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推著雲走,陽光牽起影子的手,時間撥動地球。
周衛紅一行人抵達雲夢村的那天,村口黑壓壓一片,擠滿了人。
縣裡面一下子來了六個人,而且是來當老師,教自己家孩子的,這對於一個偏僻落後的小山村而言,是和婚喪嫁娶一樣大的事。
雲夢村裡的人大多沒見過什麼世面,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過大山半步,他們沒吃過比草魚還大的金槍魚,沒住過比竹子還高的房子,沒坐過比驢車跑得還要快的汽車,他們無法相信聲音竟能憑空傳播至千里之外,無法想像飛機火箭能爬上萬米高空。
山里人一輩子都在山的懷抱里生活,種著山裡的地,吃著山裡的糧,喝著山裡的水,死了也埋在山裡。他們就像樹一樣,一旦離開那片山林土地,就會水土不服,無法存活。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他們想像不出來,也沒有時間去想,他們聽著出去見過點世面的人回來吹噓,好奇卻又漠不關心。
山里人常說,耳朵聽到的都是虛的。無論回村的遊子將自己外出闖蕩的所見所聞講得多麼繪聲繪色,都難免有誇誇其詞、添油加醋之嫌,無法引起共鳴,喚不醒山里人沉睡的想像力。耳朵聽來的總歸沒有眼睛看見的來得實在,這道理山里人都知道,他們聽得越多,越相信自己那雙山泉水一樣清澈明亮的眼睛。
明白這道理的村民們匆匆吃過晚飯,筷子一放,碗一推,凳子一挪,鍋都沒來得及刷,灶里的火苗都還沒完全撲滅,就像螞蟻發現米粒似的趕往村子口。
不一會兒功夫,小河邊、土路旁、木橋上密密麻麻堆滿了人,他們都想占據有利地形,一睹城裡人的真容。
遠處,夕陽西下,一輪金盞花似的太陽懸掛在楓葉一樣靜美的天空,蜿蜒的鄉間小路蛇一樣爬過村口的草叢,涼爽的晚風河流般流過人群,河邊乘涼的青蛙呱呱奏著夜的序曲。
在充滿期待的等候里,浪漫自會獻上一份見面禮……
「快瞧!他們來啦。」
李來福突然竄起身來指著遠處的小路,扭過頭興奮地朝人群呼喊。
眾人順著李來福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路的拐彎處冒出來一輛拉著幾個人影,馱著一輪火球的畜力車,車旁站著個竹竿一樣的人影,車後塵土飛揚,那牲畜的尾巴拂塵一樣悠然地甩著。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來啦來啦!可算來啦!」
「讓讓,讓一讓。」
村裡的小孩泥鰍一樣在人群中鑽來鑽去。
「別擠啊,擠個屁呀。」
「哪個王八蛋掐我屁股!」
「哎喲,誰踩我腳了!」
「我鞋呢?哎——前面的幫我找找鞋,我鞋不見啦!」
圍觀群眾推推搡搡,鬧哄哄地向前擁去,個個踮起腳尖昂著頭,用手夾住夕陽的餘暉,想要從黑影中看出點顏色來。
車輪越滾越近,素描漸漸成了油畫。眾人屏氣凝神,睜圓了眼盯著車上的人。
驢車一停,周衛紅等人就跳下車來。村民們的眼睛像掃描儀一樣不住地打量著眼前這六位城裡來的青年才俊。人群中嘀咕聲、嚷嚷聲亂成一片:
「瞅瞅!這大姑娘,這小伙子,長得多俊啊!」
「真招人稀罕!」
「這眼鏡戴得,一看肚子裡就有墨水!」
「那可不,人家可都是知識分子呢。」
「城裡人就是不一樣。」
「這跟我長得也差不多呀,都是一個鼻子兩隻耳朵。」
「放你娘的狗屁!」
「怎麼就放屁了,你是瞎了一隻狗眼還是多了一張臭嘴啊?」
「你瞅瞅人家,穿得五顏六色的,多乾淨,再瞅瞅你,裹得跟個麻袋,黑得跟個煤球似的,能一樣?」
「哎,那我就放屁了,怎麼著?崩著你了還是香到你了?還想打我不成?」
