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4章 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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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樸實的想法,往往意味著最低的要求。

  之所以提出最低的要求,又常常是因為無奈。

  家裡想要點地,不過就是為圖個溫飽。

  但面對貪得無厭,連國家屯田都想要侵吞的世家大族,百姓的這點最低要求,想要達成又何其困難?

  馮君侯蹲在老農的地頭,心裡有些悶悶的,過了一會,才繼續開口道:

  「我聽說,魏人從幾十年前就開始屯田,不但招募屯田客耕種田地,而且還出租種子耕牛犁具等物。」

  「難道這不算是好事嗎?怎麼老丈反而說是求吃飽都不可得呢?」

  老農嘿然一笑,也不知是冷笑還是譏笑。

  「郎君啊,當初那個曹阿瞞實施屯田的時候,你可知他最開始是如何做的?」

  「不知。」

  老農又是嘿然一笑:

  「你道他一開始是想花費心思去墾荒地麼?他最早的時候,看上的是那些家裡有田有地的小戶人家。」

  「想要把所有人的田地都歸公,讓我們給他種地。」

  老農嘆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但凡家裡有點地的,哪個不是惶惶不安。」

  「幸好後來那曹賊看到人心不穩,這才下令停止徵收田地,繼而招募流民屯墾。」

  老農說著,原本還有些亮光的眼睛黯淡了下來:

  「只是苦了那些一開始就被徵收了田地的人家,田地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這是個有故事的老人。

  馮君侯伸手往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後,裡頭是醃漬好的杏干。

  「老人家,給,潤潤喉,你繼續說。」

  「郎君還喜歡聽這個?」

  老農有些奇怪馮永的反應,手掌卻是伸過來接過杏干,也不顧手上沾了泥,直接就是放到嘴裡。

  「真甜!」

  「蜀地的紅糖醃的呢,肯定甜。」

  老農嘴裡含著杏干,砸了幾下嘴,眼睛都眯了起來,一臉的幸福之色。

  「老人家,就算是地被徵收了,但也可以繼續種啊,一般小戶人家,家裡哪來的耕牛。」

  馮君侯挪了挪腳,防止蹲麻了:

  「聽說那魏人的屯田客府,還給屯田客出租耕牛種子呢,這不好麼?」

  老農嗦了幾下嘴裡杏干,又咽了幾口口水,這才繼續說道:

  「正經人家,誰願意去當屯田客?那屯田一開始說得好聽,只管種地,與客府四六分成,其他的什麼也不用管。」

  「可實際上,真要成了屯田客,人都不是自己的了,哪還由你說了算?」

  「地方上的官府確實管不著屯田客,但不是還有一個屯田客府麼?」

  「那些客府的官吏,讓你去幹嘛,你還能不去?」

  大概是杏干刺激得老農分泌出不少口水,他這一說就不可收拾:

  「那個武,嗯,曹操在時還好,大夥大多時候,確實只要種地就成。雖說客府拿走得多了些,但也不至於餓死人。」

  「但到了曹丕的時候,就開始不行了。朝廷只說屯田客任何事,皆由屯田客府自行作主。」

  「從那個時候開始,這屯田就真正敗壞了。」

  老農說到這裡,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沒了朝廷的看管,客府要麼把私自把屯田賣給當地的大戶,要麼就是從屯田客手裡多拿收成。」

  「這活是乾的一年比一年多,說是不用服官府的徭役,但你也能抽得空去服才行啊!」

  老農說著說著,神情就是有些激動起來:

  「這麼些年來,誰有機會,不想著逃出去?這要不是沒了活路,誰願意出逃?」

  馮君侯看到他這副模樣,不由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史書只知道魏國的屯田規模最大,為魏國積蓄了大量的糧食。

  但又有多少人知道,曹魏的屯田,從鼎盛到開始敗壞,也不過是短短二十來年時間。

  而這種敗壞,又是建立在多少屯田客的血淚上?

  河東屯田客的瘋狂,就是這種極限壓迫的反彈。

  也怪不得,老農說只敢求吃個大半飽,能吃飽飯就是人間盛世。

  馮君侯站了起來,指了指田間的另一頭:

  「老人家家裡現在有幾口人?那邊可是你的孫子?」

  另一邊地頭,有一老婦與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一開始不敢靠近過來。

  但又不住地往這邊看,似乎是在擔心老農。

  待看到馮君侯一行人並無惡意之後,又變成了好奇。

  「不是,是我的兒子,應當有十五了吧。」

  噫!

