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炮不等於陸地的炮,因為空間有限,操作更加複雜繁瑣。
兩根粗重的繩索穿過側舷內側固定的抹了豬油的鐵環,一頭綁在炮架上,一頭用鉤鎖固定在後方的地面鐵環上,事先已經填裝好。
煎熬的時間並不好過,對岸已經打起來許久,船上能清晰看到遼人潰敗,自家兄弟倒下,可指揮使完全沒有下令開火的意思,似乎已經遺忘了他們所有人。
有人慾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服從命令,直到對面傳令兵打出準備射擊的命令。
十艘船上的幾百名炮兵同時動作起來,快速打開射擊窗,然後所有炮都通過炮兵左右各一人向後拉動繩索,通過鐵環改變力的方向,將火炮拖曳向前,炮管伸出射擊孔。
然後就是傳火,每層甲板的指揮員點著火把,為每一門炮的點火兵點燃手中的火繩,這種繩子是經過油浸泡的細麻繩製成,捆在一根有杈的木棍頂端,比起火把,它更加安全,沒有明火,為了安全起見,每層甲板只有指揮是手持明火的,如果是哪一個炮兵班不小心滅了火種,可以及時找指揮點燃。
所有人準備就緒,就等最後的命令,河岸邊,先鋒潰散之後,大批遼軍的主力騎兵開始緩緩向前,不斷加速,然後衝鋒......
如同黑壓壓的潮水,前沿寬度超過一里,慢慢呈巨大錐形陣型向著東面衝去。
「狗日的,第一次打這麼大的靶可別丟臉.......」嚴申大聲道,聲音其實也帶著緊張,眾人想笑,但都沒笑出來,這樣的靶子確實大,漫山遍野,鋪滿整個北岸,比他們以往打過的任何靶子都要大。
終於,對面的傳令兵令旗揮下,所有船上甲板掛著的銅鈴鐺被「叮叮叮」急速敲響。
「開火!」
「開火!」
「開火!」
「......」
命令從上層甲板的指揮員到下層甲板再到炮兵班班長,每一門炮的火繩幾乎被同一時間點燃。
短短的火繩,仿佛燃了漫長的時間,直到一聲巨響,火光噴涌而出,巨大的後坐力推著沉重炮身瞬間往後滑,滑到一步左右時,兩根繩索到了盡頭,「砰」的一聲繃直,被甲板上的鐵鉤死死拖住,炮身也瞬間停止後退,拽得木質船板咯吱作響。
這個距離,剛好讓炮口退回艙內,士兵連忙趁機填裝。
一人按住火門,另外一人炮彈和紙包裹的發射藥固定成一體,從前方放入,然後左邊的士兵用炮塞捅到底,從火門插入火繩,然後剪斷,再次發射就準備完畢。
兩側的士兵通過拉拽繩索將填裝好的炮又拖出射擊窗,開始第二輪射擊......
整個船艙瞬間忙碌起來,充斥巨響和硝煙,還有指揮官的高聲提醒,外面的世界反而突然不重要了,他們要的是最快的速度,打出最多的炮彈。
嚴申在甲板上看得清楚,第一輪炮擊,炮響起的瞬間,河水對岸的遼軍側翼,瞬間被撕開巨大的豁口,人和馬都是血肉之軀,在鋼鐵面前脆弱不堪。
很快,哀嚎和哭喊想起,戰場上的遼人顯然十分茫然,龐大的騎兵衝擊陣型,後半段此時卻慢慢緩下來,遼人一臉不解的向著南岸張望,看著大片突然倒地,四分五裂的同胞,茫然不知所措。
就在他們緩下來的瞬間,前方狄至地面陣地接連開火,船上填裝好後的火炮再次開始炮擊。
被交叉的火力夾在中間的遼軍被打得暈頭轉向,稍微明白過來發生什麼後,騎兵開始分流,後方的向河岸衝來,前鋒沒注意到自己的屁股被打,繼續向著狄至主陣地衝過去。
之前被擊潰往河邊跑的前鋒騎兵對著大船放了幾次箭,發現根本沒法傷人,還被甲板上的炮兵班拿起手槍打死幾個,害怕得也向北面潰逃了。
一百二十二門炮,每一次開火,伴隨如同死神般的呼嘯,對岸都有大片騎兵倒下。
經過河中艦隊的接連炮擊之後,還沒衝到岸邊的騎兵大多數已經開始潰散,不要命的哭喊著向北面山里逃去,留下滿地斷臂殘軀,各色旗幟,缺胳膊少腿的重傷員和垂死戰馬在地上哀嚎,河岸邊已被鮮血染紅。
付出巨大代價之後,還有百餘騎遼國精銳騎兵不要命的衝到岸邊,隨即便一臉絕望,大船在南岸隔著幾十米寬的河不說,甲板離河面數丈高,根本沒法傷到船上的人分毫,因為靠得太近,巨大的炮聲驚了馬匹,開始到處亂跑。
嚴申站在甲板上舉槍,一槍打向穿著鐵甲的帶頭遼國軍官,打中腹部,他捂著傷口栽下馬去,這下絕對打斷了腸子,肯定是活不成了,不過會死得很痛苦。
其餘人絕望之下丟下旗幟開始向南逃跑......
