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圍數罟

  第403章 圍數罟

  《種火冊》是一本裴液沒有預料到,見了之後卻霍然明白的東西。

  「羊祜」、「劉備」、「關羽」、「張飛」.許多張戲面死去之後,都會在一瞬間被大火焚去身骨。

  正源於體內種下的火種。

  裴液緩緩翻閱著此冊,以戲面為代號,其上共有四十七個名字,詳細記錄了其人的位置、所謀之事、以及目前進度。

  而在每個人的下面都有一條標註——火主:司馬。

  「我們聽說裴少俠和這種火焰交過手,而且阻止過它的自燃。」紅良道,「裴少俠的想法,可以幫我們更準確地了解這冊子的意義。」

  裴液沉默一會兒:「我知道歡死樓分『戲客』『戲鬼』兩種身份,火種只種在『戲鬼』身體裡,人死之後,火起于丹田,拿來毀屍滅跡。這冊子上寫的,應該全都是戲鬼,『張郃』、『郭淮』兩人的屍體當時死後就沒有自燃,便不在其中。」

  「裴少俠覺得是為何?」紅良倚案道,「戲客既有面目身份,不應更該毀屍滅跡?戲鬼既然『非人』,為何種火?」

  裴液搖搖頭:「戲客既然活在城鎮裡,即便屍骨全無,也很容易知道是誰失蹤,倒是戲鬼一把火燒了,就真的再沒痕跡——」

  言至此處,他忽然自己先頓住是啊,他們要湮滅的,是戲鬼身上的什麼痕跡呢?

  但他其實見過沒有變成灰燼的戲鬼。

  裴液怔然回想起了那個長道武館的早上,那時最深重的黑暗還沒有露出影蹤,明亮的晨光里,青裙少女貼在他旁邊含笑指著自己眼角:「你想學嗎?」

  他笑呵呵地說想,然後看著少女剝開了「羊祜」的假面。

  露出一張光如麵團的詭異之臉。

  「也許.」裴液緩聲道,「正是為了焚去這種『非人』。」

  「.」

  裴液怔然望著空處,那青色的飛揚裙裾好像又有些揮之不去。他清晰地記得無論怎樣的困境,少女總是露給他愉悅的笑容,如果這些日子她在身邊,他即便心中沉重,臉上也一定會被無奈地時時逗笑

  如今事情落定,該給她好好回一封信了。

  裴液搖了搖頭,收起散開的思緒,再度蹙起了眉毛。

  一種感覺越發清晰——「戲鬼」這種產物,其實更加貼近歡死樓的「本質」,火種和無面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特異,這本身就是它們要毀去自己的原因。

  他怔然想著,直到目光再一次落在「火主:司馬」這條標註上忽地悚然一驚。

  火主。

  因讀劍理,他已對單字單詞有種特別的關注——何以言「主」呢?

  他忽然想戲鬼那種冰冷的工具感,仿佛無命無欲,不唯拋棄了自己生時的身份,連死後都不留屍骨.是否正是「奴」呢?

  正因這樣一種絕對掌控的關係

  裴液一言不發地望著空處,那麼這種掌控.是如何建立呢?

  直到肩上小貓忽然輕輕彈出一小粒幽藍的火焰,緩緩飄入了裴液的視野,裴液下意識伸手去碰,不灼不熱,靜冷無傷。

  但下一刻它驟然化為玉潤的紅,裴液猛地縮手,手已被灼出一點紅熱。

  這暴烈的火焰幾乎將空氣灼出一粒空洞。

  裴液怔然望著散去的火花,猛地偏頭去看肩上的小貓,碧眸平靜地望著他。

  「我不知如何把它化為那樣的火種,但結果應是相似的。」黑貓道。

  裴液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合起手上這本《種火冊》,抬起頭來看著紅良:「我有一個沒有證據的猜測——這就是他們最核心的一份名冊,其上之人,代表著絕對可以掌控的力量.或者說,處在約束之中的人。」

  紅良靜聽。

  「因為那火種不只能夠毀屍滅跡。」裴液道,「它能夠被宿主激發,那麼也應能被『火主』激發。」

  室中陡然一靜。

  「所以我想,」裴液繼續道,「入冊之人必須交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在得賜火種強大力量的同時,才得到了歡死樓的信任。」

  「.你是說,通過火種,司馬隨時掌控著所有戲鬼的生死,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能令他們轉瞬成灰?」

  裴液點點頭:「想來如此。」

  「怪不得.」紅良怔然輕嘆,「這組織比仙人台還要嚴密。」

  安靜之中,一人忽然笑道:「仙人台嚴密在哪裡?今日不想干走了,頂多罰我十兩銀子。」

  「是麼?我要喊了:徐存信看過《種火冊》之後便立刻掛牌離職,就此不知去向——」

  徐存信連忙撲過去捂住他嘴:「好兄弟!我家中還有妻女。」

  裴液也微微一笑,把手中冊子放回案上,但眉頭卻依然凝著。

  如果歡死樓的結構是如此層級鮮明,那麼再往上還有沒有更高的意志,他或他們又如何保證【司馬】的絕對服從?

