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南鄉。
醫學院某個特殊區域,布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卒,每個進出的人都要經過嚴格篩選。
大漢帝後的車駕,昨天就已經停在了那裡。
精心打掃清潔過的房間,大漢天子面有焦慮之色,有些坐立不安,時而站起來徘徊兩步。
房間內還有一個通往裡間的房門正緊閉著。
小胖子每每站起來,目光就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裡。
皇后倒是穩重一些,坐在柔軟的長榻上,神色平靜,時不時地撫著自己的肚子,似乎是在提醒自己要保持情緒的穩定。
趙雲的長子趙統,陪著趙馬氏坐在房間內的另一條長榻上。
趙統滿臉憂慮,但在帝後以及長輩面前,他又不得不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
反倒是趙馬氏,面容雖略帶憂傷,但又有著某種坦然。
四人都沒有開口,身邊服侍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房間裡充滿了壓抑。
就在小胖子等得有些耐不住的時候,裡間的房門終於打開了,樊阿和李當之兩人走了出來。
看到兩人出來,張星彩都站了起來。
「老將軍怎麼樣了?」
「回陛下,衛將軍已經醒過來了。」
「醒了?太好了!」阿斗大是欣喜,「那老將軍此次為何昏迷,可曾查出原因?」
樊阿和李當之都有些遲疑,「將軍的身體其實並沒有什麼大問題……」
「沒什麼大問題?怎麼可能!」阿斗一聽,頓時有些失態,提高了聲線,「那老將軍又怎麼會昏迷不醒?」
張星彩開了口,安撫著略有急躁的皇帝:「陛下,讓兩位醫師先把話說完。」
然後她又示意兩人,「你們繼續說。」
「諾。回陛下和皇后,老將軍身體無病,之所以昏迷不醒,乃是因為年紀已高,年老則血氣不足,兼之臟腑僵老,生機不再。」
劉·不學無術·禪聽得不耐:「說明白些。」
「就是老將軍壽元已盡。」
劉禪:……
沉默了一會,小胖子這才有些有些澀聲地問道:
「沒辦法了嗎?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樊阿和李當之皆是默然。
旁邊的趙馬氏倒是開口給兩人解圍:
「陛下,夫主常言,他這些年來,本就是與天爭命,多活一日,則多賺一天。夫主自知天命,早已知足,何須再為難這兩位醫師?」
自家阿郎這些年來,有好幾次病重,若不是醫學院,自家阿郎怕是幾年前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阿斗的心緒很明顯有些紊亂:
「我明白,我都明白!只是我自小就受老將軍庇護,總想著老將軍能……能再多活幾年,就是多活一兩年也好……」
天子是個重感情的人,這對臣子是個好事。
只是重感情的天子,在很多時候未必是個好皇帝。
倒是皇后,仍是在場唯一能保持冷靜的人:
「那我們何時方便進去看老將軍?進去的時候,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樊阿有些吞吐,欲言又止:
「回皇后,只需注意保持安靜,其他的,就再沒有其他的,畢竟衛將軍……」
張星彩點頭表示明白:「辛苦兩位了。」
然後吩咐左右,「來人,帶著兩位醫師下去休息。」
樊阿和李當之還不能離開,他們必須住在隔壁,隨時聽命前來察看趙雲的狀況。
哪怕在場的人都知道,趙雲恐怕已經是時日無多。
懷著這種沉重的心理,四人邁步進入裡間。
躺在榻上的趙雲看到有人進來,似乎想要動彈,最後卻只能是動了動嘴唇,含糊不清地說了什麼。
「老將軍,可是有話要說?」
阿斗彎腰低頭,湊近了輕聲問道。
趙雲又咕噥了一句。
阿斗還是沒有聽清,他有些不安,然後又有迷惑地看了一眼身後的三人。
趙馬氏低聲建議道:
「陛下,不如讓我來?」
阿斗連忙站直身子,讓出位置。
趙馬氏這才湊到趙雲跟前:「阿郎,你說什麼?」
趙雲眼中似乎已有不耐之色,卻又不得不再次重複了一遍含糊不清的話。
趙馬氏點了點頭,向帝後翻譯道:
「阿郎想知道,丞相是否已經打下了長安?」
阿斗連忙說道:
「關中的賊人已經逃竄,想要退出關中,丞相正在領軍向東而去,相信長安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傳來。」
趙雲聞言,渾濁的眼神似乎閃著某種亮光,他努力地想要抬起頭。
這一回,他的聲音竟是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雲,怕是等不到還於舊都的消息了……」
看到趙雲聽了這個消息,精神居然開始好轉,阿斗不禁大喜。
反而是站在他旁邊的皇后,看到趙雲這個樣子,眼底微有陰霾之色。
完全沒有注意到皇后神色的阿斗,開口安慰道:
「不會的,不會的,想來過不了幾日,丞相收復長安的消息想來就會到了,老將軍只管安心等待就是。」
聽到阿斗這個話,趙雲竟是從喉嚨嗬嗬笑出聲來。
