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除了不習水戰,從未到過南方戰場,無論是北方的胡騎,還是蜀虜,他都曾親自對陣過。
在秦朗看來,草原上的胡人雖然看似聲勢浩大,常常搶掠邊塞,不過是占了大魏抽不出人手的便宜。
要不然,為何號稱繼檀石槐之後的草原雄主軻比能,在聯合了步度根等人之後,仍是被自己打得大敗?
胡人算得了什麼?
蜀虜才是大魏的真正心腹之患,非那些雜胡所能相比。
如果說,馮賊領兵是詭詐多變,喜歡隱風雷於細末,猶如毒蛇,尋到破綻後突然致命一擊。
那麼眼前的葛賊,則是喜歡以勢壓人,看似堂堂正正,實則卻是猶如密集的蛛網。
你看著他這麼一步一步地壓過來,卻是避無可避。
秦朗把自己手裡的精兵編成了十隊,每隊兩千餘人,輪番上陣,同時還可以隨時調動兵力彌補缺口。
他的計劃是打算依靠營寨及營寨內的各種柵欄,逐步抵抗。
既然逃不掉,那麼就想辦法給蜀虜最大的殺傷,讓他們也不能好過。
哪知眼下看來,卻是絲毫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
或者說,蜀虜根本就不在意自己要做什麼,就這麼步步為營地推過來。
那種感覺,就像是對手把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繩索一點一點地勒緊,讓自己慢慢死亡。
有好幾次,秦朗都想把手裡的精騎派出去。
但對方仿佛能看透了自己的想法,往往是早早就派出甲騎在等候。
秦朗覺得自己就是掉在蛛網裡的蟲子,除了徒勞無功地掙扎,什麼也做不了。
壞消息不止這個。
「將軍,不好了,後軍來報,我們的後方,出現了蜀虜的精兵!」
後方派過來的傳騎面無人色地報告。
雖然早就料到蜀虜會有這麼一步,但秦朗聽聞這個消息,仍是慘然一笑:
「司馬懿,你與蜀虜勾結,陷數萬禁軍於死地,活剝其皮猶不可贖其罪萬一!」
……
轟!
寨門倒下,砸起一陣煙塵,站在寨強上的青壯,幾盡戰死。
殷紅的液體,順著寨牆慢慢流下,滲入木頭的逢隙里……
「我們願降,我們願降,將軍,我們降了……」
塢寨里的內門,走出一個老頭子,舉著白旗,顫巍巍地走出來,高聲叫喊。
一腳踏進寨門的將軍,姑且就叫將軍吧,雖然穿著不知從哪撿來的破爛皮甲,提著一把尚算是鋒利的刀,說是強盜或許更合適一些。
但比起他身後那些連皮甲都沒有的屯田客,那可真算是將軍了。
一群殺紅了眼的屯田客,填了不知多少人命,正準備衝進寨內,這位將軍舉了舉刀,就讓他們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河東亂到今日這種程度,不少趁亂而起的亂民,要麼被吞併,要麼被河東地方豪族反扑打敗。
能活動到現在,甚至還能攻破塢寨的亂民,肯定是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組織性,至少有一個組織能力的領頭人。
他們甚至已經可以稱之為亂軍。
很顯然,這支亂軍的領頭人,正是這位有點不倫不類的將軍。
將軍站在寨門,目光越過了正在高呼「願降」的老頭,看向內寨。
裡面似乎有人影幢幢,估計正是寨內的婦嬬老幼。
「將軍,將軍,罪不及家眷,老朽願意納出莊內全部糧食來贖罪!只願將軍放過莊裡的老幼……」
白髮蒼蒼的老頭跪伏於地,悲愴地哀求道。
其聲也悲,其情也憫。
若是換了往日,旁人觀之,怕是無不心生憐憫之心。
哪知這屯田客中,卻是有人不吃他這一套。
這老頭不出現還好,一出現,後面的亂兵竟是有人登時就紅了眼,直接衝出來,一腳踢翻這個老頭:
「裴老賊,汝還有臉求饒!」
他拳打腳踢,嘴裡悽厲叫道:
「我家女兒何罪?才十一歲,就被你強行搶走,不知所蹤,屍骨無存!」
「吾父母何辜?一年辛勞,所收糧食,大半納於莊內,饑荒之年,竟是被生生餓死!」
明明才是打人的一方,七尺高的漢子,竟是流下淚來。
「饒命!好漢饒命!」
「吾日夜恨不得殺汝全家!上天有眼,終於讓吾等到今日,還想讓我饒命?哈哈哈……」
眼看老頭被打得奄奄一息,就差一點咽氣,那個將軍這才漠然說了一聲:
「夠了,再打下去,他就死了。此人平日裡若是魚肉百姓,凌霸鄉里,便由大夥便一齊定罪後再行刑,你且先住手。」
原本蜷縮在地上的老頭,此時猛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位不倫不類的將軍。
三國時期的無產階級,不懂得什麼叫階級鬥爭的慘烈性。
就算是史書中所說的「師出有名」,那也是貴族、豪強、世家等這些高等人物所玩的遊戲。
和蒼頭黔首能有什麼關係?
