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墨香

  陳才說得沒錯。

  有學上的女孩屈指可數,沒學上的男孩寥寥無幾,田二牛便是其中之一。

  少年的心事,風也猜不透。

  田二牛報名那天是在現場的,他和往常一樣,掛在樹上,獨自一人藏在嫩綠的樹葉後面,透過葉間的縫隙,怔怔地望著村里村外的大人領著自家小孩,笑著報上了名,連好兄弟狗順也有學可上,他心裡五味雜陳,眼前綠的葉泛起了陣陣紅。

  田二牛很想上學,他嚮往學堂就像飛蛾撲向月光。他覺得城裡來的老師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特質,讓人一見面就知道他們不是干體力活、講粗話的人;他們手裡捧著的書中似乎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廣闊世界,一個比大麥田還要寬廣,比泥溝河還要悠長的世界;他們的眼睛告訴田二牛,他們並不是掉進錢眼裡,為了生計而麻木度日的人,他們是有溫度、有情懷、肯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理想而作出犧牲的人。

  田二牛也渴望像汪苗和周衛紅她們那樣,裝著一滿肚子的墨水。可他的小肚子裡只有水,沒有墨。水是餓了的時候咕咚咕咚喝下去充飢的,喝飽了走起路來,肚子像水桶一樣「咣當咣當」響個不停。田二牛為此十分苦惱,他常常拍打著自己的小肚子埋怨道:「讓你不爭氣,只能裝水,不能盛墨。小水桶就是小水桶,就算裝塊煤炭,也變不成墨水瓶。」

  汪苗和周衛紅的一言一行尤其讓田二牛著迷。她們悅耳的嗓音如同涓涓細流,流入他的心田,口中念出的優美字句更是在他心底激起陣陣漣漪。田二牛心想,要是自己也能出口成章,那該有多好。

  那些天,上學成了田二牛從未有過的嚮往,一種急不可待的念想。田二牛夜裡睡覺時,總會夢見自己坐在教室的板凳上,模仿老師的腔調,咿咿呀呀地念著課本。

  然而,夢境卻是一個氣泡,美麗又脆弱,現實是戳破它的一枚針,鋒利且無情。家裡沒錢供他上學,田二牛心裡很清楚,哥哥田大牛也知道,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心酸無奈,只有兩位少年自己明白。

  兄弟倆的母親下落不明,父親只剩孤墳一座,二人一撇一捺,成了相依為命的人。

  這些年來,田大牛每天起早貪黑,兩眼一睜便下地幹活,日子久了,力氣也變大了,挑糞掏溝、砍柴割麥、搬石運煤——生產隊的髒活累活他都搶著干,工分自然掙得多了些,糧缸的小肚子慢慢鼓了起來,兄弟倆整天挨餓的日子也少了許多。生產隊裡的老農都夸田大牛:「這孩子將來是干農活的一把好手。」

  養家很難,餬口不易,田大牛從早忙到晚卻也只能勉強維持生活。家裡閒錢不消說,壓根兒沒有,一年到頭連衣服鞋子都換不了一身新的,哪裡還有多餘的錢供弟弟上學。

  可田大牛又何嘗不想送弟弟田二牛上學呢?當初李來福提議修學校的時候,是他第一個站出來出謀劃策,說服大夥的,學校也是他賣力建起來的。田大牛心裡比誰都清楚,讀書才是將來走出大山,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只有多認幾個字,肚子裡多裝點墨水,才能擺脫大山的重壓,出去見世面,走南闖北才有底氣。

  為了讓弟弟有學可上,田大牛挨家挨戶借遍了錢,挨了不少數落,受了數不清的冷眼,末了別說四毛了,連四分錢都沒湊到。那年頭,家家戶戶日子都不寬裕,男女老少手頭的錢攥得比拳頭還要緊,把錢看得比命還要值錢。富人不怕富,窮人只怕窮,農民都是窮怕了,田大牛年紀還小,無依無靠,把錢借給他不一定隨時就能收回來,萬一哪天自個兒家裡有個什麼變故,沒錢到時候哭天喊地也沒用,指望別人還錢救急,簡直是白日做夢。

  田大牛很能理解鄉親們心裡的這般想法,吃了閉門羹也絲毫不懷恨在心,臨別總是笑著道一聲:「給您添麻煩了」。

  自那以後,田大牛開始懂得攢錢應急了,一年累到頭掙下的工分換來的碎錢,每一分他都精打細算著用,能省則省,能存起來的決不用掉。求人不如求己,靠人不如靠自己,這道理懂得也不算太遲。