後方大部潰敗的,最前沿的大片遼國騎兵卻根本沒注意,依舊沖向狄至的陣地,因為距離太近,船隻不敢攻擊,怕誤傷自己人。
嚴申目測有兩三千人左右,可他著急也沒辦法,敵人已經近距離和狄至的大部隊交戰,開火大概率誤傷自己人。
於是他果斷下令,所有大船起錨,開始沿河西進,西面還有遼軍之力,萬人左右的各類步卒!遼軍主帥耶律大石的旗幟也樹立在那迎風飄動。
艦隊拉起鐵錨,底層船夫用力踩著踏板,大船開始緩緩西進。
........
「不要亂!穩住!」狄至在方陣中高聲喊著,「不要怕打不中,不要留子彈,見人就打!」
不斷的火力打擊後,遼國前沿騎兵倒下大片,還有些開始潰逃。
沖在前面的大多都是遼軍中的精銳,戰鬥意志很強,即便損失慘重,依舊衝到他們陣地前,給最前方三個方陣外圍造成傷亡。
方陣外圍的士兵也非常悍勇,他們本就是挑選出來軍中人高馬大一批,專門負責反騎兵,絲毫不像剛上戰場的士兵。
他們經過無數次反騎兵訓練,很多還是跟著當年瀟親王打過許多戰的季春生教交給他們的竅門。
最外圍好幾個士兵被遼兵馬上的長矛刺中,還是拼死用刺刀刺死衝上來騎兵馬匹,騎兵一落地,就等著被後面的槍手槍斃。
再精銳的騎兵也是血肉之軀,遼軍精銳很快頂不住火力,大片大片的馬匹被打死,摔下馬的人又行動遲緩,很快被槍斃。
可即便這樣,這些遼國真正的精銳依舊沒有潰散,馬背上的騎兵開始往側翼繞,重新聚攏,試圖接近他們,還有大部分人直接往方陣中的空地上沖。
這是本能反應,遼兵想的是衝到敵人中間去就贏了,從他們知道打仗,會打仗的那天開始就是如此,衝到敵人中間去,占領他們的陣地,敵人就會潰散,然後就贏了.......
可他們這次遇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軍隊,當他們衝到新軍方陣中的空地時,等待的沒有潰散,沒有勝利,只有四面八方的子彈,遭受的打擊比在外圍更加嚴重數倍。
這是一場漫長的鏖戰,遼國的精銳騎兵人遠沒有之前的先鋒要多,但戰鬥意志卻是全然不可比的,即便損失慘重,依舊不斷在方陣周圍周旋,試圖衝垮他們。
差不多半個時辰的的漫長交火之後,傷亡十分慘重還在苦苦支撐,一馬當先的精銳們慢慢也一臉茫然的發現一個可怕的問題,他們的屁股沒了......
他們後面的人呢?增援呢?背後的數千遼國騎兵大軍呢?都他娘的到哪去了!
發現這個可怕的問題之後,支撐這麼久士氣終於開始瓦解,許多人猶豫之後選擇逃跑。
他們已經死傷太多人,血流成河,可對景國人造成的殺傷十分有限,之所以能苦苦支撐就是在等背後的援軍,他們人多,是景國數倍,援軍一到還有機會,結果打著打著人沒了......
於是死的死,逃的逃,慢慢只剩百來人還在新軍方陣中,對面身著鐵甲的遼國將領見這情況,絕望的帶著剩下百餘人重新在方陣外聚攏,然後不要命的向著狄至的方向去,打了這麼久,他顯然已經看出這人就是景軍的指揮使。
「下馬投降,可以饒你們不死!」狄至高聲喊道,可沒人應答。
「啪」
「啪啪.....」
槍聲不斷,一路上等著他們的是四面八方的重重火力,不斷有人人仰馬翻,有人栽下馬去,等衝到狄至面前二十來步時,一百來人只剩下渾身是傷的四五人,可等待他們的是狄至身邊幾十名黑衫騎兵的手槍。
「啪啪啪啪.......」
黑衫騎兵一陣齊射,最後幾人也栽下馬去,他們的鐵甲在新軍火器面前也如同紙糊。
看著最後一個敵人倒下,新軍士兵歡呼起來,士氣大震,他們又贏了!