這種公開定罪後再行刑的做法,竟是已經隱隱有了「師出有名」的跡象。
這些泥腿子,以前在裴老頭的眼裡,不過是兩腳牲口,現在居然學會玩這一套,這如何不讓他驚駭?
「將軍,這位將軍……」
這一刻,老頭是真的慌了。
「你閉嘴!」
將軍卻已是不打算讓他說話了。
列舉罪名,公開宣判,公開行刑,聽起來很高大上,很複雜。
但其實非常簡單,也就是讓苦大仇深的屯田客站出來,挑出莊寨中的惡名者,再列舉往日裡的罪名,最後再當眾處刑。
刑只有一種,那就是死。
打死也好,扔石頭砸死也好,吊死也罷,反正都是一個死字。
至於莊寨里剩下的那些人,都要被驅趕往縣城。
他們看似無罪,但生在豪族世家,平日裡不親勞作,偏偏又能吃喝享樂,日常所用皆奢靡於百姓,難道那些東西是平空長出來的?
享受了應該享受的,那就得承受應當承受的。
還是那句話,階級鬥爭,不是請客吃飯,它本身就是暴力活動。
你死我活的鬥爭里,沒有憐憫一說。
也沒有誰對誰錯,只有立場不同,利益不同。
「不要碰我的阿母!」
在清理莊寨,收攏莊內人群的時候,自然就會有些磕磕碰碰。
看著以前高不可攀,宛如仙子的娘子們,如今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梨花帶雨的模樣,大是讓人心癢。
所以手腳間自然就不會那麼乾淨。
人多手雜,這種事情不可能避免,將軍能勉強壓著他們,不讓他們獸性大發,已經算是有很高的威望了。
只要不發生光天化日凌辱婦人的事件,他也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亂世命賤如草芥,被迫委身於賊人的婦人,比比皆是。
這點事情,根本不算什麼。
只是這點事情,在當事人看來,卻是天大的事。
但見莊寨里被驅趕的人群里,一個少年挺身而出,張開雙臂護住一個婦人,不讓亂兵觸碰婦人的身體。
「喲,居然還有個不怕死的!」
「親母被人辱於眼前,人子猶不敢挺身而出,有何顏面苟活於世?」
少年郎看著猶帶血跡的刀擱於脖子上,鼻子已經可以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想起昨日被砍下腦袋的族叔族伯,他的臉上已經是變蒼白,兩腿戰戰,但仍是沒有退縮半步,一直把自己的阿母護在身後。
那亂兵看到嚇不住少年郎,頓時惱羞成怒,就欲用刀柄擊之。
「住手!」
注意到這裡動靜的將軍及時出聲,走過來,掃了一眼少年郎:
「你叫什麼名字?」
「回將軍,我叫裴秀。」
將軍沒有什麼反應,倒是跟在將軍身後的屯田老人,發出一聲輕「咦」。
「你認識?」
將軍回頭問了一句。
「回將軍的話,這裴郎君,是河東有名的神童,聽說八歲就能作文章,客人至裴府作客畢,常再去訪秀一趟,時人有云:後進領袖有裴秀。」
「哦?」
將軍的目光這才重新落到裴秀身上,眼中頗有玩味。
「神童?後進領袖?」
當得起「後進領袖」之名的人物,當年大漢也有一個。
所以由不得將軍不注意此人。
「若當真是後進領袖,那當是裴家重點培養的後進,就算不在聞喜城內,也應當在安邑城內,怎麼會在鄉下塢寨這種地方?」
將軍有些懷疑地問道。
看到賊人似乎聽說過自己的名聲,裴秀登時就是精神一振,連忙解釋道:
「不敢瞞將軍,秀雖有薄名,但親母出身低微,不受嫡母待見,嘗被嫡母喚如婢女,給客人端茶送飯。」
「此次河東大亂,裴氏嫡族,皆早早往奔於城內,留下的這些人,不過都是些旁系。吾不忍棄親母於此,故留下相伴。」
說到這裡,他一撩袍子,匍匐行禮:
「秀觀將軍行事與普通賊人大是不同,當是明事理,分是非之輩,秀不敢言大義之語,唯求將軍成全秀之孝心,但母有所受,秀願全代受之。」
「倒是個真孝子,為何裴家卻是把這等美玉丟棄於城外?」
將軍微微一笑,目光落到他的阿母身上。
那婦人可能是受到了驚嚇,身子不由自主地縮了縮,雖是臉上有污垢,但仔細觀察之下,卻是可以看出容貌清麗。
看到將軍注目自己,她不敢再躲,垂下頭,斂裙一禮。
所謂的出身低微,那也只是對於世家而言。
對於泥腿子來說,這等女子,就是他們這輩子都得不到的女神。
「你阿母識字不?」
「回將軍,略精文墨,能識一些字。」
「那就好說話了。」將軍一樂,轉頭道,「來人!」
「在。」
「把這對母子編入未眷營。」
「諾。」
臨走前,將軍意味深長地對裴秀說道:
「未眷營里,多有女眷,平日裡就是幹些燒水做飯洗衣的活,你和你的阿母就安心呆在裡面,不會有人打擾。」
「不要想著逃走,現在河東兵連禍結,四處都是戰亂,你們也就是遇到了我,若是遇到別的亂兵,嘿嘿……」
裴秀哪還不明白將軍所說的話,連忙躬身行禮:
「謝過將軍。」
他聽清楚了,是女眷不是女營,而且自己還可以跟隨阿母,那就應該暫時不用擔心阿母的安全。
雖然不想委身於賊,但眼下,還能其他辦法麼?
