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的經歷就像是此刻遷都南下後所有北京官員們的縮影。
南京城高昂到離譜的房價是這些北京官員們難以承受的。
這並非不可思議的事情。
難道說這些官員都是清官?
他們當然不可能是清官,但越是貪官,花銷越大,他們可不是吃著炸醬就著大蒜的侯處長,事實上,因為嚴嵩父子當年開的壞頭,因為嘉靖幾十年來對貪污的放縱,這群官員哪個不是上下其手的貪。
貪的越多、花的越多。
雖然他們不敢像嚴世藩那般明目張胆的納幾十房小妾,可哪一個不在自己床上養一堆美麗的舞姬。
女人多、孩子多、奴僕多;加上官場上的人情往來、吃喝宴請哪一樣不花錢。
因此到了南京之後,這群官員就需要一個足夠他們一大家子生活的大宅子,李春芳買的兩千七百尺還只是小的,只是因為地段好才賣一千兩,更多的官員需要的甚至是萬尺豪宅才夠自己一家幾十口甚至上百口人居住。
那這個價格就更離譜了。
而這些房子,其產權幾乎都屬於遠東置業(南京)商號。
四品以上的官員可以享受到免利息、零首付。
七品以上的官員可以享受到每年百分之一的低利息加上一成首付。
七品以下的官員可以享受到每年百分之三的低利息加上兩成首付。
至於有功名卻還沒有實缺的進士生員則同樣可以享受到七品以上官員的金融政策。
對於實在是買不起又不願意背負貸款購房的,南京通政使司還非常貼心的提供了暫時性免租房,同時,完全免費的朝廷公務房也正在建設。
只不過這所謂的公務房很擁塞。
六層高,一層兩戶的筒子樓。
一戶僅有一千二百尺。
住一家五口沒問題,下人就不要想了,除非你願意自己媳婦或者孩子和下人睡一張床上。
所以公務房更適合剛剛考中進士的且單身的官員(預備官員)居住,想要住更好更大的宅子,自己買。
除了傳統的中國式四合院,北京還有一家名為維京置業的商號提供一種城堡式外國建築風格的住房。
很大,基本都在六千尺以上,不過其價格也更加高的離譜。
最便宜的地段也在一千兩以上。
像是里仁、鼓樓這些個臨近中樞的地段或者像秦淮河畔的地段那更是三千兩朝上。
買不起沒關係,貸款嘛。
又不要利息,分期還能給到幾十年,這政策多好。
於是很多北京官員來到南京後,一部分是散盡家財購置房產,另一部份則是背負高額的且長達幾十年的債務。
他們覺得自己未來的俸祿足以支撐償還這筆貸款,因此很多人甚至爭先恐後攀比著買豪宅。
「欠了銀行那麼多錢,還不完房子還不是自己的,想要還債,就得一輩子當這個官。」
遠東置業商號的掌柜袁文拿著幾千份貸款協議找到陸鳴匯報時笑呵呵說道:「還是鳴少爺您英明啊,這麼一來,他們就得一輩子老老實實聽太師的話,不然沒了官,就什麼都沒了。」
「你還挺機靈」
陸鳴坐在一把柔軟的真皮座椅內,微笑著說道:「不過你看到的還只是表面。」
「是,屬下愚鈍。」
「你知道南京現在和北京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這,屬下不知。」
「那就是在南京,所有你想要的、需要的,全都有。」陸鳴站起身,走到自己辦公室內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站在六層樓的高度俯瞰著窗外一片片低矮的宅院和密密麻麻的行人。
眺望著遠處秦淮河的方向,陸鳴似乎都能聽到嬉笑怒罵之聲。
「吃穿住用行只是基本,是草民的需求,吃飽肚子、穿上衣服、娶個媳婦,守著一畝三分地和一間破爛茅草屋就算一輩子了。但是對於官員和商人來說,他們需要的不只是如此。
