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五月下旬,關中終於下了一場大雨,暫時驅走了悶熱。
雨後的天空湛藍透明,東方飄起一道輕柔的彩虹,幾條鑲著金邊的白雲在天空中飄浮、消散……
塵埃被沉澱到潮濕的地上,空中瀰漫著略帶潮濕的氣息。
庭院的樹上掛滿了顆顆水珠兒,宛如一串串光閃閃的銀珠兒。
張大秘書坐在窗邊,雙手交叉,趴在窗檐邊上,悠閒地看著雨後的窗外。
這一場大雨,可以說是緩解了她多日來的憂慮。
正是恢復關中生產的時候,若是再來一場大旱,那就真要讓人焦頭爛額了。
這些年來,老天的脾氣是越來越古怪。
有時大澇,有時大旱,一年暖,兩年寒,委實是讓人捉摸不透。
不過今年老天對關中還算是照顧,及時下了這麼一場大雨,所以張大秘書的心情很不錯。
關將軍背著手,站在地圖前,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
坐關將軍後面的馮君侯,臉色有些難看地把軍報扔到桌上,仰頭閉目。
同時順手解開外袍,拉著衣襟對扇了幾下,仿佛雨後的濕氣沒有驅走他身上的絲毫燥熱。
「一開始就派無當營過去,而不是派工程營。」
馮君侯扇了幾下,又睜開眼,有些嘆息道。
上黨就是一個封閉的盆地,群山環繞。
魏延沒有從河東郡直接翻山過去,而是特意繞到太原郡,打算順涅水而下。
沒曾想還是低估了進入上黨的難度。
工程營的各類專業裝備,在上黨的崎嶇山路上很不好運輸。
面對倚山險而守的關隘,工程營的裝備,也沒有發揮出想像中的作用。
石砲能砸塌城牆,但砸不塌山體。
無當營就不一樣了。
如果說,陌刀營是重裝步兵營,那麼無當營就是半山地作戰營。
在上黨那種環境下,無當營發揮的作用,遠比工程營要大。
馮君侯說了話,關將軍和張秘書沒人開口接話。
張秘書仍是趴在窗台上津津有味地看著窗外。
雙雙和阿蟲正樂呵呵地在庭院的積水裡玩耍。
阿蟲「啪」地兩腳跳進去,水花四濺。
濺得旁邊的雙雙一臉水。
雙雙瞅准了機會,也用力地跳在旁邊的另一個積水上。
「叭!」
阿蟲臉上也沾上了水。
於是他比剛才更加用力地跳……
跳著跳著,兩人又開始打起來。
最後滾到泥水裡,跟泥猴似的。
阿順站在走廊上,時不時雙腳跳一下,不住地給自己的阿姊和阿兄鼓掌喝彩。
眼裡全是羨慕和崇拜。
他也想下去踩水玩,能打滾的話,那就更好了。
只是事後阿母的鞭子抽在身上實在太疼了,想想還是算了,站在上面看著就好。
關將軍背對著窗口,專心觀看地圖,時不時地微偏一下腦袋,對照身邊的沙盤。
上黨還沒有收復,所以地形沙盤還沒有繪製出來。
牆上地圖的上黨部分,還是參照以前的輿圖補上去的,不但粗糙,而且準確性更是可疑。
兩個妻室不說話,馮君侯自己一個仍在絮絮叨叨:
「魏延這個老匹夫,別人不懂,難道他也不懂?這都多久了,也不知道派人回來說一聲。」
這份軍報,還是軍中參謀送回來的觀察軍報。
本以為收復上黨就算有些困難,但賊人終究不過數千人。
派了魏延這員猛將過去,再加上工程營配合攻城,想來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可是依眼下的情況看來,雖說不上是陰溝翻船,但確實已經出乎意料之外。
本以為最多不過是一個中小型戰役,所以派過去的參謀,大多都是見習身份。
只是在馮君侯看來,那些參謀沒有經驗,打了一輩子仗的魏老匹夫也不懂?
居然就這麼死硬挺著,不向後方說明情況。
聽到馮君侯這麼說,張小四終於轉過頭來翻了個白眼:
「你也知道他是打了一輩子仗的老人?要是以他手頭的兵力,還拿不下一個小小上黨,那他的臉往哪擱?」
「現在他可是鎮東大將軍呢,領了那麼多人,還要拉下臉來跟你求援,不怕以後在你面前抬不起頭?」
馮君侯悶哼一聲。
就算魏延最後真能拿下來,但什麼時候拿下來,付出多少代價拿下來,那也是有區別的。
在魏老匹夫眼裡,根本就是自己的臉面重於將士的性命。
想想也是,要不在歷史上怎麼會幹出因為羞怒自己屈於楊儀之下,領兵起內訌的事?
