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故劍事

  第349章 故劍事

  瞿燭再一次打開了這枚玉佩。

  《道虛明實總經》和明珠依然安靜地躺在這裡。

  但這次他不是束手無策了,剩下三張戲面從台下走上來,這是歡死樓準備好的情景了。司馬從懷中取出來一枚拇指大的小亮片,如鏡又如冰,對著這顆明珠一照,那築起的星光障壁就被明珠自行突破,飛出來落入了司馬掌中。

  裴液如今第一次如此之近地觀察這樣東西,始覺一直以來以明珠相稱的偏離敷衍。

  它確實完全不是什麼「明珠」,裴液分辨不出這是什麼物質,如同凝結的雲氣團成,輕渺深邃,變幻莫測,仿佛永遠沒有固定的形狀。

  瞧不出任何東西,裴液嘗試開啟了【鶉首】,於是一瞬間,一種難言的至簡展現在了他面前。

  ——那些變幻的幽蒙在最細處竟然是由一個個無比細小的、長短不一的線條組成,它們本身並沒有運動,只是長的有時變短、短的有時變長,太長太短的都會消失,但很快又有新的出現.這一幕只在裴液面前映入了一瞬,他的心神就如同攥成了一團,【鶉首】破碎,他痛苦地捂住了額頭。

  而縱然沒有入手,裴液也已有種它無法被觸碰的感覺。如今它也確實沒有和任何實體接觸,而是懸浮在司馬的手掌心上。

  裴液緩過神來再去看,這一次他又從這顆「明珠」中看見了七個星象,它們是死寂安靜地烙印在裡面,仿佛七扇鎖著的門戶.它被司馬裝入了囊中。

  「這樣東西,真的能決定所謂天下的形勢嗎?」

  「它就是『天下』本身。」司馬聲音冰冷,因而也就透出一抹威嚴。

  「那究竟是什麼?」

  瞿燭看著他,似乎已經等這個問題的答案等了太久。

  司馬安靜了一下,素、白兩張戲面竟然自行遠遠避開。

  他抬手一指台上的銘文:「穆天子位,埋星之冢。實沈未落,大梁離位,因取降婁.這是他們劃分天下的方式。」

  「在比商周還要遙遠的上古,在還有『仙』的時候,」他道,「世界就是那副模樣。你可以當它是上古西方的傳國玉璽,那時執掌它的人,不唯是人間的首領,也是天地的主人。」

  「我們叫它.【西庭心】。」

  「.那麼,實沈、大梁、降婁又是何意?」

  「因為人本身不能成為天地之主。」司馬道,「【西庭心】認可的是對應的仙權,身負仙權,才能得傳西庭之心,踏上它所指定的登仙之梯,最終以之執掌天地。」

  殿中一片安靜。

  「所以,你知道我們要做什麼。」他輕聲道,「這是天下最危險的勾當.這是一方天地的繼承之權。」

  「畢竟上古的東西,都在慢慢回來,不是嗎?」

  瞿燭沉默地看著這座高台,良久道:「所以,這也是周穆王當年追尋的東西,他死後,把【西庭心】和用以繼承的仙權都放在這裡了。」

  「是的。」

  「那我們如何取下這枚【降婁】仙權?」

  「既然一時難取,便先放著好了。」

  「.放著?」

  「因為我們不走這條路。」司馬看著身旁的青面,輕聲道,「『登仙之梯』不是一條固定的階梯,它是要你一邊爬,一邊自己修這道梯子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兇險難行,我們有自己選擇的起點。」

  「.」

  司馬目光落向銘文:「【實沈】參觜未合,從無前人踏足;周穆王踏上【降婁】,卻半途而廢;只有【大梁】,在穆王拿到西庭心之前,就已被走到最巔峰的頂端.那正是上古西庭主人所行的道路。」

  「庶子、謀逆和太子。」這威嚴的聲音第一次微微含笑,「【西庭心】已然在手,我們就要最正統的位置。」

  「.」

  所以,你要怎麼去要?你在哪裡做著什麼準備??

