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同於詩歌,並沒有什么正義與邪惡之分,即便有人會在在心中強行劃分,正義也不會總是戰勝邪惡,而那些劃好界限的,往往都是最悽慘的......
黃昏,山風呼嘯,山頭的樹木搖曳,猙獰恐怖。
蘇半安屏住呼吸,遠處連天的水面開始出現連綿的巨大影子,高大如樓閣,籠罩在光暈中,即使大家早已信心滿滿,義憤填膺,視死如歸,可在那些龐然大物面前,心中還是本能的戰慄。
蘇半安只能在心裡不斷的安慰自己,所有人肯定能忍住......
一定要忍住,不要緊張,不要畏懼,必須把船隊放進來,可他無法告訴所有人,現在只能祈求老天保佑。
蘇半安扒開樹枝,靜靜看著那些恐怖的巨大影子順流而下,連成一片燈火通明見頭不見尾的水面城塞,江水映著紅光,如同被烈火點燃一般,光看這景象就令人膽寒。
隱約間他能見到人影的輪廓在船上移動,蘇半安知道,這麼遠的距離他還能看見,是因為敵人身上精良的鐵甲片反射著火光,這令人更加不安,心跳加速........
好在傍晚日落,被炙烤一天的大地開始冷卻下來,此時是一天中風最大的時候,狂風呼嘯而過,吹動鞍峽兩岸樹木,樹木發出的巨大的聲響和無時無刻在晃動的樹影掩蓋了他們的身影。
天助我也!
蘇半安心中稍稍放鬆,同時也在心底嘲笑起對面的率軍之將,在黃昏光線不好的時候過最危險的鞍峽不說,還不知道傍晚是一天風最大的時候,會擾亂視聽,難查敵情,看來敵將比他想的要無能的多。
足足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一個小時)左右,朝廷大軍才完全露出首尾。
遠遠看去,龐大的水中城寨連綿數里,燈火通明,江面如著火,大船在前,小船在後,輜重船隻壓後,離最先的船隊五六里的距離,井然有序,根本沒有偷襲的機會。
好在所有船都是收帆的,現在順江而下,速度比較快,前鋒船隻已經快進入他們埋伏的範圍,只要他們再進一里左右,就沒有退路了......
.......
方聖公披上鐵絲甲,然後腰間掛了劍,翻身上馬。
他已經許久沒有摸劍了,但今晚,他不得不為之,寨子裡都是木質結構的房屋,如同堡壘,卻不只有一個寨子,樹林後到處燈火明亮,都是這樣的寨子,連綿數十里,山腰、山頂全都是,這就是他的真正實力。
各個寨子的里的人點著火把匯聚過來,很多人目光閃爍,在遠處山坡上圍觀,方聖公身邊是他最信任的畸劍客,黑衣配劍,不著甲,不帶盾,靠自身精湛武藝,有百來人左右。
其它的都是從各個村寨聚集過來的漢子,自帶刀槍,獵弓,穿著自製的皮甲,火光不斷匯聚,人越來越多,到天色逐漸暗下之時,已經匯聚千人。
老人、孩子和女人們在遠處看著,聖公騎著馬,環視一圈,他知道現在沒人想打仗了,他們好不容易安定下來。
方聖公拿過火把,高高舉著,然後用嘶啞刺耳的聲音道:「我知道,大家好不容易安定的活了幾年,都不想打仗,我也不想!
可大家不知道,早從五年前開始,養活我們山寨的大頭早就不是蘇州知府,知府每年只給我們八百人的糧食!養活我們的是那些蘇州大商,還有我們自己,自己打獵,耕作,押鏢,我們活得比別人好!」
大家目光都看向聖公,眼中大多都是不敢相信的目光......
聖公騎馬在人群前方越過,其實他也覺得諷刺,現在真正養活他們的其實早就是當初他們打劫過,對峙過,猜忌過的商人,真是造化弄人。
「知道為什麼知府只給我們八百人的糧食嗎?」方聖公大聲問,面對眾多迷茫眼神,他有些悲戚的道:「因為他想要我們寨子只有八百人!如果人多了,他會不安,他會害怕,我們就會永無寧日!」
方聖公說到這心中頗感淒涼,這種感覺就和當初吳王叛亂失敗,他們四處奔逃,寄人籬下,天下無容他們之地一般,他起初以為可以帶著這些人在蘇州安頓下來,搶劫也好,種地也好,和官府交易也罷,只要能活下去。
可最後他終於明白,世上本就沒有容納他們這種人的地方,除非他們能再次拿起刀槍。
「現在我們寨子裡有五六千口人,數千漢子,官府要是知道實情,絕容不下我們!」
方聖公縱馬大聲道:「我每年只收官府八百人的糧,以此迷惑蘇州知府。在寨子裡自己開荒種地,又從蘇州大商那邊求一些,才夠過日子,可遲早有一天,官府會知道寨子裡的情況.......」
說到這,方聖公咬咬牙,當初他只有幾百號人,所以官府敢收留,並且把他當做棋子,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可現在他有幾千號人了.......
