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陳府。
夜幕下的大院很是靜謐,僅有一間屋子裡掌著燈,燈火通明,人影綽綽。
屋子內坐下了很多人,什麼歲數的都有,有年過半百的老人,也有二三十歲的青年,這這些人的臉上,無一例外都是嚴肅。
陳福高坐在主位,其右手邊還坐著一個老人,若是有南京來的便能一眼認出,這是當年做過一任吏部侍郎的吳山,陸遠做吏部尚書的時候兩人還搭過班子。
南北兩京政治協商會議結束後,南北兩套政府班子合併,吳山就退了下去。
「真是沒想到,今天這件事連吳侍郎您的大駕都驚動了。」
陳福高動手為吳山添茶,姿態很是諂媚奉承。
後者呵呵一笑搖頭:「老夫退下來也三四年了,福高這稱呼不妥貼。」
「是是是。」陳福高點頭:「聽說吳老雅號松亭,那下官冒昧,就喚一聲松亭先生了。」
「抬舉了。」
兩人客氣了幾句,陳福高轉而看向堂內眾人,沉聲言語:「今日諸君同聚陳某寒舍,為的都是一件事,那就是南印度,據陳某所知,再有三天,南印度的船就要出海了,第一批三艘船,五百人。」
「才這麼些?」
「不是說為了印度的事,遠東在全國招募了大幾十萬人嗎。」
眾人議論紛紛,陳福高開口壓下。
「盜賊竊家還得先踩踩點,何況是竊國,五百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竊國肯定不夠,不過竊據一個港口,打個前哨卻是綽綽有餘了,遠東的陸鳴陳某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別看年輕,到底是龍生龍鳳生鳳,有他大哥言傳身教的教誨,為人謹慎,心思縝密,精著呢。」
「南印度的行動開始了,這件事,咱們必須得參與進去。」
陳福高的話讓在坐的人都點頭,可也有年輕人站出來質疑:「吳公、陳關長,南印度的計劃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咱們一定要參與,甚至不惜開罪遠東,大家都知道,遠東明面上是商會,是陸家的家業,可實際上,早就和咱們大明朝綁在了一起。
當年國憲頒行,京師回南,朝廷裁撤了東廠和錦衣衛,這兩套當年握在司禮監手中的情報機構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可誰都知道,全都被遠東接了手。
那些東廠番子、錦衣衛緹騎搖身一變從皇帝的鷹犬變成了陸太師的鷹犬,遠東,不是咱們能得罪的,咱們今天聚在一起,是想從遠東的嘴裡搶食,這是要賭上身家性命的事,值嗎。」
「值不值,這事得松亭先生說。」陳福高看向吳山:「松亭先生,您老曾經做過吏部侍郎,久居中樞,您對印度的情況應該是最了解的,麻煩您說兩句?」
吳山點點頭,而後看向眾人開口。
「諸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個南印度商會嗎?」
眾人皆搖頭。
「因為太師要北伐了。」
「北伐?印度不是在南面嗎,北伐和印度有什麼關係。」
「對啊,朝廷既然要北伐,精力難道不是應該在北面嗎。」
吳山抬手壓住眾人的疑問,繼續說道:「太師要北伐,精力也確實都在北面,可朝廷的財政很艱難,為了這場北伐,太師已經賭上了國家的一切,再說明白點,太師,賭上了國運!
贏了,我大明朝將在太師手中開闢一個超過貞觀、開元的大盛世,甚至要比成祖粉飾的永樂盛世更輝煌數倍乃至數十倍。
可要是輸了,那麼多年繃緊的財政就會徹底垮掉,所有攢下的矛盾都會爆出來,內閣會倒,國憲會廢,太師也完了。
可這場仗太師又不得不打,太師也是肉體凡胎,這千秋功業他拒絕不了,所以就有了南印度計劃。
印度現在有五個國家,分別是莫臥爾國、孟加拉國、馬杜蘭國、波利加國和尼婆羅國,老夫有一個故交在大都督府,據他說,太師曾經向大都督府透露過。
印度如今,大概有七千萬左右的丁口。」
「多少?」
堂內眾人幾乎在這一刻全部站了起來,無不例外的滿面震驚。
「吳老,這話能是真的嗎?」
「是啊,咱們大明朝才多少人,那些個番邦小國怎麼可能有這麼多人。」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幾乎沒有人願意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大明,竟然會有一個人口幾乎媲美大明的國家存在。
在這個人口等於國力的時代,一個擁有幾千萬人口的國家,那一定是特別強大的。
「這還只是太師的最低估算。」
吳山說道:「太師親口在大都督府說的,甚至有一種可能,印度或許會比咱們更多。」
這話確實是陸遠說的,陸遠也不清楚這個時期的印度到底有多少人,但他曾經看過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一份報告,1769年南亞次大陸饑荒,英屬東印度公司橫徵暴斂,單單一個孟加拉就餓死了一千萬人!