「打你我還嫌髒了我的手。」
「你他娘的洗過手嗎?瞅你那手,跟掏了糞一樣。」
「嘴巴子得腳氣了是吧,這麼臭。」
……
周衛紅走上前去,邊揮手邊笑著向村民們打招呼:
「鄉親們晚上好,我叫周衛紅,是來咱們村教書的老師,這幾位都是我的小夥伴們。」
人群中的喧鬧聲頓時平息下來,掌聲像潮水般一波波湧來,拍打著海岸。
李來福大步邁上前,一改平日裡皮笑肉不笑的常態,同幾位老師一一握手致意,劉安國躬著身子,緊隨其後。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幾位都是來咱們村的人民教師,大家再次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他們的到來!」
李來福說罷,人群中再次掌聲雷動,歡呼聲松濤般響起。
「老師們不遠萬里來到我們這偏遠山村,舟車勞頓,都是為了雲夢村的教育事業呀!希望大家今後多多支持老師們的工作,能幫的忙就積極幫一幫;如果老師們有困難,儘管告訴我們,我們一定盡全力解決,千萬別客氣;既來之,則安之,來到雲夢村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咱們雲夢村的親人……」
李來福抑揚頓挫地發表了一篇霞光一樣暖的臨時演講,照得周衛紅一行人心底熱乎乎的。
不多時,夕陽緩緩將頭埋進山做成的被子裡,熄滅了它那盞暖色調的燈。劉安國見狀走到驢車旁,說:
「天色也不早了,來日方長,往有的是機會跟大家相互認識,打打交道。老師們跋山涉水,奔波了一路,肚子肯定早就餓得咕咕叫了!」
聽到餓得咕咕叫這句話,周衛紅等人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對對對!肯定還餓著肚子呢!」李來福說著拍了拍額頭。
劉安國接著說:「村里給大家備好了飯菜,特地為幾位遠道而來的人民教師接風洗塵。餓啥也不能餓肚子,虧啥也不能虧腸胃,先把肚子填飽了再說!」
「對咯,咱們呀,好好地給你們接接風!」
說完李來福側著身子,招手示意周衛紅她們跟上,自己走在前頭帶路,像耕地的犁頭一樣在人群中犁出一條路。劉安國揪著驢子的「口罩」,走在最後頭,周衛紅她們夾在當中,和路兩旁護送的鄉親們聊著家長里短,一路上有說有笑。
太陽漸漸睡著了,紅花綠葉扎進了鄉土,鮮艷的衣服融入黑夜,再也看不出一點顏色來,城裡人和山里人一樣,也都是人。
吃過接風宴後,已是夜色如墨,周衛紅和另外幾位同事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住進了「鄉村驛站」。
教師宿舍和學校相隔二十來米,原本是看牛人趙德柱的辦公場所兼午休室,是一間很小的茅草屋,跟著牛棚一塊兒接受了改造。這間小屋子改動得遠比牛棚要大,改得面目一新,幾乎重建,僅僅保留了原有的幾根木頭樁子。宿舍一共六間屋子,一廚一衛四臥室,每間臥室里擺放著一兩張嶄新的木板床,做工精細;靠窗位置擱著一方小木桌,獨具匠心。
周衛紅和另外一位女教師汪苗同住一間屋子,兩人年齡相差五六歲,都是教語文的,雖然出身不同,卻有著同樣的理想信念。周衛紅正忙著收拾屋子,整理自己的行李,而舍友汪苗手裡拿著一本五年級語文課本,腿上擱著另外幾本其他年級的課本,坐在自己的床鋪上,就著舞動的煤油燈光,安靜地翻閱起來。這些課本是縣教育局專門為他們準備的,雖然不少課本有使用痕跡,書頁微微泛黃,但保存得也算完好,不影響使用。
汪苗用手輕輕撫摸著書頁,仿佛在撫摸自己的親生孩子。火苗在她眼中輕盈起舞,映照在課本上的字跡忽明忽暗。她溫柔地凝視著這些形態各異的文字,仿佛透過它們,看見了自己未來的學生。
