不知司馬懿究竟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這才聽到自家大人忽然問了一句:
「許昌那邊送過來的匠人,到齊了沒有?」
「回大人,說是後日就會全部到達洛陽。」
「領著這些匠人的,是一個叫馬鈞的,他一到洛陽,就立刻讓他來見我。」
「諾。」
司馬懿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向窗外的洛陽街道。
司馬太傅,如今可算得上是大魏身份最尊貴的人物之一。
府中樓閣,只要不低於皇宮,那就不算違制就算是違制,估計也不會有人來查。
不過以司馬太傅的謹慎,肯定也不可能讓政敵抓住把柄。
站在太傅府樓閣的窗前,可以看到洛陽城最繁華的大街。
關中的戰敗,已經過了大半年。
最初的恐慌,漸漸消去,作為大魏的都城,同時也是中原的核心地區,洛陽城開始恢復了熱鬧。
雖然比不過前些年的繁盛,但至少已經有了不少的行人。
看著洛陽城大街人來車往,真正掌管著這個城市的司馬懿,眼中沒有焦距,似乎在思考著未來的方向。
在司馬太傅的眼皮子底下,一隊馬車從東門方向馳來,在洛陽最好的食肆絕品居前面停下。
一位長相俊美的郎君,從車裡跳了出來。
旁邊就有人喊出聲來:
「糜郎君,多日不見,你這絕品居,還開不開門了?」
糜十一郎對著那人拱手行禮:
「對不住對不住,前些日子出城辦事,一直未歸,所以酒肆沒能及時開門,怠慢曹君,抱歉抱歉。」
喊住糜郎君的路人,姓曹,聽說與曹氏宗親沾親帶故。
此時聽到糜郎君的話,倒也不介意。
誰都知道前些日子城中的混亂。
這位糜郎君,想來是出城逃難去了。
如今城中恢復安定,所以才趕回來。
他倒是有些羨慕糜郎君能自由出城。
自從司馬太傅領軍進入洛陽,沒有跟隨先帝東巡的曹氏宗親,雖說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但卻被限制在洛陽城裡,不得隨意外出。
他們這些靠著曹氏宗親吃飯的人,自然也只能滯留洛陽。
「家裡的郎君一直吵著說要過來吃飯呢,如今糜郎君回來,想必能得償所願了。」
「後天,且容我這兩日準備一番,後天食肆肯定開門迎客。」
「那就這麼說定了,回府後我可要與郎君說一聲,若是後天過來沒開門,我可是要砸門的。」
「一定一定!」
……
城裡的不少達官貴人,都知道絕品居的背後,或者說絕品居東家的背後,有清河長公主撐腰。
但知道歸知道,有些事情,總還是得要遮掩一下,不能放到檯面上來說。
比如說,糜郎君從許昌回來,不是直接去清河公主府上真要那樣的話,就太過張揚了。
而是先回到絕品居,洗去身上的塵土,養精蓄銳,然後再行前往。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還沒等糜郎君動身。
公主在第二天就會早早派人過來,說是想吃絕品居的飯菜,讓糜郎君送去府上。
留守店內的管事,把糜郎君迎接進店內:
「郎君,你離開洛陽的這些天裡,有不少人前來過問呢。」
「都問了什麼?」
「大多都是問咱們食肆什麼時候開門。」
「都是老客了,沒得罪人家吧?」
「沒有沒有,小人哪敢。哦,對了,前幾日,有郎君的親友前來拜訪郎君,現在還在等著呢。」
糜十一郎腳步微微一頓,然後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親友?」
最後再若有所思:
「唉,想來是前些時日混亂,所以前來投靠吧。現在人呢?」
「知道那人是郎君的親友,所以小人斗膽,擅自把他留下來了。」
很隨意的談話。
糜十一郎卻是深吸了一口氣,右手握拳,縮回袖裡,儘量不讓人看出手指的顫抖。
但見他語氣平靜地說道:
「帶我去見他。」
管事帶著糜十一郎來到後院的一個廂房前。
當他看到廂房裡的人時,腳下一個急步,竟是把門檻直接踢飛了而不自知。
管事跟在身後,主動關上了門,守在門口。
「見過糜郎君。」
糜十一郎跨進門來,嘴唇微微有些顫動,兩隻手比劃了好大一會兒,這才說出話來:
「韓先生,你……你怎麼會在這裡?這……聽說現在邊境關卡林立,查得極嚴,先生怎麼過來的?」
潛伏賊國這麼久,睡覺都不敢說夢話。
這幾個月來,忽聞大漢連接收復關中并州河東,糜郎君在夜裡咬破了毛巾,也不敢讓自己笑出聲來。
從那一刻起,他忽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韓龍微微一笑:
「魏賊在洛陽與河北確實查得嚴,不過我是從武關道經南陽過來的。」
實際上,韓龍此番出來,一開始是順著武關道追尋楊儀。
若是沒有追尋到人,則乾脆不要回頭,直接想辦法去洛陽聯繫糜十一郎。
「君侯說了,一定要想辦法找到糜郎君,我經過宛城的時候,聽聞洛陽前些日子頗是混亂。」
說到這裡,韓龍輕鬆一笑,「我還想著糜郎君會不會有事呢,沒想到一到洛陽,就看到這絕品居依舊還在。」
「君侯派先生過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韓龍搖頭,「倒是沒有什麼要事,這數月來,局勢不穩,君侯擔心糜郎君情況,所以派老夫前來看看。」
糜十一郎把吳芍藥(即天女)送回關中,自己卻呆在洛陽,只說局勢混亂,正是行大事之際。
馮君侯放心不下,局勢稍穩,就派了韓龍過來,就是想讓他護送糜十一郎回大漢。
此時的糜十一郎哪裡願意輕易離開,他搖了搖頭:
「如今我深受清河公主信任,不會有人懷疑,所以雖身在虎穴,但還是很安全的。」
「再說了,我在這裡,遠比回大漢有用。」糜十一郎說著,神色變得凝重,「先生,現在關中情況如何?」
「丞相舉薦君侯領關中諸事,現在一切都好。」
糜十一郎面有猶豫之色:「那……有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郎君這是什麼意思?」
糜十一郎低聲道:
「魏文長與楊威公,皆是丞相府中的老人,丞相在時,猶不能讓二人齊心,今丞相不在,君侯可能壓得住他們?」
韓龍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不瞞糜郎君,某此次前來,其實還有一件事。」
「何事?」
「楊儀在三個月前就不見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君侯懷疑他投賊了,所以派我追尋,我這一路過來,一直沒有追到人。」
糜十一郎聽到這個話,面容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不必懷疑,他就是投賊了!」
韓龍大吃一驚:「糜郎君如何得知?」
「此事在許昌已經傳遍了,而且……」糜十一郎咬了咬牙,「我在許昌,還遠遠地見過他一次。」
「牧豎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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