「雖然是敵人,不過也算有節之士。」狄至摸了摸臉上的灰塵,終於笑出來。
身邊的黑衫騎兵猶豫一下,笑道:「指揮使,那可說不定,關鍵你說的漢話,他們又聽不懂。」
狄至一愣,忍不住爆粗口:「就你他媽話多!」
隨後下令後方的大夫上前搶救傷員,剩下的人重新組陣,排成三段射擊陣列,踩著滿地的屍體向西推進,那裡是遼國帥旗,也是他們最後的主力!
.......
李星洲騎著眉雪,站在高坡上,目睹河岸邊一百多門炮的同時開火,他看到青色煙霧和火光,巨大的聲音很久才傳到這邊來。
炮彈劃破空氣的尖銳的呼嘯聲也慢慢響徹兩岸,他隱約能看到的大片黑影划過河面,瞬間到達對岸。
看不見的死神,有著摧枯拉朽的力量,遼國衝鋒的騎兵側翼,突然如遇上狂風的樹林,齊刷刷被催折砍倒,如多米諾骨牌一樣,瞬間被推倒大片,哀鴻遍野。
飛濺的砂石和血肉混合在一起,遼國人肯定是驚慌失措一臉茫然的,他們中註定很多人到死也不知道發生什麼。
實心彈打人之所以殘酷在於炮彈直接打中人的概率其實很小,也不需要直接命中,真正高殺傷力的是炮彈弧形高速墜落,擊中地面瞬間彈起,像打水漂一樣,靠著巨大的動能彈跳,貼地低飛甚至滑行,從很低的高度攻擊人體,大概率打中的是大群士兵的下半身,造成恐怖的重度傷殘而不致死。
所以一些嚴謹的電影中會有實心炮打人,士兵身邊很近距離的地方炸得泥土飛濺,人卻沒事。
這樣的描述其實不假,這說明炮彈第一個落點在他身邊,砸起大片泥土,他是不會有事的,可他後面的許多人就要遭殃了.....
從過去人類使用實心炮彈的殺傷效果來看,士兵更要擔心的是自己的腿,自己的下半身,一旦打得準頭差不多,必然會有大群後半生少腿的瘸子,比起開花彈直接把人炸死,微小的彈片殺死人,戰場上重傷員的哀嚎和無助,人體支離破碎的而不立即死亡的慘狀,也十分的摧毀敵人士氣。
而對於騎兵,很多炮彈是彈起後打中馬匹腹部,或者直接打斷馬腿,高速衝鋒中的騎兵,一旦前方的人摔倒,後面立即就是一連串的人仰馬翻,慌亂中的互相踩踏,死傷比正面戰場更為恐怖。
其實史官們記載戰鬥雖然簡要,但大多比較客觀公正,特別是宋朝及其以前,戰場記載不會像涉及政治那麼被掣肘。
查閱其中大多數關於戰場的記載會發現正面交鋒的死的士兵不多,更多的士兵死於潰敗後的追殺,推搡踩踏,逃跑時跌落山澗,淹死在河中等等,造成的殺傷是正面戰場傷亡的數倍,甚至數十倍,數百倍。
北宋三次伐遼,幾十萬大軍怎麼送的,就是幾十萬頭豬......幾十萬頭豬要是急了完全完全沖,估計都把遼軍踩死了,這是實話,也是對豬的尊重。
伐遼大軍怎麼敗的,大多數時候都是這種模式,前鋒精銳被打敗,然後後面的士兵以為輸了,開始瘋狂跑,然後被遼軍追殺造成大量傷亡,自己人踩死的,沿途道路狹窄因為推擠摔死的,在河裡淹死的占大多數。
還有一次更加離奇,前鋒戰敗,中軍將士士氣還穩定,其實十萬大軍不過損失了點零頭,然後中軍大帥大呼敗了,讓士兵燒了營帳輜重,各自逃命,還說是燒了也不能給遼人留下.......
北宋將士那個一臉懵逼啊。
這是什麼操作?可沒辦法,我們覺得還行,還能打,可主帥都說我們敗了,那肯定是敗了,快逃吧。
於是各自逃命的宋軍被遼軍一路追殺,死傷無數,還有許多人逃跑時誤入沼澤,陷死在裡面,損失遠比正面戰場高不知多少倍。
這就是人類的操作,人類從來不是機器人,求生本能永遠是支配人行動的第一準則。
所以打擊士氣,比直接殺人是更加行之有效的辦法,一旦打到求生的欲望超過天平另外一頭的榮譽、勝利、恐懼等,那麼士兵就不是士兵,連豬也不如了,豬著急了會咬人,人為了求生能無限妥協的。
可反著,強烈的求生本能從生物學上說,也是人類能成為霸主物種的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只要東面狄至能贏下來,這場仗他們就贏了。
東岸的開打,意味著他們也可以開打了,李星洲一直忍著怒火,就是在等這一刻,河對岸的遼軍還躲在木板後,隔河挑釁。
「火槍手,列陣!火炮射擊準備!」李星洲一聲高喊,早就忍了一肚子火氣的士兵一聽頓時紛紛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