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痴兒

  第389章 痴兒

  「.」裴液一時感覺手中的劍柄有些燙手。

  他怔然看著面前的少女,但她卻仿佛只說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依然望著壁上諸劍:「你瞧那柄赭紅的,猜不猜得出是什麼所制?」

  裴液抬目望去,那確是一柄奇異之劍。

  「赭」,從大火,而不囂烈浮燥,沉實堅質,猶如玉石。

  這柄劍正是「赭」色之正與精,一望奪目卻不突兀,深處似生有細若遊絲的玄黑,更將純紅壓了下去,亦使層次更深。

  質韌如玉,沉斂耐看,形制特異,裴液輒一細看,就被吸住了目光。

  「這是……」裴液微怔蹙眉,「一種玉嗎?」

  這顯然不是金鐵,但光潤之感也不是木材,這材質確實令他頗感陌生。

  「是竹子。」少女道。

  裴液張了下眼眸,他確實沒有想到竟有這種顏色的竹子,實在不像自然之物。

  「是西南蜀地深處的一種竹材,據說只生長在一截百里江段的兩岸。」明雲道,「這竹子傳說染古血而生,是這裡殺氣最純然而又內斂的一柄劍了——我想你應當很喜歡它。」

  少女清透的眸子望著他,裴液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這確實是頗令他心許的一柄劍,少女方才所言之「仿佛觸到了『劍道』本身」,此時令他有些感同身受。

  「.真漂亮。」

  明雲微微一笑:「.嗯。你覺得它像你學過的哪一招劍?」

  「【玉老】。」裴液脫口而出。

  但這答案出口後他自己都怔住——【玉老】絕然不是一道深沉的殺劍。

  明雲卻沒什麼異色,她把《洗日閣談劍》放在膝上翻弄著:「能使給我看看嗎?」

  裴液握劍而起,【玉老】從掌中升起的一瞬間,一點豁然的明光就從心海綻了開來,他望著壁上竹劍,仿佛穿透了其深厚的表層,進入了截然相反的另一個世界。

  不是火烈也不是殺意,那是霧淒雨冷的幽渺江畔,鐵甲染血的男人舉劍投江,巫服女子淚眼悽然沉冷的碧血彌散在江水之中,冰冷的古鱗從視界中一閃而過。

  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這條大江一如既往地在薄霧中奔涌,岸邊的婦人說笑著浣衣而歸。

  是為【玉老】。

  一劍用罷,裴液望著這柄竹劍怔然失魂。少女兩隻手將《洗日閣》立在了膝上,眸光清亮地看著他。

  裴液回過神來,轉頭:「.怎麼了明姑娘抱歉,我劍用的不大好」

  明雲搖搖頭,抿出個微笑:「你用的很好啊.我制劍時,就是這樣想的。」

  「我那時還想可能永遠不會有人體察出這種深微的意境。」少女有些愉悅地望著他,又移眸道,「那,這柄呢?」

  裴液怔然望著她,少女確實與自己認識的明綺天不同,她固然也有那種明透的淡然,但絕非是永遠平和地面對一切。

  無論偶爾的偏頭,還是清亮的眸子、撥弄書頁的手指,每一樣微小的細節都顯露出她現下的欣然。

  她確實很喜歡劍,也確實喜歡和他聊天。

  裴液忽然有些不敢看這張明美的面容,依著她的目光轉到牆上:「.這柄,像是.」

  明雲安靜地望著他。

  「.『酒』?」

  「嗯!」

  明雲輕輕合掌夾書:「因為我沒飲過酒其實也沒怎麼見過,這是只從詩文中得來的神韻。所以,我想這柄多半是離意偏題、自以為是了」

  「沒有,做得很好!」裴液望著這柄蕭拓之劍,「若讓我用劍講一講酒,我一定講不出來.不對,就算讓我用嘴講,我也講不明白。」

  明雲莞爾:「嗯你常飲酒嗎?」

  「.前兩年用作輔藥的時候常常喝。」裴液抬眸想了下,勉強一笑,「這麼說我其實也不算喝過了,把酒當作服藥之水酒神想必不樂意見。」

  明雲輕輕搖頭:「『百年過眼皆死夢,唯此顛極始覺生』,酒豈只有逍遙和豪氣,病酒方見性命之烈,在劍中也是很高的取意。」

  病榻枯軀,冷酒引燃.確實有些【玉老】後接的【拔日照羽】之感。

  而奉懷的那個雨夜也一下湧入心海,當日他飲酒服藥後提劍反身不也正是酒意?

