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
上元節夜，皇宮夜宴，魚龍亂舞，花燈漫天。
周碩擠在看熱鬧的人堆里，因為瘦小單薄而無人注意。
他把凍得發冷的雙手緊緊籠在袖管之中，臉上洋溢著少年的興奮，一路追隨舞動的錦獅和游龍，從慶和門往隆慶大殿的方向走，宮人們的歡聲笑語浮響在耳畔，熱熱鬧鬧地喧囂著新一年的盛景。
隆慶大殿前的漢白玉廣場上，宦官們提前準備好了高低錯落的梅花樁供舞獅表演，先帝攜著群臣及其家眷，正笑吟吟地等在宮檐下。
廣場兩側掛滿了造型各異的花燈。
隨著一盞巨型蓮花燈緩緩綻放，從中走出一位妙齡少女，她身穿白紗襦裙扮做嫦娥仙子，玉臂間挽著小花籃，手裡抱著一顆精緻的八角流蘇繡球，美貌高潔巧笑倩兮，纖長的睫羽宛如白孔雀的尾羽，她隨著樂音在花燈里翩翩獨舞，步搖叮噹身段窈窕，宮娥們撒出滿天花瓣，燈影搖曳遍地異香，精妙絕倫恍如仙境。
是容月嵐。
彼時的容月嵐也只有十五歲，出身名門知書達理，素有「上京第一美人」的稱號，她出場獻舞，自是引得圍觀的公子們發出驚艷讚嘆。
周碩也暗暗傾心容月嵐。
掌聲匯聚成海。
「我的錢！我的錢！」
自那以後，他就被周無恙注意上了。
他身後，與他自幼相識的容家公子等十三名名門少年紛紛摘下醒獅頭套，如眾星拱月般跟著拱手作揖，場面蔚為壯觀。
周無恙彎腰扶起他，瞧見他的容貌，不覺微訝：「皇兄？」
一串串銅錢被撒了出去，混雜著數不清的銀錁子，宦官和宮女們彎著腰在地磚上拼命拾撿，隨著巨大的焰火在夜空中相繼綻放，今夜的宮城熱鬧到了極點。
鼓點聲漸急。
醒獅表演如此精彩，滿場都是尖叫和歡呼。
為首的醒獅忽閃著比銅鈴還大的圓眼睛，靈巧地躍上梅花樁，隨著它上下跳躍騰挪，一身金紅色的獅子毛栩栩如生霸道漂亮，各種複雜的雜耍動作引來場外陣陣喝彩。
他生得瀟灑俊美，一雙狹長的狐狸眼像是天生含情，惹得那些閨閣小姐紛紛臉紅，害羞地躲在團扇後面，用愛慕的眼神悄悄打量他。
隨著他一聲令下，立刻就有禁衛軍照他的話去做。
在鼓點聲結束的時候，醒獅摘下頭套，露出一張帶著稚嫩英氣的少年面龐。
周無恙目光不善地掃視過周圍：「宮裡人慣會踩高捧低，皇兄被他們欺負了，若是不吭聲，將來的日子只會更加難熬。來人，把剛剛踩到皇兄的奴才，拖下去打五板子！」
他紅著眼睛大叫，試圖阻攔宮人，可根本只是徒勞。
他在鬧，她在笑。
周無恙豪爽落拓地笑道：「兒臣向來不愛金銀財寶，懇請父皇把賞金換成銅錢元寶，賞給今夜辛苦的宮人。」
他擠在人群之中，站在陰影里，目光貪婪地追隨著那個像月亮一樣皎潔發光的少女，捨不得移開半分。
周碩怔愣，餘光瞥見他身後的容月嵐，頓時面紅耳赤，慌亂地低下頭道：「你……你認錯人了！」
周碩低著頭，跟宮人們一起撿錢。
周碩攥在掌心，竟捨不得拿它擦拭自己這一張髒臉。
周碩仍舊低著頭，窘迫不安地緊緊揪住衣角。
自卑感在心底悄然蔓延。
是年僅十五歲的周無恙。
明明都是皇子。
她的手怕很香也很軟。
可周無恙就是比他有能耐，就是比他有地位。
混亂之中，不知是誰狠狠踩了一腳他的手指，痛得他齜牙咧嘴幾欲窒息。
他撿了一兜銅錢串子，悄悄透過人群縫隙望向漢白玉廣場，花燈之下，周無恙猶如一顆最耀眼的明珠，鹿皮靴千金裘，額間勒著嵌玉緞面抹額，被那些名門公子世家千金簇擁著說笑，容月嵐就站在他的身邊，那雙漂亮的眼睛始終帶著笑意注視他。
他與容月嵐並肩而立，利落地朝先帝拱手作揖：「今夜月圓，兒臣恭祝父皇江山永固，社稷安康！年年歲歲，有如今朝！」
醒獅一躍而起！
容月嵐嫣然一笑，把那顆八角繡球拋向半空。
它的背後是一輪巨大的圓月，它定格在半空中，像是無法觸及那顆繡球，就在它緩慢下落引得場外發出失望的嘆息聲時，醒獅緊接著在半空翻了個敏健的跟斗，瀟灑利落地叼住那顆繡球，四爪猶如騰雲駕霧，飛撲到容月嵐身邊，用腦袋頂著繡球逗她玩兒。
若能多撿一點錢，剩下的寒夜，他好歹還能多添些炭火，不至於那麼難熬。
周碩緊緊摟住銅錢串子，雙手凍得發僵卻毫無所覺。
先帝大喜，揮手道：「說得好，賞金千兩！」
在他狼狽卑微到了塵埃里的時候，一雙精緻華貴的鹿皮靴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們像是人世間最般配的一對金童玉女。
恰在這時，容月嵐上前遞給他一方手帕，柔聲道：「殿下擦擦臉吧？」
彼時他已經封王，於是所有宮人都開始興奮高呼「定北王」這個名號。
他不像周無恙，他的母妃只是個不受寵的宮女，在生下他不久後就去世了。
他無依無靠，別說身家銀錢，連冬日裡穿的衣裳，都是最次等的貨色。
旋即，他猶如魔怔般，循著花燈的光，一步步朝那些鮮衣怒馬的少年少女們走去——
卻不知被誰撞了一下，狼狽地跌倒在地，兜在懷裡的銅錢串子盡數撒落了去，引來四周宮人們的哄搶。
隨著鼓點聲起，舞獅舞龍的隊伍過來了。
明明是他的弟弟，卻總是特意關照他，幫他補全功課，幫他教訓那些欺負他的宮人，幫他和其他兄弟作對，幫他在父皇面前露臉。
深春之夜，他們兄弟倆坐在紫禁之巔把酒言歡。
周無恙盯著遙遠的地平線，說他不喜上京，說他秋後就要去邊關參軍。
「皇兄，」周無恙一手撐在瓦檐上，一手拎著酒葫蘆，瞳孔里倒映著明月，笑起來的時候瀟灑不羈，「我瞧著一眾兄弟裡面，也就皇兄你最是宅心仁厚。將來，你登基為帝，我替你鎮守邊關、替你護佑江山，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