全印度餓死的人不會少於兩千萬,這幾乎達到了印度一成人口總量。
也就是說,在十八世紀,印度的人口已經突破兩億。
按照這個時代的生長率進行計算,十六世紀的印度人口不會少於七八千萬,甚至有可能已經破億。
所有人都被這個數字驚住了,坐在椅子內暈暈沉沉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大明富有四海,江山萬里,育有億兆百姓,饒是如此,很多地方也難以避免的會餓死人。」
吳山繼續說道:「老夫在吏部工作二十多年,很清楚,在西北,很多人家都沒有衣服穿,一家幾口光著屁股蓋一床被子,這是沒有廉恥嗎,是沒辦法,是窮。
連我大明朝都養不起那麼多張嘴,印度,又是怎麼養活的?
只有一種解釋,他們那裡糧食高產,他們的土地肥沃,另外,老夫在禮部看過很多當年唐宋時期我國和印度之間的教宗往來,印度有很多寺廟,他們那裡供奉的神像全部是由黃金打造,不是咱們這裡用黃銅鎏金做的,而是純黃金!
幾萬兩甚至幾十萬兩黃金打造一尊神像,可想而知,印度那地方,到底藏著多少黃金。
糧食多、黃金多、人口多,你說,那地方到底蘊藏著多少財富。
太師和漢唐那些皇帝不同,他對西域不感興趣,他甚至對陝甘往西、遼東往北都不感興趣,他沒有重建西域都護府(新疆)的想法,也沒有重建奴兒干都司(黑龍江及外東北)的想法,甚至沒有收回烏斯藏(西藏)的想法。
對這些地廣人稀,一時半會沒法開發的地方他都不在乎,他不追求什麼開疆拓土,因為這些地方,早晚都會被我大明收回來,他現在的精力只用在干實事上。
北伐是為了替我大明掃清最後一個外敵,而印度,就是他北伐開始的後方糧倉,為他提供源源不斷的糧草和勞工奴隸的地方。
可朝廷現在沒有精力、沒有兵源、沒有錢對印度發起一場大規模戰役的實力,所以就有了南印度商會。
這是一家由遠東和維京合作成立的商會,他們兩家也幾乎是傾盡家財了。
可回報你們知道是什麼嗎,是整個印度的一半!」
吳山說到這裡語調也高昂起來:「所謂的一半,即所有一切的一半,換言之,如果南印度商會這場仗贏了,那麼,整個印度無窮無盡的資源都將有南印度商會的一半,那裡幾千萬乃至上億人,這些人和他們未來的子子孫孫都將成為遠東的家奴!
諸位,真到那一天,咱們這群人,咱們這些人的子孫後代會成什麼樣?咱們也會成為遠東世世代代的家奴!
因為我們永遠沒有資格和遠東和陸家談公平了。
福高一家世代都在廣東現在還感覺不到,在座有上海來的,有南京來的,想必你們更清楚。
孩子出生在遠東的醫院,吃在遠東的飯館、住在遠東的客棧、在遠東的學校讀書、進遠東的工廠、商鋪謀生、最後看病抓藥也在遠東,將來死了估計也要葬在遠東的墓園,哦對,還要住遠東的房子,背著遠東的房貸。
諸君,一旦遠東拿下印度,咱們還有未來嗎,咱們各家的買賣都要關門,誰能搶過遠東?打價格戰,人家的糧食敢不要錢免費送,人家工廠的產品也可以不要錢免費送,因為他們有無窮無盡的奴隸和原料,直到把咱們全部擠垮形成壟斷,而後,這個國家的一切都屬於他們了。
國家的權力攥在陸太師手中,國家的經濟攥在遠東手中,陸太師不是皇帝,陸家也不是皇親國戚,可諸君,歷朝歷代哪個皇帝敢說他的權力比咱們頭上這位陸太師更大!