他看向阿斗,目光中有慈愛,但更多的,是緬懷,似乎是想起了往事。
「吾不能陪同丞相收復長安,實乃憾事啊,憾啊……」
趙雲喃喃自語,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最終卻是半途無力地緩緩滑落。
趙馬氏緊緊地握住趙雲的手,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趙統「噗通」一聲跪於榻前。
皇后轉過頭去,悄悄地抹眼淚。
阿斗愣愣地看著趙雲仍是睜大的眼,臉上有些迷茫,有些不可置信。
「老將軍……」
皇后輕輕地扯了一下阿斗,把阿斗拉回現實,她微微轉過頭示意兩人出去,把空間留給趙馬氏和趙統。
阿斗木然地跟著皇后出去,好久之後,呆滯的眼珠子這才轉動了一下:
「皇后,老將軍他……」
皇后嘆了一口氣:
「陛下,節哀。」
阿斗失神地重重坐在外間的長榻上,久久不語。
想起趙雲那一直不肯合上的雙眼,阿斗閉上了眼,喃喃地說道:
「老將軍,他這是不願瞑目啊!」
就在屋內的氣氛快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外頭忽然響起了喧譁聲。
有小黃門急步小跑進來:
「陛下,趙小將軍回來了。」
阿斗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誰?」
倒是皇后反應比較快:「是趙二郎回來了,讓他快進來!」
從河東一路狂奔千里到漢中,全身皆是污泥汗漬的趙廣,風塵僕僕地衝進來,人都沒看清,嘴裡就喊道:「大人!」
帝後二人:……
膝蓋微微彎曲,準備下跪趙三千,半途終於看清了對面,保持姿勢三息時間,然後迅速地收回腿:
「末將拜見陛下,皇后,願陛下千秋萬……」
賀辭未說完,阿斗就幽幽地打斷了他的話:
「快起來吧,這世間,哪有什麼千秋萬歲?」
「老將軍在裡頭,快進去吧。」
皇后接過話,對著趙廣說道。
趙廣再次行禮:「謝過陛下,皇后,臣失禮了。」
說著,心急火燎地沖向裡間:「大人!」
阿斗與皇后對視一眼,齊嘆了一口氣。
果然,裡間傳來了更大的哭喊聲:「大人?」
才把哭聲收下去的趙馬氏,再次被趙廣引出淚來:
「二郎,你怎麼就不能快兩步,你家大人方才還在問關中的戰事,不肯瞑目啊!」
趙廣撲到趙雲榻前,大哭道:
「大人,是我錯了,我應該再快一點的!」
「我回來的時候,丞相已經到長安城下了,關中的賊人被趕跑了,大部是從潼關跑的,還有一部分是從武關退回荊州。」
趙廣如同給自家大人匯報一般,絮絮叨叨地說道,還順手抹了一把臉上。
鼻涕眼淚混到一起,把臉上的塵土抹了個灰一片黑一片,再加上一身的泥巴泥垢。
活脫脫一個從關中一路乞討到漢中的流民。
「這一戰,咱們大漢不但收復了關中,就連并州河東,也被兄長……」
正在低頭垂淚的趙統,聽到自家兄弟喊「兄長」,下意識地就是抬起頭來。
趙廣似乎是哭得太急了,「咳咳咳咳」好幾聲,好一會這才重新開腔道:
「并州河東等地,也已經被征西將軍穩定下來了……」
趙雲自然是沒有反應的,但趙馬氏哭得更厲害了。
她用力地拍打著趙廣:
「你若是再早一些回來,讓你家大人聽到這些消息,他何致於不瞑目啊!」
趙馬氏的手勁大,把趙二郎拍得又是咳了幾聲。
看著自家大人睜開的雙眼,他忍著悲痛,伸出手去,撫上大人的雙眼。
也不知是不是當真聽到了趙廣的話,心愿已了,趙雲原本一直睜開的雙眼,在趙廣的雙手離開後,竟是合上了。
趙馬氏:……
趙雲早已過了古稀之年,再活個三四年,就要到杖朝之年。
三國戰亂時代,又是陣上征戰了數十年的老將,能在這個年紀逝世,已經算是極為難得。
再加上趙家對此也早就有心理準備,所以一家人在悲哭過後,便按喜喪操辦趙雲的後事。
軍中精神象徵的大佬的葬禮,規格相當高,不但帝後親自祭拜,同時皇帝還親自把棺木護運到南鄭,在大漢的龍興之地下葬
就在趙雲下葬的那天,從關中送來的軍報也終於到達漢中:
丞相與馮君侯一齊領軍進入長安。
軍報被阿斗在趙雲墳前焚燒,高呼:
「老將軍,丞相還於舊都矣!」
本是天大的喜事,但在衛將軍的喪事上宣布,這一喜一悲之下,搞得前來參加葬禮的朝中百官,也不知是要作出笑臉還是哭臉。
就在大漢君臣悲喜交加的時候,魏國舉國上下,皆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澹當中。
關中一戰失利,天子東征,到大司馬——哦,現在是太傅了——到太傅領軍退出關中。
然後就是天子病危,匆忙立了太子。
到現在——天子駕崩。
曹叡終究還是像冒牌天女所說的那樣,沒能熬過建興十四年的冬日。
按曹叡遺詔,太子曹芳登基為帝,大將軍曹爽與太傅司馬懿共同輔政。
從貴嬪一躍成為皇后才不到一個月的虞皇后,再次躍升一個等級,被尊為皇太后。
魏國(偽)皇帝的死,根本不可能瞞得了天下。
相比於目前封鎖嚴格的漢魏邊境,吳國比漢國早一步得到消息。
吳主孫權得到細作拼了命加急送回來的消息,後悔得大腿都差點拍斷了:
「早知如此,吾何不在合肥城下多呆一些時日?」
再想起當初自上大將軍陸遜以下,所有人皆是勸自己退兵,孫權又是咬牙:
「諸臣誤我!」
我早說過的啊,那賊人十有八九是虛張旗鼓,奈何諸將膽怯啊!