  裴液手指攥白地握著台角,眼睛死死地盯在這張戲面上,但話語就截停在這裡了。

  「走吧。」司馬輕撩衣擺,就此下階,「潛幽行暗,已經多少年了又不知,還要再等多少年。」

  他露出兩聲威嚴又詭冷的輕笑:「真是期待這驚世惡行,展現在世人面前的那一刻啊。」

  「所以埋星冢可以劃分為兩個部分。」

  裴液蜷縮著身子,面色蒼白地按頭仰靠在牆上,窗外已經泛起冷灰的晨色。

  黑貓輕聲梳理著他在【照幽】中的所見。

  「陣道的部分,足以完成整個埋星冢所見的一切,人氣、星光、入山、游蟲.這是極高深的成就,但仍然屬於陣道。而陣道的基本觀念是,只要是人為設置的程式,無論看起來多麼奇異詭譎、了無痕跡,其實都有破開的門路。這就是瞿燭十七年做到的事情。」

  「而令此陣不能解破的是,死的程式中,被添入了一道玄妙的『活』。」黑貓道,「它來自於西庭心本身所引動的天地本質,這是不可復刻的東西。」

  「瞿燭在這十年裡,挖掘出了鐵屬之物獲得這份天地授靈的儀式。」

  「應以天星,游以四時,融與自然微妙的諧律,如此,金鐵與天地漸漸合一這就是他們背過去的六十八柄劍經歷過的事情。」黑貓道,「但不是合於自然就能令死物有『靈』,這裡需要一個令天地本質顯明的步驟來畫龍點睛。」

  「所以他把它們帶到了【埋星冢】當年成陣的地方——【西庭心】千年來一直籠罩著那片山谷。」

  「如此,一條新的星蟲就誕生了。」

  「它與星蟲同源而生,陣紋道道相合.所以它當然也就是星蟲的一部分,很自然地融入了它的身體之中。」

  「但這只是表象,十七年前騙過它的那張陣圖如今再一次回到了這裡,只是這次它鑄入了劍中。於是當這些游劍進入那些重要的關節之後,就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這就是瞿燭在歡死樓十年裡的積澱。」

  黑貓安靜了一會兒:「要做到這樣一套流程,要花很多功夫在那六十八柄劍上。」

  裴液微微睜開了眼睛。

  「和天地的相諧不是一時一刻就能完成的,那些劍需要常年累月的巡遊,拋開人為的控制,在與草木、與山石的接觸中一點點契合自然」黑貓道,「除了時間沒有其他東西能完成這一切。」

  「而更重要的是單靠六十八柄劍,並不足以完成這份共鳴。」

  「什麼意思?」

  「因為天地諧律是這樣的,你總要選擇一處河流、一方山川,它才構成一方完整的天地。而後你要對這整方天地做出囊括和融入,才能完成對它的契合。」黑貓道,「這就是我剛剛說的『天地授靈』的儀式,幾千年前,埋星冢就是如此以整座湖山之谷成就。」

  「你的意思是太小了?」

  「太小了。」黑貓道,「瞿燭是從埋星冢拓下的這道古儀,他走的應是一樣的道路。把六十八柄劍扔進一個土丘是遠遠不夠的,他一定也是擇一靈秀之山河,而後構建至少十里的大陣將其囊括.至於最後得出的這六十八柄劍,只是這陣的一個縮影,就像從星蟲上截下的一段青銅。」

  「.」裴液沉默一下,「埋星冢已是當年帝王之力,這樣一個類似的陣式,即便做些削減.值得嗎,或者,歡死樓可以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留痕跡地,完成這樣的偉業?」

  「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裴液望著窗外,輕聲道,「所以我們找出它來,就可以找出它的設計者與建造者,是不是?」

  「.」

  黑貓還沒有講話,窗外已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她敲了敲門,是個有些乾澀的女聲:「裴少俠。我心中焦急,瞧貴處燭火未熄,打擾非時了。」

  裴液認得這個聲音,正是許裳。

  ——

  寅州城外,青鏡湖底。

  無洞與隋再華走上來,晨光熹微。

  「我也要往崆峒去一趟。」無洞看著【流風】消失在天際,「隋大人身在重位,就不勞隨我奔忙了。」

  「我發封函便好。」隋再華抬了下手,「既然事急,走一趟就是。」

  「我聽說城裡是處很重要的集會?」

  「就是我一直虛忙之事。」隋再華道,「東奔西走,連統少隴各處門派,將年輕有為的劍者們統一列冊。如今算成了十之七八,因有這麼一個集會,名多於實,何況還有十多天,不算太急。」