張秘書開了口,關將軍敲了敲地圖的某個位置,也開口說道:
「按眼下的速度算,時間恐怕要拖挺久,說不定最後未必能拿下來。」
馮君侯一聽,連忙站起來,湊了上去:「怎麼說?」
「這裡。」關將軍屈起手指,用關節敲了敲河內,「河東有涼州軍的主力在,所以蔣濟可能暫時不敢動彈。」
「但若是上黨拖得太久,他可未必會一直傻傻等。」
十萬魏軍屯於洛陽一帶,五萬屯於與洛陽隔河相對的河內。
「司馬懿也不是簡單的人物,河南河內兩地的賊兵加起來,足有十五萬。」
「從河內調兩三萬去鄴城,不是什麼大問題,不能寄希望於賊人會看著我們吃掉上黨而什麼也不做。」
上黨是守不住的,不但是馮君侯這麼想,他相信,以司馬懿的眼光,也會看出這一點。
所以從一開始,魏國可能是真沒信心去守。
但若是拖得時間久了,上黨久攻不下,那麼魏國肯定就會反應過來。
真要打成了添油戰,馮君侯在這個節骨眼上,還真沒有把握能耗下去。
畢竟藍田(對應武關方向)和潼關都要駐紮重兵。
而并州和九原,同樣也要派兵前往。
再加上魏延帶著一部分人馬被上黨纏住。
涼州軍主力,一直是留在河東。
帶過來胡騎義從軍,已經跟隨鐵甲騎軍回涼州去了。
畢竟現在又沒有大戰事,義從軍留在這裡,不但容易生亂,而且還會加重後勤壓力。
漢中大軍,聽起來多,但這麼一分出去,最後就剩下兩位舅子哥領著南北二軍作為戰略機動部隊,同時還擔負拱衛長安的任務。
正因為如此,馮君侯這才極為惱火魏延既不能按計劃拿下上黨,又沒有及時說明前方情況的做法。
「匹夫!」
馮君侯恨恨地罵了一句。
關將軍倒是冷靜得多,她搖了搖頭:
「現在說再多,也沒有用了。就算派無當營過去支援,恐怕也來不及,只能相信魏老將軍就算是用時長一些,也能拿下上黨。」
「那我們怎麼辦?難道就只能這樣乾等?」
馮君侯皺眉看著地圖上的壺關二字,有些無奈。
「阿郎去河東吧。」關將軍突然開口道,「去河東巡視一番。」
「嗯?」
馮君侯有些愕然。
關將軍眼睛一直盯著地圖,此時突然輕笑一聲:
「以阿郎的名聲,能頂三萬大軍。河內的蔣濟如果知道阿郎在河東,絕對不敢調動一兵一卒離開河內。」
要知道,太行山與崤函古道,再加上一個武關道,現在就是魏國最後的一道屏障,絕不容有一絲一毫的閃失。
上黨丟了,還有太行山。
但若是軹關丟了,那魏國就不得不與漢國在平原上進行決戰。
贏了,可以繼續苟活幾年。
輸了,就是滅國。
馮君侯聽到這番話,摸了摸下巴:
「這倒也是個辦法。但洛陽的司馬懿怎麼辦?他難道就不會抽調人馬去支援?」
馮鬼王的名頭或許可以嚇住蔣濟,但肯定嚇不住司馬懿。
「司馬懿十有八九不會調兵去鄴城。」
聽到兩人的談話,張小四終於不再看小孩打架,湊了過來:
「從目前細作傳回來的消息看,他連曹叡死了都沒去奔喪。」
「要說當時情況緊急還說得過去,但現在估計全魏國都知道我們暫時無力向東。」
「身為輔政大臣,他還賴在洛陽一動不動,這說明了什麼?」
馮君侯轉頭看向張小四:「說明什麼?」
「說明司馬懿與許昌那邊確實已經貌合神離,洛陽的十萬大軍,就是司馬懿安身立命的本錢,他斷不可能輕易分兵去鄴城。」
「而且鄴城可是魏國起家的地方,曹賊肯定也不放心司馬懿派兵過去。」
「反倒是河內。」張小四走過來,點了點地圖,「若是阿郎真要領兵想要進入河內,恐怕司馬懿會拼死相救。」
如果說鄴城是魏國的起家之地,那麼河內,就是司馬家的根基所在。
旁邊的關將軍聽了張小四這一番分析,若有所思,突然說道:
「所以若是阿郎真要前往河東,就可以同時牽制住蔣濟和司馬懿兩個人!」
說完這句,二女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坐在中間的馮君侯有如漢獻……呸,有如孝愍皇帝,帶著耳朵坐在那聽著就行。
別人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解決完了國事,關將軍的目光終於落到了庭院內。
馮府帶頭大姊與帶頭大兄之爭,正好在這個時候告一段落。
老規矩,雙雙把阿蟲按在泥水裡打。
然後抬頭就看到阿母站在窗口,正面帶微笑,慈愛地看著自己兩人。
嚇得她「哇」地一聲大叫,跳起來就跑。
阿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爬起來的時候還哼哼唧唧地嘴硬:「你別跑!」
阿順藏到柱子後面,悄悄地探出個頭來,很有義氣地給自己的兄長指了一個方向。
然後阿蟲轉過頭,就看到了死亡微笑……
馮君侯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這對兒女是前世仇人同歸於盡,所以今生才一起投胎過來的吧?
