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一十九、活著回來

  半道剛轉過前院迴廊,忽見遠處屋檐下石階上有人影坐著,遠遠的李星洲就看清了是誰。

  「怎麼不去睡覺。」

  「冷,一間院子,一個人,睡不著。」

  那自然是起芳,畢竟他們共同歷經生死,在南方戰場從瀘州到蘇州,一路殺出來,李星洲怎麼都不可能看錯。

  他走過幾步,在她身後站住。

  「王爺見過走南闖北,飄零無根的女人嗎?」她問。

  「見過,很多。」再後世,他確實見過很多厲害的女人。

  起芳不說話,然後一笑,「我其實不想那樣,可現在起家只有我和父親,起初還抱有一絲希望,就是你跟我說人是會變的,可後來我發覺你騙人。」

  「哈哈,我哪裡騙人。」李星洲在她旁邊坐下來,冰冷的石台階凍得屁股一疼,差點跳起來,問她道:「你不冷啊!」

  「不冷,堂堂平南王還怕這冷?不會不如我一介小女子吧。」她譏諷。

  李星洲一咬牙,忍著坐下,只感覺股間瞬間透心涼。

  「你還沒說我怎麼騙人了?」

  「我爹在瀘州迷著煉丹修仙,到京城又忙著攀附上位,都是一樣,都痴迷得不理任何人,可這兩件事也都一樣,都是不可能成的事。」起芳說著苦笑。

  「修仙煉丹成不了,他想上位也是,皇帝讓他來京城,無非不放心他,因為南方叛亂,其實瀘州也有份,這樣的形勢,他怎麼可能上外。

  他以為我兩個哥哥戰死,為瀘州而死,為江山社稷而死,皇帝就會相信他.....

  可哪有那麼簡單,只怕事到如今,記得大哥起永東,二哥起瑞的,朝廷上下只有王爺了吧,我說的對不對?」

  李星洲啞口無言,起永東,起瑞一死,起家衰落是註定的,可誰會記得他們是為江州而死,為天下而死呢?別說滿朝文武還有皇帝,就是百姓也會很快忘記。

  「至少......你不是還有一個夫君嗎,不算孤家寡人。」李星洲安慰她。

  「咯咯咯.......」起芳笑起來:「王爺真是無情,我不是早說過,五百兩銀子買來的讀書人,那也叫夫君?

  我要的只是身份,有了身份,我爹死後我才有機會把原本起家的東西拿過來,大哥二哥不在,起家不能也沒了。」

  李星洲能聽出她言語間的壓抑、孤獨、寂寞、無助......

  「有時我倒很羨慕那個小姑娘。」黑暗中,她不著痕跡的偷偷摸了摸眼角,然後笑道:「她爹是何昭啊,開元府尹,未來宰相,即便她不出聲,也有無數臭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前仆後繼。」

  「咳咳.....」李星洲尷尬道:「你這是含沙射影。」

  「哼!」起芳吸了吸鼻子:「不過我知道自己不是她,所以我明白好處不可兼得,有舍才有得。

  是人都會妄想十全十美,名聲、財富、權力、地位、男女之愛,全都收攬懷中。」

  她搖搖頭,「我爹不是何昭,也不是王越,有些東西對我而言遙不可及,我並不嫉妒,只是有時會找人發發牢騷,比如現在,因為除了你,我也不知道還可以找誰。」

  她回頭一笑,笑得有些悽苦勉強:「所以我向來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不可能得到什麼.......有得必有舍不是嗎。」

  李星洲靜靜聽著她說,心中五味雜陳。

  她是南方戰場的功臣,如蜀之諸葛,漢之蕭何,大軍糧草補給,後勤事務,幾個月大仗下來都是她在負責,她大哥被丁家所害,二哥戰死沙場,這本是莫大名聲,赫赫功勞。

  可.....可她是女人。

  她一切的不公,全源於她是女人,功勞也好,名望也罷,與她無緣。

  甚至是名聲......她若是男子,為家產隨便買個小妾算得了什麼,可她是女人,她要麼放棄父輩留下的所有家產,要麼找個過門的女婿。

  她肯定痛苦的抉擇過,事關名節,而這個時代,名節對於女子幾乎等同於命,是一把能把她們鎖死,直到窒息,沒有鑰匙的鎖。

  她肯定有自己的夢想,自己的夢中情人,可她沒有權利追求,要麼是夢想,要麼是她和兩個死去的各個苦苦維繫下來的家業,二者不可得兼。

  理想與現實,世界就是這麼殘酷,最終她被迫屈服現實,五百兩買了個充數的過門夫君。

  上天唯獨對她如此不公,她拼了命,搭進自己家人,剩孤零零一人,最後沒有戰功,沒有機會,只有支離破碎的冰冷,和向冷酷現實的無奈妥協,一切源頭無非她是女人。

  李星洲拍拍她的肩膀:「如果有朝一日,天下是我的天下,我把淮化府交給你。」

  她呆了一會兒,然後也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表示平等:「王爺可別亂說話,以後不能兌現,對你人品有損,雖然你人品本來就不怎麼,也要學會珍惜啊。

  再說......別給我多餘的夢想,小女子現在什麼都能有,就是不能有夢想。

  一個四方漂浮,無根無家的女人要是有了夢想,就會不夠冷酷,不夠無情,不夠心狠手辣,那樣很危險.....可別一不小心就把你在蘇、瀘兩地的生意斷送了。」

  「送來就送吧,我欠你的,天下欠你的,不止你,還有你哥。」

  起芳幽幽嘆氣:「王爺,雖你人品不怎麼樣,這次出去,可別死了。

  你王府里的人從不正眼看我,我明白,因為我一個招婿的女人,天天賴在你家不走,沒羞沒臊。

  我爹也不理我,他天天忙著巴結權勢,可別人都看不起他,知道他沒機會了。

  大搜和幾個侄子恨我,他們說我搶走他們的家業......

  我真沒去處了。」她苦笑。

  「沒去處不要緊,我還有船,起芳號、起瑞號,都很喜歡,對我而言船上和地上都一樣,在哪都沒差別。

  可全天下,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

  她說到這頓住一下,李星洲聽到非常輕微的抽泣,黑暗中什麼都看不清,難怪她會選這,附近沒有燈籠。

  「王爺要是死了,我連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了。」

  「放心吧,我不會死。」

  「想也不想就回答,沒半點誠意.......」

  「想也一樣,我不會死。」李星洲肯定道,然後哈哈一笑:「能殺我的人還在娘胎里沒生出來呢。」

  「自誇自擂的話小女子沒興趣聽。」她說著站起來:「不過如果是真......那最好不過。」然後李星洲見她從屁股下拿起一個厚厚小墊子。

  李星洲目瞪口呆:「你......你墊著的啊!」

  「咯咯咯.......」她捂嘴一笑,「難道只准王爺騙人嘛。」

  李星洲欲哭無淚,心頭悲憤交加,他兩半屁股已經凍得沒知覺了,中了她的激將法,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