  當然也許司馬已經是最高群體的一員了,當人數足夠少時,並不一定需要絕對的控制。

  裴液又低下頭看著這份冊子,上面並沒有【孫】【劉】【曹】三張戲面,都是更下一級的脈樹修者.然而一個遏制不住的猜測還是幽靈一樣從他的腦海中緩緩升起。

  「.紅良兄。」裴液把住年輕人小臂,低聲道,「敢問章台主現在何處?」

  紅良怔了一下:「怎麼——」

  看著面前少年認真的表情閉上了嘴巴,伸手一指道:「就在執法堂的後堂,我帶少俠過去?」

  裴液點頭:「麻煩了。」

  ————

  章蕭燭從案後抬起頭來,有些驚訝地看見少年。

  他擱下筆,紅良關門離去,室中只剩兩人。

  「裴少俠請坐,何事?」男人伸手一請,雙眸望向他。

  有些人的強大總是明明白白地寫在形貌上,那柄纏滿細鏈的劍放在桌邊,目光一觸就有悚然之感。男人散發獨臂,也如這柄劍一樣凶神內蘊,隨時可以出鞘。

  裴液一抱拳,把剛剛《種火冊》的事情說了,而後低聲道:「章台主,之前隋大人和我說,沒在司馬身上找到【西庭心】,懷疑是由瞿燭帶走了,是不是?」

  「不錯,司馬二人離開劍腹山之後,諸峰主進去,只見幾位生死不知的峰主,劍龍已然崩解,心鏡和西庭心俱都不知所蹤。」章蕭燭聲音天生低沉而平,「如今既然不在司馬身上,我們懷疑是隨瞿燭一同消失了。」

  裴液沉默一下:「我到現在也是這樣想的,這是最正常、也最可能的事實。只是剛剛見了《種火冊》.不禁產生些荒謬的念頭。」

  「但說無妨。」

  「您覺得瞿燭會不會也被種了『仙火種』呢?」

  章蕭燭一眯眼:「可有根據?」

  「.沒有根據。」裴液低聲道,「就是忽然的想法,也無從驗證章大人,我或者受些執念和情緒影響,只是不吐不快,供您斟酌。」

  章蕭燭點點頭,緩緩倚靠在椅背上。

  裴液繼續語氣平和道:「瞿燭是這件案子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是他帶歡死樓的人去了湖山劍門,取得【西庭心】,也是他設計出【奪魂珠】,又一手完成【鏡龍劍海】之陣.他和【司馬】是歡死樓最核心的兩人,他們一人追殺明姑娘,一人帶走【西庭心】,是找不出問題的發展,我也相信這就是簡單幹淨的事實。」

  「但還有另一種微小的可能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那麼【西庭心】可能尚沒有在瞿燭手上。」章蕭燭道。

  「.是。」

  這位台主立刻明白他的想法。

  如果瞿燭身上種有仙火,那麼他就沒有自己做主取走【西庭心】的權利。

  這是簡單的邏輯,瞿燭和【司馬】並非平等的掌權者,【西庭心】和《劍韜》這樣的東西只能由【司馬】一人獨掌,瞿燭並非不能攜帶,但一切要先有【司馬】的授權。

  而司馬在追出劍腹山的時候,會將【西庭心】交給瞿燭嗎?