平日裡只要阿蟲不在旁邊,雙雙就是一個乖巧嫻靜的小娘子。
平日裡只要雙雙不在旁邊,阿蟲就是一個認真讀書的小郎君。
但只要兩人靠近三丈以內,就必有一仗。
鋰鉀鈉還得接觸水才能發生劇烈反應呢!
不管被關將軍吊起來打的阿蟲,馮君侯默默地轉過身去。
「大人!」
阿順從藏身的柱子後面冒頭,邁著小短腿,張開雙臂,飛奔過來。
「唉!」
馮君侯應了一聲,抄起阿順,顛了顛,還是二胎好啊,聽話不闖禍。
抱著阿順來到旁邊的小院,李慕迎了出來。
「見過慕姨娘。」
阿順從大人身下滑下來,行了一個禮。
「二郎不必多禮。」
李慕笑著答了一句,摸了摸阿順的腦袋,然後這才問道:
「雙雙和阿蟲又闖禍了?」
「你怎麼知道?」
「阿蟲的哭聲,整個府里都快要聽到了。」
馮永眼睛的餘光似乎看到有個小人兒藏在李慕小院子假山後面。
算了,當作什麼也沒看到。
「能哭得不大聲嘛,被打得老慘了,皮開肉綻的,屁股都開花了,我都不忍心看,所以這才抱著阿順來這裡安靜一下。」
假山後面的小人兒似乎顫抖了一下。
「那雙雙呢?」
「雙雙不見人兒,估計是跑了。不過她能跑哪去?孩子嘛,哪有不犯錯的時候?」
「只要認了錯,那就還是好孩子,阿蟲非要犯愣,硬說是雙雙先動的手,他沒有錯,這才被打慘了。」
馮君侯與李慕說著話,一邊向屋裡走去。
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屋裡,一身泥巴的雙雙站在那裡,絞著雙手,小臉上滿是猶豫為難之色。
向阿母認錯去?
「過兩日我要去河東巡視,你也準備一下,跟著過去。」
李慕一愣:「妾也要跟著?」
「對。」馮永點頭,「因為這一趟,不止要去河東。等解決完河東的事,還要去雁門和九原。」
「興漢會以後不但要在那裡開礦場,還要開工坊,你先過去,提前熟悉一下,也好有個準備。」
李慕對於馮君侯的安排,一向是有求必應。
只是這一回,卻是有些猶豫了:
「可是孩子……」
家裡三個孩子,都才兩歲,剛斷奶不久。
「四娘和阿梅不去,留守府中,府上有醫工,又有乳母,不用擔心。雙雙和阿蟲,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
一妻一妾跟自己出門,一妻一妾留守府中。
很公平,很合理。
李慕聽到馮君侯這麼說了,自然是只能點頭同意。
「孩子呢?」
「在裡面睡著了。」
李慕示意裡間。
馮君侯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看到阿順正悄悄地趴在榻邊,盯著自己的阿弟看。
「二郎以後可要照顧好你的阿弟,不要讓他被人欺負了。」
馮君侯坐在榻邊,看著熟睡的兒子,心裡一片平靜。
這就是自己的骨肉,與自己血脈相連。
阿順聽了大人的話,連連點頭。
旁邊的李慕看到這一幕,臉上露出笑容。
然後阿順突然問了一句:
「大人,要是阿姊和阿兄欺負阿弟怎麼辦?我打不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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