  報名開始前的一天夜裡,天空灑下清幽的月光,親吻著兄弟倆的臉龐,田大牛回想起村子裡近來發生的事,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側躺著望向窗外的田二牛,問:「你想不想念書?」田二牛兩眼一亮,脫口而出:「想。」沉默一陣後,田二牛改口說:「早著呢,現在還不想上學。」

  田大牛聞聽此言,不再言語,他聽出了弟弟話里的弦外之音,心中滿是自責,憶起他曾在父親墳前許下的承諾,眼看著諾言無法兌現,眼淚一下子浸濕了眼眶。那晚月色微涼,田大牛眼裡含著月光……

  雲夢中小學是在九月初打響第一道上課鈴聲的。那時候,風帶著麥子的香味不住地往村子裡灌,走在路上,空氣都是噴香的饅頭味兒。

  雲夢小學最初只開設了四個班,中學則只有兩個班。隨著學生漸漸長大,新生也逐年增多,年級逐步分開,班級也隨之調整。儘管變化不斷,教室還是那幾間,無增也無減。

  雲夢中小學首批學生幾乎是清一色的男孩,報名上學的女孩少得可憐。那年頭,家庭條件與陳才相似的多如牛毛。家境較好的,家裡孩子少的,基本上都有學上,條件差點的家庭則選擇先送男孩去上學,家境再差點的就只能讓家裡最小的男孩念書,上不起學和中途輟學的大有人在。

  沒錢上學,註定成不了學校的主角。上不了學的田二牛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早晨鑽進學校,黃昏又散落村中。

  日子久了,田二牛耐不住孤獨,禁不起學校的誘惑,也跟著悄悄溜到學校「蹭課」。起先田二牛老是掐不準時間,錯過了不少課程。後來,每當鄰居家的公雞扯開喉嚨「哦喔喔,哦喔喔」鳴叫起來的時候,田二牛便一個筋斗從床上蹦了起來,那時候哥哥田大牛已經出門有一會兒了。他迷迷糊糊摸到灶房的水缸旁,舀上一大瓢水,咕嚕咕嚕灌下肚,接著再舀半瓢水,倒在手心裡,先洗眼睛後搓臉。洗漱完畢,田二牛踮著腳尖,揭開鍋蓋,拿上一塊餅或是一個饅頭,邊吃邊往村口趕。田二牛整個旁聽生涯的早晨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

  田二牛家離泥溝河不遠,站在小木橋上可以清楚地望見遠處的學校,每當看見有人往學校方向走去,田二牛就知道時候差不多了,沿著小河往學校走了。他總是踩著點趕到學校的,他不想讓村裡的其他小孩發現,不想被他們笑話。快到放學時間,田二牛也總會先人一步早退,來無影去無蹤。

  剛開始蹭課那會兒,除了他的鐵哥們狗順,沒人知道他在學校旁聽。田二牛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到位,連哥哥田大牛都沒察覺出他偷偷跑去聽課。田大牛每天早出晚歸,前腳剛出門,田二牛後腳就跟著溜了出去;到了晚上田大牛放工回家時,田二牛總是捷足先登,先他一隻腳邁進家門檻。田二牛早已摸清了哥哥田大牛的「上下班」時間和學校的作息規律,他的偵查本領已然出神入化,活脫脫一位鄉野偵察兵。

  旁聽生田二牛自有一套獨特的蹭課秘訣。春夏時節,他的「座位」在樹上;秋冬季節,他的「課桌」在窗下。田二牛最喜歡晚春和初夏,彼時天氣轉暖,天朗氣清,學校窗戶上破舊的窗戶紙像蛇蛻皮一樣剝落,田二牛藏在樹上,藉助繁枝茂葉的掩護以及陽光的指引,將教室內的情況一覽無餘,連黑板上的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還不易讓人發現。到了秋冬季節,寒風凜冽,教室的窗戶裹上了一件又一件外衣,窗戶紙胖了起來,臃腫得變了樣。那時候,從樹上再也看不到教室內的情景了,田二牛隻得貓腰蹲在窗邊,透過窗紙上的破縫漏洞向內偷瞄,獨自一人在寒風中飄搖。

  窗紙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的孔洞,多半是田二牛拿家裡的針或釘子戳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