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皇上退位,太師要遷都回南?」
當晚,張居正府邸內,受邀而來的譚綸和趙貞吉在聽聞張居正的轉述後無不驚愣住。
陸遠會逼嘉靖退位這件事他們都能理解也有猜測,但是遷都回南確實是出乎他們意料了。
因為遷都回南不只是一個首都在哪裡的地理問題,而是很嚴肅的政治問題。
「遷都回南之後,北京那套班子怎麼辦?」
譚綸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件事:「如果繼續保留,那遷都的意義又何在?太師要遷都回南,為的顯然是大集權。」
「北京那套班子廢除。」張居正看向譚綸:「這話是張四維說的,太師命他為全權特使去往北京,同徐階、羅珵兩位確定遷都事宜以及同北京官員展開政治協商。」
「太師不明智啊。」
譚綸眉頭緊皺,神情複雜:「現在因為一個新式教育的問題,已經有很多矛盾積攢下來了,這時候又要遷都,再和北方官員鬧翻臉,對國家無利,對太師本人也無利,萬一,咱們說萬一,萬一這所謂的政治協商是退讓,讓北方官員來南京這套班子裡任職,那咱們江南的士林能願意嗎?
位置就這些,一個蘿蔔一個坑,突然多出幾千上萬個沒坑的蘿蔔,這矛盾就大過天了。」
趙貞吉也擰著眉頭,他看向張居正:「叔大兄,張四維為什麼要和你說這件事呢?」
「他說是來請教。」張居正不屑一笑:「但不過是在居正面前耀武揚威罷了,如果真的遷都回南,那太師就是曹操,天子僅為虛物,權力將完全集中在太師一人之手,天下億兆蒼生之生死皆繫於太師一心,新的政治格局下,誰得太師器重誰才能進步啊。」
「越往上路越窄,大家雖然都是出於太師門下,但也有爭搶。」
趙貞吉說這話的時候看了一眼譚綸:「子理兄和太師是同年之誼」
「沒用的。」譚綸擺手一笑:「張閣老(張治)已經退了,我譚某人也不能不懂事,該騰位置的時候,也得讓路啊。」
「海關干係重大,這個位置,很多人盯著呢。」
張居正言道:「我大明朝現在油水最大的衙門海關位首。」
「咱們都是太師一手提拔起來的,太師與我等恩比天大,按說應該勸諫太師不能如此操之過急,但是如果勸諫,太師會不會多想?」
譚綸看向二人,沉聲言道:「阻攔遷都,皇帝在北京,太師永遠無法做名義上的首揆,只能繼續在南京遙控全國,北方軍權也無法拿下,這對國家同樣不利,而一旦遷都,矛盾又會加劇,橫豎都是不痛快。
另外還有一點,那就是遷都之後,太上皇和皇上肯定要來南京,失去了政權和軍權的皇帝還叫皇帝嗎。」
張居正點點頭:「子理兄更想說的是,皇上也是肉體凡胎,無非一絛白綾、一杯鳩酒是吧。」
話題聊到這裡,屋內的氣氛便恐怖了許多。
弒君?
一個劉文泰就親手送走了憲宗和孝宗兩個皇帝,想要皇帝的命很難嗎。
無非就是多找個太醫的事,甚至因為有劉文泰『珠玉在前』都不需要事後殺人滅口。
可見皇帝的命其實也同樣不值錢。
「太師是否有此心我等不好說,但張四維這種人,恐怕會動心思。」
張居正言道:「自古首功莫過從龍.」
「以太師的智慧不會這麼做的。」譚綸直接打斷了張居正:「天下士林擁戴太師,是因利而聚,如果太師做了皇帝,則天下財富皆為太師一家之私用、萬民皆為太師一人之家奴,這是最根本的利益衝突,若太師學王莽僭位稱帝,必也會如同王莽一般遭到天下群起而反。」
「但那是皇帝之名位!」
張居正沉聲道:「誰敢說能面對帝位無動於衷?自古多少豪傑英雄不都是因為一句『受命於天,既壽永昌』而失去理智,寧肯賭上一家一族之命,也要過一把九五至尊的癮。
帝室南遷之後,只需要十年時間將皇上和太子除掉,再扶立一個幼帝就可以效仿曹丕搞禪讓了。」
「太師決不能做王莽,不然我大明、我中國又將四分五裂,群雄割據,混戰百年。」
「所以說,現在最緊迫的事就是阻止遷都回南?」
趙貞吉左右看了一眼開口:「能阻止的了嗎?誰去阻止?叔大兄、子理兄,別的不說,就目前來看,遷都回南對太師、對國家都是一件好事,你們說的什麼篡位、王莽、國家分裂那都只是假設,用假設的結果來否定眼前這本身就不合理吧。」
「是啊,誰也不能用假設來否定眼前,所以才會如此矛盾和糾結。」
張居正悵然一嘆:「張四維今天的舉止讓我很是擔心,有張四維這種人在太師身邊,假設就必然會成真,因為張四維代表著如今很多依附於太師麾下之人的想法,他們迫切的想要擁戴太師跨出那最後一步,這樣他們才能靠著從龍之功加官進爵甚至是封公封侯。」
「說到封公封侯,叔大的擔心沒有錯。」
譚綸點頭:「現在宗親和五軍府的武勛之所以支持太師,是因為利,但他們不會支持太師做皇帝,宗親本身就是藩王了,他們支持太師做皇帝?難道改朝換代之後太師還能封他們二皇帝、三皇帝、四皇帝嗎?