孫權長吁短嘆,悔恨不已。
偏偏在這個時候,校事府呂壹又親自送來一份密報:
「陛下,遼東傳來消息,公孫淵響應我大吳,發兵反叛魏賊,與王雄(魏國幽州刺史)等人戰於遼隧。」
「據公孫淵所言,時值大雨十餘日,遼河大漲,雙方不得已退兵。今公孫淵已自立為燕王,改年號為紹漢,設置文武百官。」
「又派遣使節授予遼東鮮卑單于印璽,對邊民封官授爵,欲引誘鮮卑等胡人為羽翼,伺機侵擾魏賊北境。」
「今公孫淵已派出使節,正欲上表陛下賜下印璽爵位,以正其名。」
孫權聞言,心裡更是大為痛惜:
「彼時魏賊西有蜀人逼迫,北有遼東侵擾,吾由南方攻取合肥,正是其時也!奈何諸臣諸將誤我啊!」
他只記得臣下勸自己退兵,卻是忘了自己在退兵時是如何地狼狽。
看到陛下悔恨不已,乃至有咬牙切齒之意,呂壹心頭不由地一動。
皇帝征合肥再次無功而返,呂壹自然是早就知道的。
這等事情,對於呂壹這種幸進的人來說,可算是禁忌話題,能不提就不提。
但此時看到陛下的模樣,卻是讓他聞到了一絲機會:
「陛下,氣大傷身,還是要保重身體啊。」
「吾怎能不氣?大好的機會,居然就這麼白白放過了,聽聞司馬懿已領軍退出關中,蜀人怕是已得關中。」
「而大吳呢,本應趁機攻下合肥,哪知卻是被白白錯過,實吾之恨也!」
呂壹目光一閃,小心翼翼地說道:
「臣聽聞,此戰陛下力主攻下合肥,然軍中諸將,卻是力勸陛下退兵,故臣以為,此非陛下之過,乃諸將之錯也,陛下何須自責?」
孫權陰沉著臉,不語。
呂壹一看孫權的神色,頓時就明白過來,自己這是說到陛下心坎里去了。
確定了這一點,呂壹立刻又說道:
「據臣所知,此戰諸葛恪乃是先鋒,上大將軍親自護住後方。」
「諸葛恪少經戰陣,經驗不足,不知陣前虛實變化,故為賊人所騙也就罷了。」
「想那上大將軍,卻是少有的知兵之人,就算是放眼天下,能與之相比者,也無幾人。」
「所以臣以為,莫不成是上大將軍當時另有他想,沒有對陛下說明白?若是如此,陛下何不向上大將軍垂詢一番?」
呂壹不說最後一句還好,本來還只是懊悔的孫權聽到這句,心態頓時就是有些失衡:
「征戰大事,能有什麼事要藏著推掖著不說明白?」
「就算是當時信使有失密之憂,難道退兵回來後,他就不能主動向朕說明白,還要朕親自去問?」
得,都開始自稱朕了。
由此可見,孫權對這一戰的失利,確實是耿耿於懷。
皇帝可以錯,也可以改錯。
但身為臣子,你不站出來糾錯,那就是你的不對了。
不然要你做什麼?
看到陛下隱有遷怒之意,呂壹微微一笑,悄悄退下,深藏功與名。
在上書攻訐校事府的臣子中,職權最重者,莫過於上大將軍。
呂壹認為,自己不過是自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