  裴液怔然心服:「明姑娘你見地真高.」

  「是你當局者迷,行而不見而已。」少女清聲道。

  裴液搖搖頭:「我見了也講不出來,明姑娘伱讀的書真多.開頭那句『夢、生』什麼的,不知是哪位老前輩所作,講得真好。」

  「哦,那是我隨口謅出來的。」明雲清透的眸子望了他一眼,手指撥弄著書頁,聲如清水,「總之意思如此.反正你也識辨不出。」

  「.」

  「.」

  「要不,看看那柄劍呢?」明雲輕輕搖晃著小腿,將目光再次挪到了劍壁上。

  即便在這種境地里,裴液都有些氣笑,憤憤深吸口氣就要辯駁.但下一刻少女輕盪的小腿映入視野,少年笑容怔怔消去,嗓子再度有些發緊。

  這種討論又持續了七八柄劍,少女對「劍」的敏感足以令任何人驚為天人,每一柄都是一個精妙的話題。

  而眼見整面劍壁還沒過去十分之一,明雲停下話頭飲了口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嗯你想不想玩個遊戲?」

  這個動作令裴液心肺再度一窒:「.什麼?」

  「我來指壁上的劍,你就以第一眼看到的感覺來出劍。」明雲道,「然後我們來看和我制劍時的感受是否一致。」

  「.」

  「.當然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也沒有和別人玩過,」明雲手指捋翻了一下書頁,「你要是覺得無聊」

  「好。」裴液回過神來,「好玩.這樣過得快很多。」

  「嗯。那你想要什麼彩頭嗎?」明雲清淡的目光看著他,「我聽說做遊戲要有些輸贏的賭注才好玩。」

  「.不用,明姑娘。」裴液喉嚨動了下,「不用。咱們不言不語,想法若能不約而同本來就是一件很高興的事。」

  明雲立刻彎唇點頭:「我也是這樣想——那開始吧。」

  明堂之中再無交談,少女安靜地一一指向鞘中的劍,少年則沉默地以第一感覺來出劍,有時短促,有時連貫,也難免有卡住之時。

  不必言語來揭示結果,若是對了,少女的神態就是對裴液最好的獎賞。而多半時候還是不大對,但少女往往也會若有所思.這遊戲持續了約莫一個時辰,當裴液停下劍的時候,天光已有些昏黃。

  「你覺得怎麼樣?」明雲望著他。

  「.」

  裴液沒辦法說自己真實的感受,他覺得有些呼吸不過來。

  整個過程少女都全神貫注地投入,熟悉之人能清晰地感覺出她情緒的悠揚輕愉,然而裴液的心卻只是一點點地沉下去。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隨著最明亮的時候過去,隨著窗外的太陽開始西斜.他的笑容越來越勉強,出劍越來越低沉,無數次希望時間就此停下。

  但顯然無人為他按下暫停。

  「我聽說樂師們有種玩樂的法子。」裴液垂了下眼眸,抿了抿唇抬起個笑容,「就是不按樂譜,兩人持兩種樂器互不商量地一同演奏,有時能奏出很別致的樂曲——這個遊戲也有異、異曲.」

  「異曲同工之妙。」

  「異曲同工之妙。劍者須得劍野開闊,劍感敏銳,劍招靈妙.這種一霎的直感,最考驗劍賦了。」

  明雲頷首,伸指補充道:「而且,契合一致自然心照不宣,不一樣時也偶有花開兩朵之妙,可以瞧出對方的劍道之路。」

  「嗯。」

  「那,你覺得怎麼樣?」少女清亮的眸子望著他,這重複的問句和上一句語氣不同。

  裴液怔了一下:「.我玩得很開心。」

  「嗯。」明雲滿意地點了點頭,對他露出個清淡和婉的笑,低下頭開始整理桌上攤開的書籍。

  明堂再度陷入安靜,只有勻速而輕柔的紙頁摩擦之聲。

  一道黯淡的橘光照在了臉上,天外,下落的夕陽和窗子平齊了。

  裴液終於忍受不了心肺窒息般的蹂躪,沙啞開口道:「明明姑娘。」

  「嗯?」

  「.一定要殺掉你嗎?」

  他按劍垂眸立在桌前,漸漸昏暗的屋中,兩具身體都很寂靜。

  明雲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抬眸安和地看向他:「『冰雪身』的崩潰會殺死這具身體。」