咱們本朝太祖爺也不行,太祖爺還需要百官為他治理國家呢,可陸太師不需要了,咱們不當官,無數人搶破頭都想當陸太師的走狗,而且忠心不二。
印度這件事上,絕不可以讓遠東一家吃獨食,不然,咱們在座的各位便都沒有未來可言了,這個國家,將徹底成為一家一姓之天下,將來幾百年後,無論是否還會改朝換代,無論還會不會有皇帝,都不過是陸家的提線木偶,養的一條看門狗罷了。」
堂內的沉默持續了很久,最後一道聲音響起。
「吳公,您都從吏部侍郎這個位置上退下來好幾年了,這些事又是怎麼會知道的那麼清楚。」
面對質疑,吳山也是許久才開口。
「老夫從南京來之前,有人告訴老夫的。」
「那個人想借您的口說什麼,那個人又是誰?」
「海瑞。」
吳山說出了這個名字:「海瑞曾經擔任過一次三法司派駐河南的督導組長,辦過一個案子,案子裡有一個嫌犯,就是河南遠東商會的會長秦一鳴,但是這案子最終無疾而終,那個時候海瑞就盯上了遠東,是他說,遠東將來一定會成為這個國家最大的毒瘤。
還有很多人都看出來了這一點,可是他們不敢說,但他們,會支持咱們。」
陳福高此刻突然插了一句話:「松亭先生,這些話就不要再說了,聊聊正事吧,說說看,咱們怎麼從印度這件事上,分走一杯羹。」
「印度的利益,朝廷拿走一半,遠東和維京的南印度商會擁有剩下的一半,咱們不要多。」
吳山伸出兩根手指頭:「我們就要南印度商會所有利益的兩成,也就是整個印度的一成!」
「這不現實。」陳福高搖頭苦笑:「太多了,會撐死咱們所有人的。」
「如果他們不願意。」吳山神情嚴肅:「那麼,申時行就會到南京捅出遠東走私的案子,而且會有很多人站出來,拿出遠東在各省不法的證據,老夫很想看看,咱們頭上那位太師,要如何面對天下人。
海瑞是太師找出來的一把神劍,這把劍要了太上皇的命,革了我中國四千年王朝史的命,可要是用不好,這把劍,也會要了他的命!」
「您就不怕,陸太師惱羞成怒,把咱們全都殺了?」
「那他也得先殺海瑞,可他要是殺了海瑞,咱們還沒死,他恐怕就坐不穩那個位子了。」
吳山呵呵一笑:「當年太上皇把皇權看的比自己命都重要,寧肯憋到吐血,痛的肝腸寸斷,不還是強忍著把皇權捨棄也沒敢殺海瑞,因為有的時候,殺人容易,正名難。
如果太師把海瑞和咱們全殺了,咱們都會青史留名,唯獨太師和他陸家會遺臭萬年。」
「夠狠。」
「大不了就是一死,總好過將來世世代代子孫都成為陸家家奴要強吧。」
吳山又寬慰了一句:「放心吧,太師他老人家深諳權衡政治之道,他可比太上皇更懂人情事理,一個連太上皇都能鬥倒的人,絕不會失去理智,他不會殺海瑞更不會殺咱們,所以,老夫有把握。」
「是松亭先生背後的人有把握吧。」
陳福高呵呵一笑:「能對太師如此了解,還對整件事如此有把握的,南京也只有寥寥幾人,張居正、胡宗憲、趙貞吉、李崇、張四維,您說,是這五人中的哪一個?又或者是哪幾個?」
吳山看了陳福高一眼。
「知道是誰可沒有好處。」
「多嘴,多嘴了。」
陳福高哈哈一笑,喝茶閉嘴。
放下茶碗,陳福高深吸一口氣。
「行,既然松亭先生說了,那陳某也就豁出去,和那陸鳴談一次。」
「有勞。」
陳福高沒再多言,起身走到屋外院子,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出神。
許久之後笑了出來。
人吶,爬的越高敵人就越多,做了皇帝又如何,全天下,都是敵人!
孤家寡人從來不是一句空話。(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