「嘿!汪苗,你在看什麼呢?」周衛紅的影子一口吃掉了課本上的字。
汪苗抬頭說:「我在看咱們帶過來的語文課本。」
周衛紅笑著問:「這麼早就開始備課啦?」
「我想先看看,熟悉熟悉。」汪苗回答道。
周衛紅嫣然一笑,說:「汪苗,你以前教過書嗎?」
汪苗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沒有呢,這是我第一次當老師教書。」
「哈哈,難怪!那你緊張嗎?」
「有一點兒,更多的是期待吧。」
「人嘛,第一次做的事,有期待才正常呢!不用緊張,萬事開頭難,何況你已經來這兒了,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啦!」
汪苗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說:「來這兒之前我每天夜裡都會夢見自己站在講台上,看著台下的孩子們臉上掛著甜甜的笑,不由得跟著笑了起來,我娘說我常在夢裡吃糖……」
說著說著汪苗臉上盪開一個甜美的笑容。周衛紅坐到她身旁,影子吐出來剛吃下去的字,也跟著看起了課本。
「衛紅,你瞧!這些字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像不像村裡的孩子們?」汪苗扭頭問周衛紅,手指船槳似的划過一排排字。
「是啊,你這麼一說,可真像呢!」
「希望以後我教的學生就像這些字一樣,雖然長相不一樣,各有各的人生,會遇見各種各樣其他的「字」,但連在一塊兒,讀起來就會很美很美。」
周衛紅順著汪苗的語言,走進了美好的幻想之中。
窗外月色朦朧,汪苗提議出去轉轉。兩人一拍即合,汪苗合上書,周衛紅吹滅了燈,一同走出了屋子。
屋外,風吟、蟬鳴、蛙詠、蛐蛐原下鬧,淡月、稀星、疏雲、山影村邊繞。夏夜靜得安寧,鬧得也安寧。
周衛紅和汪苗的心更安寧。這樣恬靜的鄉村夜晚是她們在車水馬龍的縣城裡難以企及的奢望。閣樓里舞蹈與曠野里奔跑是兩種不同的浪漫與自由。
兩人沉默不語,慢悠悠走到學校前的田埂上,張開雙手,想要擁抱月亮。月亮悄悄藏在雲兒後面,像一位蒙著黑紗的美人兒,羞答答地不肯露面。
「好美的夜晚呀!」汪苗不禁感嘆。
「好久沒見過這麼美的夜了。」周衛紅原地轉了兩圈,缺氧似的貪婪地吸著花香、草香、麥香味混雜在一塊兒的空氣。
周衛紅打趣道:「好香的味道!空氣噴了香水啦。」
聽著周衛紅的話,汪苗咯咯笑出了聲。
汪苗接住周衛紅的話,說:「城裡面可聞不到這種味道的香水。」
「你想家嗎?」周衛紅突然發問。
「不想。」汪苗答。
「書上說離家的遊子在夜晚是最容易想家的。」周衛紅眼裡閃著淚花。
汪苗明白周衛紅準是觸景生情,思念起家裡人了,她安慰周衛紅,說:
「好女兒,志在四方,四海為家。」
周衛紅心裡湧上一股暖流,輕聲細語地問汪苗:
「你打算一直留在這裡嗎?」
汪苗回答說:「也許會,也許不會。」
「哲學家都這麼說。」周衛紅調侃道。
汪苗解釋說:「當村裡的孩子們都走出大山,帶著知識去闖蕩世界的時候,也許我就會離開這裡,去往下一個地方。要是村里一直有學生在,那麼我就會一直留下來。」
周衛紅在心裡默默給汪苗豎起了大拇指,她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終於找到了一位純粹的理想主義戰士。
周衛紅和汪苗二人就這樣坐在田埂上,聊起過往,談論現在,暢想未來,仿佛二十幾歲的青年做著八九歲的童年夢。不知不覺,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