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松下血(中)(6000,為盟主藍黑颶

  第336章 松下血(中)(6000,為盟主藍黑颶風老闆加更)

  隨著甘子楓一路往上去,來到第二層觀台,各峰優俊弟子都在此處,兩人隨意落座,也不大顯眼。

  場上熙熙攘攘,上一場的餘波正在消去,裴液坐下時,剛剛所見的那位清傲少年也正往台上走去。

  甘子楓沒再講話,因為這位置不高不低,剛剛好上可聽見峰主長老們的點評,下可聽見各脈弟子們的議論。

  此時下方的話語確實清晰入耳。

  「那就是仙橋峰的采岳師弟嗎,生得好俊。」

  「他能勝過孔問師兄?我不信的。」

  「我也不大信不過人家在府城拿了聲名回來的,一手《白虹篇》技驚四座,今日應當是第一次在門中亮相。」

  「你們不懂。晏師弟一定要贏的,自打當年季楓師兄劍被挑落崖下後,仙橋峰就一蹶不振,這麼多年來受了多少輕視,師弟是許師叔從相州城領回的乞兒,他是在這種目光中長大的。」

  「我聽說是他主動挑的孔問師兄?」

  「是。」

  蓮台之上,晏采岳低頭安靜立著,右臂倒持一柄長劍,白刃在日光下閃亮如鏡。

  「小輩兒戲完此場,就勞劍主指點老朽一二了。」上面的聲音很輕卻十分清晰,元武峰主紀長雲年齡已不知幾許,面上鶴斑明顯,此時最高首也只有他與明綺天並坐。其人正將一柄色澤晦暗的劍擱在膝上,整個人與台下老松一般氣質。

  紀長雲是如今百里崆峒山中資歷最老的一位,在鶴榜的第二頁就可以找到這個名字——鶴六十七,【老劍忘松】。

  這也是本屆【鐵松論劍】最令人激動的中場,紀峰主與明劍主將在五峰之下,提前上演一場羽鱗試。

  這將是近五十年來雲琅劍與崆峒劍最正式、最高位的一次交匯,必定被詳細記錄下來,作為日後許多本劍理的例材。

  只是從另一邊來看,明綺天在天山問劍時,撐天柱上年輕弟子們你來我往,聶傷衡、商雲凝、左丘龍華.在明劍主面前俱有所言,如今崆峒卻跳過了年輕一輩,逕自以鎮山之人來撐場面,也確實可見近些年的「崆峒凋敝」之論非是空穴來風。

  「前輩謙言過甚。」明綺天拱手一禮。

  再次投目去下方的比試。

  另一人已從台上緩步而下,他身量高大,提一柄寬重得多的劍,立定在了松下蓮台之上。

  如果說晏采岳是鋒芒初露,孔問便早已是柄出鞘已久的利劍,他在和晏采岳相仿的年紀揚名,雖然天賦稍差,但如今四年過去,即便不談劍技,其人境界也早立在了六生,是元武峰叫得響名號的一位年輕砥柱。

  這是論劍上半段的最後一場,也是至此最受矚目的一場。

  兩人相對立定,不知何處而來的一聲悠遠劍鳴,喧譁在幾息之間歸於安靜,秋風卷葉,場上二人橫劍行禮。

  禮畢的下一刻,立刻又一道劍鳴響起,音短聲銳,錚然肅殺。

  晏采岳當先出劍。

  裴液一瞬間理解了何為《白虹篇》,這氣質有些類似於他在觀鷺台上遭遇過的那一式筆直墨劍,不過現在這道明顯乾淨純粹到了另一個層面,白虹經天,一種浩蕩的強勁撲面而來。

  只看了這一式,裴液就認同了甘子楓的話,這樣一門劍絕對夠得上《黃翡翠》的強度,如果這位弟子真是近日才學會此劍的獨苗,那歡死樓確實難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可什麼時候是合適的下手機會呢?如今明姑娘已至,他們真的還會出手嗎?其他合適的目標又在哪裡?

  歡死樓收集這麼多種類繁多的劍術.究竟是要做什麼?