事實上一旦太師做了皇帝,那麼太師的子嗣、兄弟就成了新的宗親,我大明朝的宗親已經很多了,對國家的負擔也太大了,太師做皇帝,陸家就是宗親,那原有的朱明宗親怎麼辦?
只能是殺乾淨或者廢乾淨!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釋放大量的王田來分給新的陸氏宗親。
所以現在的大明宗親不可能支持太師晉帝位,武勛也是如此,魏國公、定國公這些個國公世系,爵俸食邑已經到了五千石、八千石,改朝換代之後他們的爵俸新朝還會承認嗎?
所以宗親和武勛不會支持太師,他們不支持,太師想當皇帝就缺少法理,就是篡位、是謀逆,現在我們看到的,士林、宗親、武勛一體同心支持太師,這才有皇上不得不退位,可以說,就算是成祖復生來當這個皇帝,面對士林、宗親、武勛一條心的勸退,成祖也只能退位!
這是天下一心的團結力量,可如果太師當皇帝,那麼士林、宗親、武勛又會瞬間反對太師,那這個國家豈有不分裂崩塌的道理。」
「咱們都能看明白這些事,為什麼太師他」
「當局者迷!」
譚綸目視北方:「就像這些年的皇上一樣,而今皇上果斷乾脆的同意退位,說明皇上已經從局中退了出來,他成了旁觀者清,而太師,卻被權力迷了眼。」
「太師太著急了,他想把五十年甚至一百年才能做成的事只用五年十年來做成,好處肯定是有,那就是國家確實在飛速的發展,很多以前我們覺得棘手的問題也在太師的領導下輕易解決,就比如去年那場旱災。」
張居正言道:「如此大範圍的天災,要是放在往年,天下最少要死百萬生靈,可去年呢,數之不盡的糧食、蔬菜、肉食從上海入港。」
趙貞吉接了一句話:「是的,戶部去年有一筆五百萬兩的賑災專款撥付到了廣州,走廣州去澳門到了那個維特的手裡,聽胡宗憲說過,維特找了他們國家駐滿剌加的一個叫安德烈·莫塔的總督在南洋購買的這些賑災物資。
為了籌措這一大筆物資,那個安德烈總督橫徵暴斂,滿剌加和南洋各國死了很多人。」
「用他國百姓的血肉來滋養我大明,這樣的國家怎能不強大呢。」
譚綸道:「只是五百萬兩而已,在海外轉一圈,又會通過海貿的方式回流我大明,用太師的話說這叫做貿易順差,海關去年的出口總額是七百一十八萬兩,進口總額僅二百四十四萬兩,貿易順差接近五百萬,也就說,賑災的這五百萬,一年我們就能通過貿易賺回來。
這就是一種新的掠奪,用武力作為保障,用貿易來偽裝。」
「子理兄。」張居正打斷道:「難道我們還要去心疼蠻夷的死活嗎,居正只知道,去年的旱災我大明只死了寥寥幾萬人,我江南淮河一帶更是只死了幾百人,而且都是老弱,就算沒有旱災,這些老弱也未必能活吧,放眼歷朝歷代,哪一朝能像我大明這般如此從容的應對天災,僅此一點來說,太師於天下百姓有活命之恩,功是功過是過,我們不能偏蓋。」
「叔大說的有理。」譚綸點頭:「是愚兄說錯了,不過也因這件事讓太師迷了眼啊,太師迷信開海,認為只要開海,國內的所有矛盾都可以轉嫁出去,沒錯,生產和分配矛盾確實可以通過開海來轉移外嫁,但是國內的政治矛盾呢?政治矛盾難道也能轉嫁?
教育帶來的思想矛盾也能轉嫁?
事實上這些都不能,但太師迷信於開海,著急的去快速推動,國家發展的越來越快,矛盾也積累越來越深,早晚有一天,會爆的。」
「如果不想看著太師越陷越深,國家將來陷入分裂之中,咱們要早做準備了。」
「怎麼做?」
「一者,等遷都之後,全力保護皇上和太子,不使弒君這種事出現,二者,要明確權力的分配,阻止所有權力歸於太師一身。」
張居正言道:「權力是一味毒藥,這毒藥無解,權力越大中毒便越深,一句話,咱們要限權,限制皇權也要限制相權!給權力這頭野獸,打一個堅不可摧的牢籠出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