吃美食、穿綾羅、睡姑娘對他們都只是最基本的需求了,他們需要的是更高一層的滿足,比如說,你想要在家中足不出戶的吃到全國各地的美食,可以,南京有,有來自全國乃至全天下不同國家的名廚,你不想下館子,他們可以做好給你送過去或者乾脆到你家中去現場烹飪。
這裡有很多新穎的、甚至是在以前看來奇怪款式的衣服,一群年輕且俊美漂亮的少男少女向你展示這種新式衣服的美觀,而且還是來自不同的國家。
美味、美色,滿足著最膚淺的需求。
聽曲、看戲,滿足著閒暇時的需求。
甚至,你還可以去不夜城賭兩手,去萬芳園嫖宿,去馬場看賽馬或者去球場看橄欖球和改名為足球的蹴鞠,這可以滿足放縱的需求。
再乖戾些,奴隸貿易帶來的那拳拳到肉的生死搏殺比賽,一個籠子,兩人進,一人出,這滿足著對血腥的需求。
如果一座城市,只要你有錢的情況下便可以滿足所有需求,你捨得離開這座城市嗎?」
袁文連想都沒想就搖頭道:「不會,屬下寧願死,也要在這裡臭一塊地。」
「哈哈哈哈。」
陸鳴大笑起來:「不錯,你說對了,就算死也要臭一塊地,所以讓這些官員也好、商人也罷,背負房貸不是為了給他們製造多少生活壓力,讓他們欠著銀行的錢,繼而只能老老實實聽話,而是打開他們心中的欲望。」
「打開他們的欲望?」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能夠控制欲望,一種人被欲望控制。」
陸鳴示意袁文來到自己身邊,指著窗外秦淮河的方向:「那裡就是被欲望控制的人。」
隨後又指向自己腳下的芸芸眾生。
「這些是還沒有被欲望控制的人。」
「鳴少爺,屬下不太明白。」
「以前的人,如果兜里有十兩銀子,他們蓋幾間廂房圍上一個院子也就夠活了,實在不行就問親戚、朋友、鄰居什麼的借一點錢搞個安身立命的居所,簡陋些也無所謂,畢竟只有十兩銀子,他們的欲望被十兩銀子所限制。
今天,就在現在,無論是從北邊來的官員還是咱們江南本土的官員,亦或者外國商人,他們在幹什麼?
李春芳那個禮部侍郎全身上下所有家當才幾百兩,他甚至連一點猶豫都沒有就買了一套一千兩的宅子,為什麼,因為他經過計算之後覺得自己有能力還的上這筆房貸。
當計算開始的那一刻,你的欲望就超出了那十兩銀子,開始透支未來。
李春芳覺得自己是禮部侍郎,俸祿高、權力大,即使不貪污,每年也能搞個千八百兩,若是再貪污點、受點賄,還怕沒有錢來償還未來的債務壓力嗎?所以他就會無限制的放縱自己的欲望,哪怕兜里只有十兩銀子,他都敢花一萬兩去點花魁,至於錢從哪來?
不是有銀行嗎,他一個禮部侍郎還能借不了一萬兩?」
袁文的臉皮抽搐了一下:「這樣做,會不會導致官員大量貪腐?」
「不這麼做,官員就不貪了?」
陸鳴嗤笑一聲:「北京倒是沒銀行,以前幾千年都沒有,嚴嵩貪了多少?夏言貪了多少?當年的淮西子弟、胡惟庸這些人又貪了多少?可著如今的大明朝,幾乎都是貪官,海瑞這種才有幾個人。
咱們是人,不是神仙,咱們沒能力阻止官員的貪心,無論你把他們的俸祿加到多高,他們還是會貪。
為什麼貪,因為他們想養很多很多女人,想占很多很多田地。
誰不想過酒池肉林的生活,但是這需要錢啊。
你敢限制官員娶妻、納妾、養婢嗎?這種矛盾不是一時半會可以解決的,所以與其去一廂情願的認為頒行法律就可以限制住他們的貪,倒不如乾脆通過欲望來控制他們,更何況以前的官員貪污,銀子都藏起來不流通,大量的財富被他們貪污藏匿,還不如現在這樣,讓財富重新滾入市場呢。」
「屬下不明白。」
「如果你是一名官員,在南京待的很舒適,並且放縱著自己的欲望,但你的俸祿又很低,權力也很低,沒有貪污受賄的機會,怎麼辦?」