  裴液沉默地注視著場上。

  「晏師兄這一劍.天啊」管千顏小小驚呼一聲,「《白虹篇》這樣厲害的嗎?」

  「師父說十七峰傳承中,《白虹篇》可以排進前十。」孔蘭庭稚聲認真,「不過管師姐,那後半劍不是《白虹篇》了晏師兄對劍有自己的理解。」

  張景弼在一旁一直一言不發,此時含糊嗤了聲:「還不是被壓著打。」

  「.哦。」大家都恍如未聞,管千顏回了孔蘭庭一個恍然的點頭,「還是孔師弟厲害。」

  「我其實想去問問劍主」孔蘭庭手上還是翻著那本《松霧劍詠》自語道,然後莫名往旁邊看了一眼,有些猶豫。

  管千顏也順著他目光看去,試著張了下嘴,但也沒有發出聲音。

  目光一轉:「呀!孔師弟,晏師兄失了一招——誒呀,又失了一招!」

  「五生對六生還是太難了,何況孔問師兄也很會打擂。」孔蘭庭認真道。

  「那晏師兄要輸了啊。」

  「嗯」孔蘭庭蹙眉看著,「又失了半招多半是了。」

  「.我問席師兄去。」少女轉過頭,「席師兄別看書了。」

  「.嗯?怎麼。」

  「你快瞧瞧誰能贏?」

  「.」

  「說話啊。」

  男子溫和的聲音響起:「孔問要敗了。」

  「.啊?」

  「《元雲破石》劍理如此,孔問久戰不下,其實將要『三而竭』了。而采岳這門劍用得極好極好,硬要說的話只有一處缺陷,就是盛烈多於從容,因此在由守轉攻之間稍急,難免露出一道罅隙。」席天機斂卷含笑,「不過這是性格使然,兩年之內難以修正了。」

  管千顏露出欽佩之色,不過挪目看向下面仍在一邊倒的局勢,還是不太敢相信。旁邊張景弼冷哼:「眼見就要輸了,還有什麼『極好極好』,五還真能勝六不成?」

  「席師兄當年可是四勝六的。」

  孔蘭庭卻也在一旁輕輕搖頭:「孔師兄之勢確實漸竭了,不過我想晏師兄應該會更快撐不住——真氣境界是不能抹去的。」

  管千顏鼓了下嘴,忽然有些猶豫地轉頭向了另一邊。

  ……

  歡死樓目的是在那枚寶珠,而在上次的遭遇中,那枚珠子並非是激活的狀態。歡死樓已經將珠子拿到手,那麼他們的一切行為,是否就是為了補齊它,或者說激活它呢?

  裴液其實甚至不太關心這一點,歡死樓隨便什麼目的都好.他只要先找到那襲黑袍的蹤跡。

  「.你好?」

  那麼為了達成這個目的,這襲黑袍現在在做什麼呢?怎樣才能攀著他要做的事情,找到他的蹤跡?

  「這位.師兄?」

  裴液微怔轉頭。

  「師、師兄你好,我叫管千顏,師兄你覺得.這場誰會贏啊?」少女有些忐忑地看著他,不唯這一雙眼睛,實際周邊好幾人都投來了目光,席天機也從劍卷上微微抬起了頭。

  「.」裴液合了下眼睛,才完全回過神來,目光落在下面兩人身上,「抱歉,我沒太注意看瞧來是這位身形壯些的吧.」

  此話剛剛落定,台上一道劍氣驚貫而起,翠綠的松針振亂崩飛,晏采岳在絕境之中再起一虹,一劍破開了孔問之劍,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他是一直死死按著這一道劍,在幾番即將落敗的時刻都沒有出手,直到孔問落入「三竭」的一瞬間,這一劍才如此鋒利地展露了獠牙。

  果然是氣貫長虹。

  松針嘩啦啦墜落下來,像是落了一場翠色的雨,晏采岳劍尖在對方咽喉上多抵了一息,才在一片安靜中緩緩收手而立,行禮結劍。

  蓮台之上,管千顏含笑點了點頭,周圍幾人也含蓄地從這位神秘少年身上收回了目光。

  這時不知哪裡來了一句:「那這樣的話,下一場就是晏師兄打張師兄了!」

  張景弼臉色微白地盯著下方,一手攥著著劍柄,那紅粉的平安扣墜在膝上,其人嘴唇抿得很緊。

  看著晏采岳提著劍走回來,他忽然提劍起身,逕自離席而去了。

  直到他走得遠了,才又有些嬉笑的小聲響起:「又找娘去嘍」

  周圍安靜了一會兒了,有人期待道:「下面就是.峰主和劍主了吧?什麼時候開始?」

  「等等嘛。」管千顏示意上面,只見那裡孔蘭庭終於鼓起勇氣,拎著書去了明綺天面前,女子正以罕見的溫和解答著每一道不夠清晰的筆觸。

  「明姑娘好像真的很喜歡和劍賦好的人說話啊」管千顏凝望羨慕道,「可惜我比較笨——誒,席師兄,你怎麼不去請教?」

  席天機聞言確實下意識提了下書冊,但終於還是沒有起身,含笑道:「馬上論劍了我就不占用時間。」

  這時蓮頂之上,明綺天也停下了訴說,朝著裴液抬手指了下,孔蘭庭有些驚訝地看了過來,然後對女子深深一禮,小碎步往下跑來。

  另一邊,紀長雲當先仗劍一掠而下,立定在了老松之下。

  全場肅然,起身執禮。

  老人身著一件深青布衣,布鞋穩穩踏在地上,其人腰背有些彎,把一柄挺拔的長劍立在背後。

  明綺天緊隨其後,手中仍然不是斬心琉璃,而是一柄明如鏡水的長劍。

  這理應是一場有更多觀眾的比試。

  像紀長雲這樣的鎮派耆宿,明年羽鱗試時也不會出現在神京供人觀瞻,很多時候不能單用「謁闕之頂」四個字來形容他們,那一身修藝是誰也無法超越的歲月凝成,武道在這具身體裡沉澱了太久,他們往往是一個門派活著的魂靈。