「如果想活命,只有先下手為強!」映襯著火光,方聖公的臉龐變得猙獰起來。
.......
朝廷前鋒船隻已經進入埋伏,而且船順著水流,他們已經沒法回頭了。
「點火,快!」蘇半安下令,過了一會兒沒人回應......
一回頭發現他的親兵呆呆看看這下方火光明亮的龐大船隊,嚇得全身發抖,加之風實在太大,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麼。
蘇半安大怒,想反手給他一巴掌,可突然發現身邊許多親兵都是如此,全身都在顫抖,即使他們再怎麼精銳,和朝廷禁軍比起來,不過是沒見過世面,沒打過大仗的雜牌廂軍罷了。
蘇半安恨鐵不成鋼,心中惱怒,但也知道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他突然站起來周圍的將士都看向他。
「把火石給我,本將親自去點信號火堆。」他說著拿過火石,匆匆衝上山頂,將士們跟在身後看著他,他敲了幾下,火星一下子點燃底部的油,然後易燃的乾枯棕樹外殼被點燃,燒著上面的干木頭,瞬間火勢瀰漫,照亮山頭。
蘇半安拔出腰間配劍,站在火光前高聲道:「與本將共殺敵!」
瞬間,士氣高漲!
身邊的將士也跟著高呼「殺、殺、殺......」
早埋伏在下方的弓弩手見山頂火光,瞬間放箭,洪亮的吶喊開始蔓延開來,然後連通兩岸,一時間突然喊聲震天,眾多早就等待多時的鄉勇也紛紛放箭。
他們只記得一堆火放箭,兩堆火追擊。
箭如雨下,蘇半安在山頭居高臨下,看到下方朝廷大軍前鋒亂了陣腳,船面人影晃動,四處奔走。而己方喊殺聲越來越大,振聾發聵,迴蕩在山谷之間。
形勢一片大好,大局已經定!
蘇半安心跳加速,此生從未如此激動過,此戰若勝,他將名留千古!
蘇半安親自帶劍下山,到更加前方的位置觀看,離朝廷大船不過兩三百步的距離,此時很多士兵人已經點燃火堆,射出火箭。
伴隨強力的東北風,他們的箭射得更遠!
天助我也!蘇半安大樂,也抄過身邊士兵的弓親自射了幾箭,鼓舞人心。
可就在這時,突然身邊一陣強風,旁邊的士兵一下子消失在他視線中,然後後方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回頭時那士兵已經被釘在身後的樹幹上,借著火把,他肩胛骨完全被射穿,擊碎,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床子弩!
蘇半安腦海中閃過那東西的印象,頭頂就傳來恐怖的呼嘯聲,如同成群蝗蟲過境,一陣接著一陣,樹林枝葉被打得里噼里啪啦作響,慘叫聲接二連三響起,摧殘眾人心智。
禁軍開始反擊了!
他們的反擊十分有序而且訓練有素,呼嘯的箭矢、弩矢一陣接著一陣,毫無喘息機會,根本不是他們這些人胡亂射擊能比的!
蘇半安連忙躲在石頭後面,他們人多,只要耗下去,遲早會.......
就在這時,他一抬頭看向江面,瞬間眼睛瞪大,瞳孔緊縮.......下方一百多艘朝廷船隻突然短時間內同時張開船帆!
蘇半安如遭雷劈,整個人都不好了,一顆心不斷下沉,直到最底,敵人早有預料,事先做了準備......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敵將會傍晚過危險的鞍峽了,因為......
傍晚風最大!
蘇半安顧不得躲避弩箭,著急的站起來大聲喊:「快,快點第二堆火,追擊!全部追擊,不能放他們走!」
他才喊完話,下方燈火通明的水中城寨全揚帆完畢,接著傍晚強勁東北風開始停止前進,然後逆流緩緩後退,雖然逆流,可傍晚風力強勁,加之船槳用力,後退的速度越來越快。禁軍弓強弩快,鐵甲森然,訓練有素,一波又一波的整齊射擊逐漸壓制兩岸散兵游勇。
整個禁軍船隊開始後退了。
蘇半安幾乎瘋了!
今日朝廷大軍若是安全後退,他們就徹底輸了!