  多半不會的。

  那不是一個合適的時間。

  一切就快要功成,司馬不知道接下來會面對仙君降世,更不知道身繪陣圖的自己會走都走不了。幾乎狀態完好的他當然會把一切握在自己手裡,將核心之物交給一個重傷之人,那只是節外生枝。

  章蕭燭沉默片刻:「裴少俠覺得,這可能有幾成?」

  裴液微頓:「.半成不到。」

  一切的根源只是臆測。

  瞿燭這樣強大的歡死樓核心,在本案之中,他是唯一一個將所有人留在身後的人。一廂情願地猜測他是「火奴」,確實是少年的執念作祟。

  他知道自己沒有證據來說服仙人台,但他也不可能去偽造根據,只有沉默一下,想要再度開口。

  章蕭燭卻忽然道:「我認為有兩成。」

  裴液瞪大了眼。

  章蕭燭輕輕一嘆,裴液這才發現這間屋子不知何時已被全然隔絕,男人道:「隋大人離開前,我們其實討論了類似的可能性。」

  「.什麼?」

  「因為【心鏡】就在司馬手裡,他離開前從鏡龍身上摘下了它,那麼再從上面單獨摘下【西庭心】,就是一個有些多餘,或者說太有遠見的動作。」章蕭燭道,「雖然我們確實沒有在【司馬】身上以及他去過的任何地方找到它,但我們還是想正視這一點妄想。」

  章蕭燭望著他:「——也許那道【彼岸寶筏】並非什麼都沒有帶走,在那半邊破碎的軀體之中,【西庭心】被送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瞿燭會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裡嗎?」

  「多半知道,他或許已經將它取走了。」

  「.」

  「但既然已經妄想了,何不妄想到底?」章蕭燭看著他,「也許司馬就是這樣疑心深重之人,繪於其身的陣圖已是他最後一道底牌,在這道底牌上,他不會相信任何人。」

  裴液安靜。

  確實他能想到的東西,兩位大人早已想得清楚明白。這令他輕鬆了許多,那麼若這種可能果然為真,會發生什麼呢?

  瞿燭不會遠走高飛。

  那道身影又浮現在眼前,雨夜,殘破的黑袍、染血的蒼髮、詭冷的戲面裴液忽然從這幅畫面後看到了另一個他。

  他沒有握得什麼權力,而是一直性命操於人手地過了二十年,那麼他為歡死樓所做的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

  當然是【西庭心】。

  用自由和生命換得歡死樓的力量,來取得這壓迫湖山劍門幾千年的東西.那麼在沒有得到它之前,即便歡死樓已一敗塗地,他又真的會保命而去嗎?

  雪山谷里、青銅殿前,那張暴怒的、痛苦的年輕臉龐,仿佛浮現在黑袍身後。裴液當然認得,或者說除了裴液,這個世界上已沒人認得。

  他一定會想辦法把它取走。

  章蕭燭道:「我們在【司馬】體內確實發現了幾枚隱約的暗扣。」

  裴液猛地抬頭。

  「不必驚訝,幾乎每位玄門被殺或受捕的時候,都還有一半的後手沒用出來。」章蕭燭淡淡一笑,「還有未迸發出的力量代表不了什麼.只是我們希望,那是仍能激發的後手。」

  「如果確實如我們妄想的那樣,那麼歡死樓就還需要圍繞著它做一次行動。」章蕭燭道,「我們沒有驚動【司馬】,這件事也只有我們三人知道我和隋大人已議定了細節,最多五天,我們會告訴裴少俠結果的。」

  裴液心中敬服,當仙人台真的接管一切,他確實不必再操心更多的事情,便抱拳告辭。

  章蕭燭微一頷首,重新提起筆來,認真道:「裴少俠請放心,既然仙人台接管此案,即便是最後一絲荒謬的可能,我們也會咬定到底。只是最後若確實竹籃打水那本也是應有之義,還望少俠不要和自己過不去。」

  那是自然,裴液來時,本以為要苦費口舌來勸說這位台主為自己忽然而至的想法買單,如今仙人台願意花費如此精力來布最後一道網,已是意外之喜,若確實沒有結果,那便合該留待來日。他已不是會為失敗哭鬧的小孩。

  這樁事情落定,心中輕鬆起來,裴液出門而去,向南遙遙而望。

  群山淡影之後,就是五十州少隴的府城啊劍才集會,哈哈.

  隋大人說在府城相候,其實也就多給他留了一天時間,裴液望了望天色,偏頭微笑:「我們去看看明姑娘吧,若她方便,咱們明早就出發!」

  「若她不方便呢?」黑貓道,「我們就提前走嗎?」

  「她若不方便」裴液怔了一下,這問題有些猝不及防,幾天習慣下來,他並沒有做好離開那襲白衣的準備,「那我們就多等等吧,也沒什麼.」

  「哦。」黑貓點點頭,輕嘆道,「分別是人生的主旋律,裴液。」

  「.」裴液莫名其妙地望著它。

  「除了我。」它冷靜補充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