  仙人台也只能憑推斷來給這些人更新列位,而誰也不知道對他們來說,死亡和天樓哪個會先來。

  而立在他對面的女子則代表著下一個時代最明亮的一枚劍鋒。

  她今年只有二十一歲,劍君放她出現在世人面前的第一天,她就立在了鶴榜第三的位置上。

  對無數天才來說,這件事都過於虛假和夢幻,但事實無可辯駁地出現就在眼前。而隨著一年、兩年、三年.人們也漸漸接受,她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和任何人比較,也無人能和她比較,她只是要征服「劍」這座高山而已。

  白衣,黑髮,單劍,縹緲如神。

  沒有劍鳴,風過松尖,弈劍就這樣開始。

  「明劍主,我蹉跎三尺之上,枯守五峰之中,已有八十年余。」紀長雲緩緩抽劍,白須在風中飄搖,「幼時覺崆峒之劍博大精深,當為天下一極,如今漸漸看得透了,崆峒劍長在質實,失在高妙;長在盛烈,失在盈虛。從形態來說,又各峰散亂,我走到盡頭之後欲再向前開拓一尺,回首卻見不成體系、無以支撐.總得來說,崆峒劍上限算不得上高。」

  蓮台一陣輕微的噪動。

  「前輩言過了,任哪個當世一流的劍門,在自家劍道的最前端都有難補之缺陷,這也正是【道啟會】設立初衷所在——棄絕門戶,取石攻玉,共得進境。」明綺天聲音平和,橫劍於前道,「請前輩指教。」

  「這話.我深以為然。」紀長雲含笑點點頭,肅然低聲道,「我只出一劍,也是這具老朽幾十年來鼓搗出唯一破爛見笑了。」

  一瞬之間,天空中的雲宛如靜止。

  紀長雲闔目,劍在他手中變得緩慢而沉滯,於空中勾勒過一道微瀾般的波紋。

  宛如水波。

  秋風停下,萬籟無聲,只有一種極遙遠極遙遠的聲音傳來,仿佛來自於蒼茫的群山之中,浩蕩、磅礴、漸趨漸近。

  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種越來越強的不安感,仿佛立於百尺樓下,而樓要傾覆;仿佛坐於萬仞之山,而山在崩塌;又仿佛孤舟在滄瀾之上,而.海在顛倒。

  是海,確實是海。

  從天空之上,從群山之間,海在席捲而來,在近處時人們往往能聽到海浪的咆哮怒吼,但當尺度拉到群山天地之間,就只有一種無聲的淹沒。

  遠遠的,那每一朵安靜的泡沫,都是千丈的浪頭在撞斷一座蒼山。

  許多人已兩股戰戰地站了起來,驚恐地望著天上與山間,極少數早已踏入玄門的長輩安坐不動,面色也已有些微白。

  對他們來說,這也是這道劍第一次現於眼前。

  站在頂峰的一道意劍,抑或甚至心劍?

  總之滄瀾傾天而來。

  不知何等的雄心能創製出這樣一劍,就如同真正的海一樣,不論江河還是細流,不論清溪還是髒濁.俱在這一劍之中。正如老人方才所說的崆峒劍之弊,此時他正是傾盡全力,欲將散亂諸峰一劍納之。