「當然是往上爬了。」
「怎麼爬?你有關係嗎?有門路嗎?有通天的背景嗎?」
「沒有.」
「難道靠行賄?」
陸鳴呵呵一笑:「你都窮的欠銀行一屁股債了,哪還有錢行賄。在沒有關係和背景的情況下,唯一能讓你進步的道路只有一條,而且這條路還很乾淨。」
「鳴少爺指的是考成法?」
「你說對了,考成是沒有關係背景的官員唯一進步的渠道。」陸鳴點點頭:「再說直白點,無論是考成還是科舉那種考試,其本質是什麼?」
「本質是擢選國家需要的官員。」
「誰代表國家?」
「嘶。」袁文猛然倒吸一口子涼氣:「以前是皇帝,現在是」
「作為一個生活在南京的底層官員,你的生活並不如意,雖然工作上的壓力並不大,但是生活成本很高,你的俸祿雖然可以支持你在南京生活下去,可以養家養孩子,但是你面對紙醉金迷的誘惑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於是你心癢難耐,你想要進步,你想要進步就只能幹一件事,那就是拼命的按照太師定好的路線去學習,去努力的工作。」
陸鳴用很平淡的語氣說道:「這就像澳門那些工廠主一樣,他們給工人可以維繫生活的工錢,但這些工錢僅僅只夠工人們生存,不夠他們享受更好的生活,那些工人只能周而復始的努力工作,甚至是拼命工作,用壓榨自己生命的方式來獲取與其付出遠遠不對等的經濟效益,只為了滿足自己那卑微可憐甚至低級的私慾。
控制工人可以如此,控制官員同樣也是如此,因為這些都是利用他們本身的欲望來進行控制行為的一種手段罷了,普通工人的欲望是很低的,有的時候反而不好控制,不過對農民倒是簡單,控制土地就控制住了他們,對非農百姓,還是需要巧妙的利用一些經濟效益。
不過官員和商人這一群體的欲望更強烈,反而更加好控制。
不聽話,不按照太師路線走的,思想上不積極向太師靠攏的,這輩子就沒法進步了,那他們就只能一輩子看著別的人升官發財,眼巴巴看著人家住豪宅住城堡,自己呢就在南京住那種公務樓,帶著一家幾口擠在一千多尺的小房子裡自艾自憐。
可現實是,就算他們再如何拼命的學習和努力,成功的希望也很渺茫,因為會有人比他們更努力、更聰明,可不努力又會被淘汰,我大明朝有一萬萬人口,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和想當官的人,太師曾經說過,這叫做人口紅利,指的就是說人多,商人們享受這紅利來壓榨工人。
而太師,同樣可以通過這種方法,來培養可控制官員群體。
當你深陷這種欲望帶來的內卷陷阱之中後,你還敢反對太師嗎?」
你還敢反對太師嗎?
你覺得你人間清醒,站出來振臂一呼說陸遠有錯誤就會有人支持。
陸遠甚至都不需要出面,自有無數大儒出面辯經,將你這個反對派打入深淵,身敗名裂不說還會丟官棄職、鋃鐺入獄。
一邊是進步、是升官發財,一邊是高牆監獄、家破人亡。
只要是人,都知道該怎麼選。
袁文看向窗外,那越加繁華,日新月異的南京城。
「所以,太師派您去北京,對您許諾給北京這些官員的所有條件全部認可,三成加俸也毫不吝嗇的批准同意。」
「因為這個錢只是到官員們手上走一圈又會回來,所有人干一輩子都只是白白替太師打工罷了,太師不是皇帝,可他們,本質上都是太師的家奴!甚至,是家畜!
當你放縱慾望的那一刻開始,你就被金錢控制了,從此掙脫不得,拼了命的燃燒自己,卻只是替別人努力罷了。」
陸鳴拿起茶杯喝上一口,嘴角勾勒著不屑和輕蔑。
「教你一句話,一家富,總好過萬家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