  這個話……是人話嗎?

  哪有父母不知道自家孩子的歲數的?

  看到馮君侯不明所以的目光,老農笑了笑,藏著無盡的悲傷:

  「這是路邊撿來的孩子,老身的親生孩子,兩個餓死了,兩個病死了,最後一個被屯田客府抽去修河水,一直沒有音訊。」

  「後來老夫被朝廷從汝南調到關中,路邊正好看到這個孩子,那個時候他已經快餓死了。」

  「老夫一時心軟,就把省下來的東西餵了他一點,沒想到他竟活下來了,於是就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這個操蛋的世道!

  馮君侯站起來,長吐了一口氣:

  「老人家,以後的日子會好起來的。」

  老農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似乎卻是比馮君侯看得更開:

  「希望吧。」

  當然,也有可能是已經麻木了。

  「一定會的。」

  馮君侯語氣堅定地說道。

  老農滿臉的惋惜之色:

  「聽說蜀中的百姓能吃飽穿暖,皆是大漢丞相之功,若是大漢丞相沒死,說不得當真能有好日子呢!」

  「可惜啊,大漢的大軍才來關中,大漢丞相就死了。現在關中是那個什麼馮君侯主事,有人說他心狠手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馮君侯:……

  「老人家,蜀中百姓能吃飽飯,也有馮君侯的一半功勞的。」

  馮某人認真地向老農解釋:

  「馮君侯可是給蜀地的百姓教了不少耕種之術呢!」

  聽到這個話,老農臉上略有猶豫之色,最終還是點頭道:

  「希望真如郎君所言就好了。」

  「啊?」

  馮君侯微微吃驚,不應該啊,自己在關中的名聲,沒理由敗壞得這麼快吧?

  想了想,似乎我在關中真沒幹過什麼壞事啊!

  河東那事……特麼的我也沒出面啊,那不是屯田客乾的嗎?

  「我看老人家似乎對馮君侯也有所耳聞?」

  「關中誰沒有聽說過馮君侯呢?聽那些關中的老人說,他可是鬼王轉世,能召喚陰間鬼騎呢!」

  「當年十萬魏軍截斷了他的後路,反是被他所領的兩萬人馬所破。」

  「聽說那一仗,就是他在最後關頭,召來了三千鬼騎,十萬大軍都擋不住……」

  老農說著,還左右看看,似乎大白天裡說鬼,仍是讓他有些擔心。

  我擦!

  馮君侯臉色一青。

  老農說起馮鬼王,臉上泛起些許憂慮之色:

  「關中這些年來,常有傳聞說此人最是心狠手辣,這等心狠之人主事關中,也不知是福是禍……」

  馮君侯的臉色開始由青轉黑:

  「老人家,戰陣上本就是你死我活,心狠手辣那也很正常吧?」

  想了想,他又遞過去一枚杏干,希望對方能嘴下留情。

  老農把嘴裡的杏干核嚼碎了,這才吐出來。

  他重新把馮君侯遞過來的杏干放進嘴裡,又咂了咂嘴。

  他的話閘子再一次被杏干打開了:

  「郎君說的也有道理,只是我還從那些量地的小郎君嘴裡聽到了不少關於馮君侯的事情呢。」

  「哦,那些小郎君又說了什麼?」

  「那些小郎君個個都說馮君侯是他們的師長。不但辦了學堂教他們識字讀書,而且還送他們去考茂才。」

  「聽他們說,他們家裡原本也是種地的,現在一下子就成了官府中人。」

  「你說,這等事情,需要多大的能耐?那個馮君侯若是能幫一個兩個倒還罷了,居然是年年都能收數百個學生。」

  「這得多大的花銷?他就是鑄錢都鑄不了這麼快吧?」

  馮君侯嘴角抽了抽。

  鑄錢算個屁!

  萬一人家是印錢的呢?