而且他也知道眼前這位將軍並非是在嚇唬他。
別的寨子被破,婦嬬慘遭凌辱,那都是慣例。
至於開膛破肚,滿寨被屠也不過是平常事。
如今的河東,說是人間鬼域亦不為過。
往日裡高高在上的世家豪族,如今墜落鬼域,飽受痛苦。
往日裡被他們視作兩腳牲口的泥腿子,此時腳下,卻是踏盡豪門骨。
這是一場反抗,也是一場清算。
只不過反抗的規模有點大,清算的程度有點深……
在這場反抗和清算中,某隻土鱉不過是在只要一點火星就能爆燃的乾柴上,澆了兩桶油,又扔了一個火把……
澆油扔火把完畢,他就開始坐在河邊釣魚。
反正急的不是他,疼的也不是他。
改造一個世家可能需要十幾年,但也可能只需要十幾天。
就看你是打算思想改造還是肉體改造。
而河東之亂,如果從關將軍進入河東時算起,已經兩個多月了。
更別說在這場兵亂的掩護下,還有某種預謀已久的精準改造,效率可能比較高……
「君侯,君侯我們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
幾位鄉老望賢,膝行於地,對著河邊的那個背景不斷磕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在拜河神。
但見他們額頭上儘是污血,卻猶如不知疼痛,可謂拜得虔誠,就是聲音太過悲涼,哭聲不斷:
「請君侯出兵,平河東之亂,河東百姓,莫不感念君侯大恩……」
「吵什麼吵!把我魚都嚇跑了!」
坐在馬紮上的馮君侯不耐煩地喝了一聲,「再哭就把你們扔到河裡餵魚!」
把魚線收回來,發現魚鉤上的餌又沒了。
「他媽的,今天老子難道要當空軍?」
馮刺史心情極度惡劣。
聽不懂什麼叫空軍,那些鄉老望賢,又不敢高聲叫喊,免得再把馮君侯的魚給嚇跑,只能是壓低了聲音,泣聲喃喃求道:
「求君侯出兵,求君侯出兵……」
「出兵出兵,出個鳥的兵!我是大漢涼州刺史,不過是你們口中的蜀虜罷了。」
馮刺史頭也不回,一邊給魚鉤上餌,一邊罵道,「你們不去找你們的大魏王師,來找我一個蜀虜幫你們平亂?」
「君侯就是王師,君侯就是王師啊!以前吾等是豬油蒙了心,不識王師到來,我們錯了,真的錯了……」
什麼蔣濟數萬大軍,什麼司馬懿數十萬精兵,都是騙人的!
無能!
廢物!
鄙夫!
窩囊!
……
王師王師,王個屁的師,誰能救河東,誰就是王師。
沒錯,眼前這位馮鬼王,啊,不是,是馮君侯,就是王師,現在只有他,才能把河東從人間鬼域救出來。
要不然,河東不過是一郡之地,再厚的根基,也經不過這般折騰,大家的根都快要被人掘斷了。
馮刺史才不管他們,現在他只想釣魚。
看著魚漂動了動,他頓時集中了精神。
過了一會,原本應該沉下去的魚漂,又浮在水面,恢復了平靜。
馮刺史嘖了一聲,提線一看,果然餌又沒了。
「曹!」
氣得他把魚杆一扔,站起身來,轉頭看向那些鄉老望賢。
「你們誰懂得釣魚?給我釣上來一條河鯉,我就出兵救一縣,釣幾條就救幾縣,絕不食言。」
「啊?」
眾人一愣。
這是什麼條件?
「啊什麼?沒人會釣魚?」
馮刺史頓時失望,「那算了。」
「我來我來!」
「君侯,我會!」
「君侯,吾從十歲就開始學釣魚了,絕不會令君侯失望的!」
反應過來的鄉老望賢,驟得這麼一個希望,哪還有什麼儀態,紛紛爭先恐後。
「好,你先來!」
馮刺史指著自稱十歲就開始學釣魚的傢伙,「真釣上來了,我就派兵去先救你的鄉縣。」
釣魚佬絕不空軍!
就算是付出出兵的代價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