  「.」

  少女低下頭,繼續如常地整理桌上的書籍,如同往日度過的每一個黃昏:「明心和姑射的爭鬥需要有一個結果,你是現在唯一能做到這點的人,忘了嗎?」

  「.」

  ——這是唯一的方法。

  裴液緩緩低下了眸子,感覺喉嚨被不知名的東西堵住,鼻子有些發酸。

  少女站起身來,安靜地將書籍整齊放回架子,然後是用過的壺與杯、取下展示過的每一柄劍白色的衣角在凝固的視野里出現又消失。

  是的無論他有多難以接受,這是女子交給他的任務。

  背後是女子的生命。

  面前清淡美麗的少女,只是她十七歲時的舊影了.她早就應當漸漸消逝在時光里,卻又在【心燭引】的影響下顯現出來,截斷了女子通往「姑射」的修行。

  「亂心」。

  他當然不能用自己的情感去擅改女子的選擇,面前的少女早就被女子拋棄.而因為軟弱導致商定好的計劃失敗,是更令他不齒的事情。

  也一定令面前的少女不齒。

  裴液仰頭闔目眨了眨眼睛,努力控制住了劍柄上有些顫抖的手,轉身去看少女最後的樣子。

  整間明堂已經被收得妥當而整齊,她正背對著他,低著頭把一些方形的小片整齊地碼進木盒,纖細秀挺的背影像一隻幼鶴。

  但就是在這時,裴液怔住了。

  他望著少女一枚枚往盒中碼放的小片,嗓音忽然有些顫抖:「明明姑娘,這是什麼?」

  「嗯?是牌。」明雲望他一眼,「你想玩嗎?可惜沒有時間了。」

  「你玩牌和誰玩?」

  「和自己玩啊。」明雲不太在意地回答著,「有時候讀書練劍久了,我就會玩兩小局。」

  她拿一雙清透好看的眸子望著他:「怎麼了?」

  那種遍布四肢的冰涼再次出現在身上,只有最深處的火熱灼燒心肺,裴液幾乎不能呼吸地看著面前的少女,雙唇顫動無言。

  ——「那,你想打牌嗎?」

  「啊?什麼打牌?」

  「就是.打牌。戲牌,數牌,我小時候常玩。」

  裴液當然記得離開博望那夜的篝火旁,女子望來的清和明眸。

  和面前少女清透的雙眼重合如一。

  裴液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怎麼會蠢到.相信一部功法的狗屁「天心」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從來沒有什麼貳心之爭。

  ——從細若遊絲的「.抱歉」到虛弱低啞的「.一人一半。」

  從「你想學劍嗎?」到抿唇「好吧。那我會繼續等的。」

  從有些無措的「你不認字.那以後總要學吧?」到薪蒼夜林中那一道決絕而驚艷的劍光。

  他認識的一直都是面前這個眸光清透的少女。

  三歲上山,居於這樣的冷幽無人的仙境,在她還未長成「人」的時候,就已先被定義為了「神人」。

  一個人伴著劍長大,她習慣了安靜和淡遠,但她也會記得林中每一隻鳥的樣子,會把刻好的劍滿意地掛在牆上,會在深夜讀罷劍冊後的燭下,自己跟自己安靜地打兩局牌。

  那垂望人間、遙不可及的高遠只是她的衣服。當她穿上《姑射》,就化為降落人間的天人只是她本來就明如仙子,人們便都覺這套衣服合身得要命,仿佛生來就長在她的身上。

  也包括他裴液。

  他忽然深恨自己如此遲鈍,女子坐在洞口一遍遍地遙望雨簾,難道不是正在安靜地和她自己告別?

  她從來沒有選擇《姑射》。

  裴液感覺心肺在擰緊般顫抖,帶著熱氣的字句從他喉中擠出來:「明姑娘為什麼一定要留下姑射你贏不行嗎?」

  她只是.不得不.

  正如他所意識到的那樣,少女抬眸安靜地看向他:「因為,『姑射』不會讓你殺啊。」

  她不是想要選擇《姑射》,她只是逼自己選擇《姑射》。

  把自己的命付於少年的劍刃,讓姑射之神重新回歸這具身體,當敵人追來時.面對的就是重新握起琉璃的漠然女子。

  只是那個明雲再也回不來了。

  裴液緊緊咬著牙關,隱約的肌束在臉上鼓起.別犯蠢,裴液。他聽見自己的心聲說。

  但他嘴裡說出的就是最蠢的蠢話:「【姑射天心】.會喜歡『劍』嗎?」

  明雲微怔:「什麼?」

  「.我拒絕,明姑娘。」少年低著頭,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我要你活著我們一起殺了姑射天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