  【劍海章】

  這樣蒼闊的一劍朝它面前的孤單白衣傾覆而去。

  誰都知道那個名字叫明綺天,但每個人這一刻都對它產生了動搖。

  兩樣超出認知的東西相撞,人們本就無從判斷輸贏。

  裴液呼吸完全停止地看著這一幕,在這一瞬間,女子忽然朝他投來了一個目光。

  ………

  裴液沒太注意誰下場去。

  紀長雲是一個比較熟悉的名字,他記得他在鶴榜之上;而對女子的劍道見解他從來不曾有過一絲失望,此時也就沒有太多的期望。

  這是一場珍貴的弈劍,但就是在這樣眾人目光都挪過去的時候,歡死樓才更容易下手。

  裴液的目光追隨著提劍而回的晏采岳,餘光掠過其周圍的每一個人,盯著著每一點不太正常的動向。

  直到一道有些童稚的聲音出現在旁邊:「裴、裴哥哥,您能幫我解一下這句話嗎?」

  裴液微怔回過頭,孔蘭庭有些小心地立在旁邊,正把一卷《松霧劍詠》朝他展開著,手指按在一行話上:「劍主說,您會解這個的.小子愚笨,能不能請您指點一下?多謝了!」

  裴液微微茫然地昂頭看去,那是一式劍招,女子在旁邊留了一行清晰的筆跡:「水光溢兮松霧動。」

  「.」裴液一時沒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解,他看向旁邊陌生的劍招,也什麼都瞧不出來,又往晏采岳那邊補上一眼,蹙眉道,「抱歉,我沒讀過這本劍經。」

  「.哦。」孔蘭庭有些失望,在他旁邊坐下,「裴哥哥,這一式叫【霧中生松】,上次劍主來時我用這一劍,她說是『形備神僵』,然後這回在這裡批了這樣一句話,我還是想不明白意思.裴哥哥.」

  裴液凝目盯著晏采岳,其人已安穩落座,周圍兩丈之內都沒有人,離他最近的是一列諸峰長輩——這確實不是一個合適的出手場地。

  裴液手又忍不住按上了襟下的【照幽】。如今精神好些了,如果歡死樓確實不出手的話,他可以趁現在去看看湖山劍門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麼.

  海就是在這時到來。

  裴液猛地感覺心臟被死死攥住,他甩過頭去,蓮台之上,那一身蒼青的老人正如同立於滄海之心。

  裴液微微張開了嘴,但還是不能呼吸,他已經久未在人類身上感受到這種壓迫。

  僅僅是作為旁觀者。

  好.難以想像的一劍。

  這就是鶴榜前百嗎無限趨近於天樓,甚至和祝高陽這樣的玄門巔頂,都判若兩個境界。

  「『意』是最為廣闊的一境。」

  在初次談劍時,女子曾說過這句話。誠然如是,裴液已見過尚懷通的意劍,此時.也見到了這樣不知是否還在「意」之範疇的一劍。

  劍感越敏之人,越容易習得意劍,越容易深入他人的意劍,對其劍的感受也就越細微深入.自然也就越容易看見其中的漏洞。

  裴液是這樣看破尚懷通那自以為無漏的「幽生之劍」的。而如今,他無法在這樣的劍中看到任何還擊的可能。

  別說什麼弱點漏洞,淹沒世界的海水傾壓而來,你能怎麼反抗?

  而他感受的還只是老人已盡力收束的餘波。

  就是在這樣的心肺完全攥緊中,滄海傾覆的中心.那道孤單白衣朝他投來了清淡的一眼。

  即便在很久之後,裴液都不知怎麼形容這一劍。

  女子當然有很多辦法擊敗老人,名劍的斬心、雲琅歷經千年的神劍但她此時沒有帶斬心琉璃,也沒有再開啟那神術般的劍界。

  既然弈劍,一切就只與劍有關。

  明如白鏡的劍身只在她手中輕輕一轉,沒有比這更簡單的動作,也沒有比這更玄妙的一劍。

  劍身拖曳出一弧玉白,旋轉之間,仿佛圈出了一隻杯子。

  於是一切都安靜了,所有人仿佛在一瞬間來到了九天之上,俯視著那滅世般的一切,窒息遠去,絕望遠去,重壓、遮天蔽日也全都消失不見。

  十萬里的沉重海水,就如一泓清泉注入了杯中,明綺天以劍托住此杯,輕輕傾灑於地。

  一杯清水擊地的聲音響起在每個人的耳邊。

  遙望齊州九點菸,一泓海水杯中瀉。

  四野天清雲淡,一切已杳無蹤跡。

  裴液完全怔然地看著這一幕,他當然見過女子的出劍,那照亮林夜的一劍至今銘刻在他的記憶中,他知道它有多麼驚艷。

  但他其實也有一點點習慣了。

  習慣了女子總是能解決劍上的一切問題,習慣了那驚雲白羽般的出劍直到現在。

  無關力量與強大,也無關高妙與精深,這幾乎是劍最本身的形態,它同時是劍的起始與終極,任山崩海傾——不過是一柄劍而已。

  這就是,《劍韜》。

  在這一瞬間,裴液真的忘記了自己要盯著晏采岳,要重入【照幽】尋覓舊影,甚至那些陰翳的仇恨都被這一劍振散。

  而在它們重新瀰漫上來之前,立於天澄海清中的女子低頭還劍歸鞘,再一次把明澈的目光投向了他。

  她依然沒有講話,但這一次少年讀懂了這道目光的意思。

  「裴液,伱要學劍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