雖然百姓們會認為自己贏了,可是禁軍幾乎毫髮無傷的後退,重整旗鼓就可再戰,朝廷可以耗,他們耗不下去啊!這麼多人的吃喝拉撒,統率調度,每拖一天就是在抽他們徐國的血!不需多久,就能活活拖垮他們。
「快,追上去!追上去!」蘇半安歇斯底里的怒吼,眼眶血紅,這次要是輸了,他們將有滅頂之災。
山路崎嶇,加之船接風力,人怎麼可能追得上船.......
蘇半安咬著牙,脫掉厚重的鱗片甲,身先士卒,氣喘吁吁沖了上去,期間在黑暗裡被樹林裡的藤蔓絆倒好幾次,可他依舊咬牙追,士兵受他鼓舞,也咬牙點著火把緊緊跟在後面。
而在後面的人不知道發生什麼,只聽說要追,又見山頭兩堆火光,也紛紛跟著跑起來......
.......
蘇州城外,一片靜謐,城內廂軍和民眾都隨軍出征,只留下眾多老弱之人,城頭也只有兩個老兵看守。
兩人一邊喝酒禦寒,一邊看向東南方向,那裡的驚天大戰將決定他們的他們的所有人的命,雖然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打起來,蘇州城本就地勢平坦,根本看不到那邊的情況。
兩人正憂心忡忡閒聊過去歲月,家中老小時,突然覺得城頭有聲音,起初以為不過是耗子之類的東西,可不一會兒,又聽見聲音。
兩人結伴過去一看,瞬間呆住了,城邊吊著兩個人!
......
「聖公,瘦猴他們爬進去了!」
方聖公點點頭,他精挑細選,帶來五百多人,都貼著蘇州城牆走,此時蘇州城是最空虛的。
蘇州城北門高不到兩丈,背對迷山,接瀘州,所以向來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不一會兒,城門就被緩緩打開了。
方聖公帶著眾人匆匆進城,直接奔著安蘇府衙門而去,他等這天已經許久了。
他其實早就沒了傾覆朝廷之心,當年大仗他就明白過來,不管怎麼打仗,為何打仗,死的都是無辜又無知的百姓罷了,他們大多身不由己,卻心地純實,所以被人欺,被人利用。
他始終救不了天下蒼生,就如他當初救不了父親一般。
經歷那麼多,現在他明白過來,只有狠下心來,不顧別人死活,才能謀求一條生路。
他別無他求,只盼著自己寨子裡的人能安穩在迷山中生活下去,為了這天他審時度勢,謀劃許久,也殺了很多人,付出了很多,只等現在,所有大軍、百姓傾巢而出,蘇州變成一座空城。
殺了蘇半川,然後各大商家已經答應會將事情壓下去,並且由他們主理安蘇府事務,到時就將迷山北部地區劃為新縣,歸他管轄,所有迷山中人都可以在那無憂無慮生活下去。
當初他只帶來幾百殘兵,後來他們親人尋來,加之迷山周圍的獵戶,被逼落草的匪盜的加入,如今的迷山山寨人口,已經足以單獨成縣。
方聖公帶人繞過主大街,靠著城邊走,此時城中只有少數大戶還有老弱病殘,根本沒人能阻止他們,蘇半川肯定也始料未及。
他其實也想過用其它辦法,可蘇半川這人雖然表面總是笑呵呵的,看起來像是老好人,可卻心思縝密老辣,就連每次去迷山都會帶上數百騎兵,說是運糧,可運糧哪有用軍馬而不用馱馬的。
他別無選擇,迷山五千多人都盼著他呢。
他們貼著城牆穿過蘇州眾多繁華街市,此時早已冷冷清清,街上空無一人,即便有人不小心看見了,也不敢聲張,很快他們就來到安蘇府。
安蘇府十分龐大,畢竟蘇州乃是景朝最為富庶的幾個州府之一,此時安蘇府的牌子已經被撤去,改成「徐宮」。
方先生不屑一笑,何其相似啊,當初吳王出兵之前,也將他的王府改叫「吳宮」,可惜最後的結果就是葬送數萬無辜性命。
門前看門的門吏認得他,可見他帶來這麼多人似乎突然反應過來即將發生什麼,趕忙大喊叫人,然後驚慌失措想要關門......
可惜依舊晚了,前面幾個漢子才搭弓,門吏就嚇得慌不擇路往裡跑。
隨後不斷有衙役匯聚過來,始終不過一二十個人,見他們人多根本不敢交兵,嚇得屁滾尿流往安蘇府深處跑,幾個跑慢的被當場射死。
方聖公閒庭信步緩緩走進去,身後跟著大批精銳黑衣畸劍客,還有山中精挑細選的善射漢子,安蘇府剩餘的衙役們根本不是對手,射死了幾個人後就無心應戰,只知道跑了。
幾乎兵不血刃,他就突破了幾十個衙役的抵抗。
「蘇半川,這怪不得我......」方先生低聲說,然後命人破開安蘇府後院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