  能從戰亂里活下來,又從關東遷到關西,仍能活蹦亂跳的老農,肯定是見識多廣的,自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此時的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馮某人的臉色已經變黑了,一副見過世面的模樣,語重心長地說道:

  「郎君啊,不瞞你說,早些年關東曾發生過一件大事,你定是沒聽說過。」

  「什麼大事?」

  「早年那個魏國的皇帝,曾罷了不少人的官,還抓過不少人。你可知為何?」

  「為何?」

  「因為那些人都是只會吹噓,不能幹實事,說是要是讓他們入了官府,只會空談誤事。」

  老農說著,搖了搖頭:

  「所以聽到那些小郎君把那位馮君侯說成是天下地上少見的英雄人物,我才擔心啊!」

  「若是大漢丞相還在的話,那麼說不定關中的百姓就能吃飽飯。」

  「現在換了一個馮君侯,還能分田地給大夥,當然也算是不錯了。」

  「不過可惜是個愛吹噓的,也不知道後頭能不能辦實事。」

  這老頭,才吃了兩顆杏干,就啥話都說出來了。

  本來想把手裡的杏干全部送給他。

  沒想到說著說著,居然把馮君侯說得鬱悶起來。

  一氣之下,他乾脆把杏干包好,重新揣入懷裡。

  然後站起身來:

  「老人家,聽說大漢丞相就是葬在藍田呢,你若是有心,有機會還不如前去祭拜一番,說不得就能遂了心愿呢?」

  他本是說得賭氣話,哪知老農跟著站起來,臉上竟有些許心動之色:

  「咦,郎君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

  想了想,他仿佛下定了決心:

  「若是以後關中當真能像蜀中一樣不知饑荒,我肯定是要去祭拜的。」

  淦!

  馮君侯不想再跟這個沒見識的老頭說話,轉身離開。

  「阿郎,我們現在要去哪?回府嗎?」

  回到官道上,張小四對著馮君侯張嘴就是喊阿郎,簡直就是紅果果的挑釁。

  馮君侯確實是想回府,可是一看到面無表情的關將軍,腿肚子就是一哆嗦:

  「巡視耕種,豈能兒戲?派人回府上說一聲,就說這兩日我們不回去了。」

  「那我們去哪?」

  「藍田!」

  順著灞水一直走,就能到達藍田。

  從前秦到前漢,藍田從來都是關中駐軍的地方。

  因為這裡是前往武關的必經之路。

  過了藍田,連綿的山脈讓道路開始變得崎嶇。

  而且武關也不能常年駐紮大軍。

  畢竟那裡並不是開闊之地,只有當武關有警的時候,駐紮在藍田的大軍才會前去支援。

  就算是武關有失,藍田的大軍也同樣可以在這裡阻擋進犯關中的敵人。

  相比於關中,從武關到南陽不但要遠得多,而且路途難行。

  所以長安的魏軍退出關中時,做了和司馬懿同樣的事情,把武關全部摧毀,然後這才撤軍離開。

  與潼關以整個高塬為阻不同,武關是處於兩山之間,以河為阻。

  此時的馮君侯,根本沒有足夠的人手,在修復潼關的同時,修復武關。

  所以此時的武關,根本就無人防守。

  領軍駐守在藍田防備荊州方向的,是馮君侯特意從隴右調過來的句扶,同時又派了孟琰當他的副手。

  得知馮君侯到來,兩人連忙前來迎接:

  「拜見君侯。」

  「不須多禮。」

  馮君侯翻身下馬,沒有進營寨,而是走到一處高地上,看向武關方向:

  「荊州那邊,有什麼異常麼?」

  「回君侯,一切如舊。」

  算了算時間,如果楊儀那狗東西當真是投敵,那他現在應該已經到荊州了。

  「有什麼消息,一定要及時回報。」

  「諾。」

  「算了,你們不用跟著了,我去看一下丞相。」

  丞相的墳墓是在一個半山腰上,有一條山路直通那裡。

  山上有士卒守護,馮君侯在山腳下的道路旁,還看到了一些殘留的祭品。

  他不禁有些疑惑,召來守護的士卒,指了指地上的祭品問道:

  「怎麼回事?」

  「稟君侯,這是有百姓私自前來祭祀,他們沒有上山,只在山下祭拜了一番,我們也不好趕人。」

  「都是些什麼人?」

  「大多是從漢中過來的商旅,說是在漢中在忠義祠祭拜三結義,現在到了關中拜丞相,求個平安。」

  ……

  這就是中國特色的祭拜信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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