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房靜謐。
擱置在桌案一角的朱漆八角香籠盤起細細的煙，黃昏的餘暉從淺綠色窗紗外照進來，少女白皙如玉的面頰恍如透明，就連鴉青髮絲也染上了一層漂亮的淡金。
她抿了抿朱唇，垂下頭，用指腹在額角輕輕打轉按摩。
金梅失笑：「奴婢一早便知，這事兒不該拿來跟您說，徒添煩惱罷了。不過您放心，老夫人已經吩咐管事把他們攆走了，國公爺同樣震怒，聽說已經去宮中彈劾蕭凌霄。」
「我並不在意蕭凌霄一家，」魏紫抬起卷睫，「他們在我眼裡，與死人沒有什麼分別。我在意的，是我自己在上京城裡的名聲。金梅，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在議論我？」
嬌滴滴的國公府大小姐，在上元夜被混混們擄走，又在清晨重新出現……
這樣的消息，向來是茶樓酒肆最愛議論的話題。
那些男人想入非非，定然比過年還高興，還不知道把她編排成了怎樣的不堪模樣。
二殿下呢，二殿下又該如何看待她？
金梅安慰道：「外間確實是有些難聽的議論，不過也只議論了半日，就被人壓下去了。」
「被誰壓下去了？」
她移開視線，踟躕片刻，忽然道：「府中歸我掌家，前兩日，我瞧見兄長從帳房支了一大筆銀錢。」
她今日要去夏枯苑探望左花菱。
這小倌兒的容貌，與他竟有三四分相像……
「他們……他們算什麼家人……」魏緋扇伏在他的胸膛前，打了個酒嗝兒，「虧我孝順魏家老太婆十三年，可到頭來，她卻仍舊偏心魏紫那個賤人。你說她都老成精了，她怎麼還不去死？整日在府里擺老祖宗的架子，可顯著她威風了！」
魏換錦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魏緋扇接著道：「我那爹爹也是個糊塗鬼，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珍惜，偏要出頭替玉合歡翻案。那些死人的清白，哪裡有活人的富貴要緊？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說的就是他們這些武將。不過話說回來，大約也正是因為他這種男人好拿捏，母親當年才會選擇嫁給他吧。反正，換作我我是瞧不上他這種武將的。」
正月一晃而過。
她撒嬌道：「阿錦，你抱抱我！」
魏換錦躲不掉了。
食案旁，魏緋扇吃了許多酒，已有些醉意，雙頰酡紅地撲進阿錦的懷裡，拿粉拳捶他的胸膛。
又是他……
魏換錦也瞧見了她，遠遠地正要躲閃開去，魏紫出聲道：「自打那日之後，兄長已經躲了我半個月，還要躲到幾時？在兄長眼裡，我是洪水猛獸嗎？」
她想了想，道：「兄長今日是否得空？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隔著單向琉璃牆壁，魏換錦呆愣愣看著那個名叫阿錦的小倌兒。
「妹妹！」魏換錦急了，面紅耳赤地分辯道，「我從未厭惡過你！我躲你……我躲你是因為那日是我向娘親通風報信，請她回來救扇兒的，我打心底里覺得對不起你，所以才不好意思見你……你不要誤會！」
魏紫心緒複雜。
「不……」
魏換錦緩緩搖頭。
金梅猶豫了一下，小聲道：「國公爺原不許奴婢在您面前提他，就是……就是您從前的那位小叔子，蕭侍郎蕭鳳仙。他把帶頭羞辱笑話您的十幾個書生都給抓進了大牢，聽說放出來的時候嘴都打爛了，如今茶樓酒肆，已無人再敢議論您。」
魏紫行至他面前。
魏紫頷首。
魏紫唇畔噙著譏諷，不急不忙地給他添了一盞熱酒。
魏紫沒有接話。
她仰起頭，直言：「兄長不想見到我，是因為你和母親、魏緋扇一樣厭惡我嗎？」
她記得和離之後，爹爹給了母親很大一筆錢，大到足以支撐她們母女富足一生。
初春的時候，雪水消融，鶴安堂的草木重新換上青衣，桃樹梨樹之間隱隱露出粉白花苞，美人面似的嬌羞地藏在枝椏深處。
蕭鳳仙……
他尷尬地站在迴廊里，只得硬著頭皮笑道：「妹妹說的是什麼話，你怎麼會是洪水猛獸呢？」
剛踏出鶴安堂，就撞見了來請安的魏換錦。
「是。」魏換錦承認，言語之間頗有些愧疚，「前兩日扇兒找到我，說她和母親在薛家過得並不容易，薛家本以為爹爹熬不過幾日就會登門求和，卻沒料到過完正月咱們家也沒動靜。舅舅大怒，讓娘自個兒回來。可娘臉皮薄，怎麼肯主動回來？舅舅便削減了母親和扇兒在府里的開支，她們手頭緊張，這才求我拿些銀錢周濟。小紫，無論如何她也是咱們的母親，咱們拿些錢貼補她，是應該的……」
他凝視魏紫：「爹娘和離，並非是你害的。扇兒被逐出族譜，也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與你沒有半分關係。小紫，我雖糊塗護短，可大是大非面前還是分得清的。我也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出於長兄的私心，我當時鬼使神差一念之差，仍舊想留下扇兒，這一點，請你見諒。」
魏換錦的瞳孔微微收縮。
說什麼手頭緊張，恐怕根本就是魏緋扇弄錢的藉口。
「兄長可恨我害父母和離？可恨我害魏緋扇被逐出族譜？若我沒回家，興許你們仍舊是親親熱熱的一家人。」
魏紫沒再穿厚實的狐氅，換了身細絨里的金粉色緞面襖裙。
她理解魏換錦的心情，就像她和青橘養的小橘貓，即便淘氣地跑出鶴安堂闖了禍，吃掉了爹爹養的幾條小金魚，可她和青橘仍舊想護著小橘貓。
那小倌兒溫柔地摟住她的腰身，捏了捏她的鼻尖，口吻十分曖昧：「小笨蛋，你整日在我這裡買醉，也不怕你家裡人找不著你，為你擔心著急。」
因為即將嫁進寄北宮的緣故，再加上如今手頭不缺銀錢，她便把夏枯苑贈送給了左花菱父女，每個月只收利潤的三成。
魏紫把魏換錦帶到了那間小酒館。
他死死盯著魏緋扇，放在膝上的雙掌握緊成拳，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妹妹。
他認知里的扇兒，琴棋書畫樣樣俱全，出口成章文采不凡，乃是上京城第一才女。
即便偶爾使壞那也是對待外人，扇兒對待家裡人向來溫柔孺慕。
可是……
可是她怎麼會有如此苛刻毒舌的一面？
疼愛了她十三年的祖母和爹爹，在她眼裡，就那麼不堪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