  「.這確是難苦功高的事績,尤其我們這邊,一定是樂見其成。」無洞緩緩點頭,「公孫大人致仕在即.隋大人成就此事,又可向上一階了。」

  隋再華搖頭一笑:「浮名虛祿,豈有終極。」

  無洞看著這位老人,低頭一笑。

  要讓無洞選一生中見過最會做官之人,一定就是這位隋大人。絕非是說他心口不一、道貌岸然地行鑽營之事,實際上,無洞此笑充滿了感嘆般的讚賞。

  行端踏正、遊刃有餘,在才能上他直追當年那位恩主俞朝采,卻要洞明柔韌十倍。尤其近些年來,不急不躁,看起來隨意從容,卻從未踏錯過任何一步.很多人一直覺得,這位大人應當去神京一展身手,而非在地方上虛度時光。

  「那就共往一行吧。」無洞收回思緒,「隋大人的劍也是少隴難得。」

  「過譽。」

  ——

  彩霧峰。

  裴液隨這位峰主走上來時,橘黃但沒有溫度的日球剛從天際跳出來。

  確實是小而偏的一處峰巒,二十幾處院落四散而落,中央平地上應是主殿,但也不過大上一圈,幾處連院,一棟朱紅的五層小樓。

  「那就是景弼的院子。」許裳看向東邊的那處偏院,「沒人和他交好,平日他也就不大出去,尤其這兩年知道用功了,每天就在院子裡練劍。」

  女子推開門,院中好幾處不同的木樁,劍場上排列著四五把制式相近的劍。

  裴液一一抽鞘查看——年歲上不是新劍,但並沒有多少使用的痕跡。

  「.這是他從他父親樓里翻出來的老劍。」許裳低聲道,「他好幾次想讓我給他找一把他父親喜歡的劍。但梅卿用劍挑剔長情,一柄好劍就用到壞掉,像這些劍,其實他都沒怎麼摸過。」

  「所以景弼也不滿意用,就只掛在這裡——怎麼了裴少俠?」

  「張景弼他,一直想用一柄令夫的劍嗎?」

  「.他小時候很頑劣,梅卿要他練劍,他總是吵鬧耍賴。」許裳道,「後來長大懂事了,我總見他自己跑到梅卿樓里.有時撞見,眼眶都是紅的。」

  裴液低頭看了自己手上的劍,正是張景弼比劍所用的那柄,它和劍場上所掛之劍制式相同,年歲也相似,但在人手中的時間遠遠超過。

  他蹙著眉揮舞了幾下這柄劍,又去看架上之劍。

  「許峰主,這柄劍與令夫有關係嗎?」

  許裳一怔低頭。

  「這不是梅卿的劍。」許裳看著他,「它怎麼了?」

  「這不是用了兩年的痕跡。」裴液輕聲道。

  「.什麼?」

  裴液從劍架上隨意抽出一柄,兩柄劍俱是崆峒所出,完全是一樣的制式,此時白日之下,除了劍柄纏絲不同,仍看不出什麼分別。

  「張景弼說他用這柄劍用了兩年,但只用了兩年的劍不是這個樣子。」裴液認真看著女子,將兩柄劍遞給她,「許峰主是上乘的劍者,一柄劍在長久使用中,重量、磨損、鋒刃.都會微妙地傾向於用劍者的習慣,一柄只用了兩年的劍,不會有這樣分明的變化。」

  其實一點也不分明,許裳凝眉感受良久,輕輕揮刺靜持,才真切地體悟了到了少年所言的這份區別。

  「伱是說景弼已經用了很久?」女子微怔,「可他用心練劍,也不過近幾年的事,也就數近兩年最勤快」

  「不,那是不同的趨向。」裴液看著她,「這柄劍里有兩名劍者的用劍習慣——甚至不單是習慣,那趨向差異分明,我想根本是兩門不同的劍術。」

  「.」

  「在張景弼拿到它之前,它就非常長久地被一名勤奮的劍者使用過。」裴液輕輕撫過劍刃,抬頭道,「我想或許正是這段經歷令景弼選擇了它,從而令陷害者有機可乘.我想看一看令夫亡故前的事情,不知合不合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