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戲場

  第272章 戲場

  「畫師」二字一下撩起了裴液的眉毛。

  李縹青也是一怔,與少年對視一眼,一齊凝起雙目望向了戲台,再沒了聽一會兒便走的意思。

  這齣戲咿咿呀呀唱了一個時辰。

  要在這裡尋正經戲樓里那雅靜和樂的氣氛是不可能的,其間只有一直不停的喧嚷。戲客只占小半,剩下皆是帶孩童尋處地方玩樂的婦老。

  不過聽得最認真的也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孩童,許多甚至沒有大人帶著,挽著褲腿黑著腳板,頭辮上蒙著七九城囂攘的塵土,唧唧喳喳又一本正經地討論著劇情和唱詞,不時還跟著學唱幾句——正是他們給戲院添上了一層消不下去的雜音。

  不過即便這樣也甚少人離席,那些別處來的戲客似乎也早習慣這副氣氛,連二樓那兩位龍頭都一直安安靜靜地聽完了整場。

  裴李二人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坐到了最後,一開始的期待卻落了空。

  這確實是蛇仙與畫師相戀的故事,但兩人卻沒有在其中找出和西方恬相關的要素,沒有天才成名、沒有入山一月、沒有臨仙之卷.或者說,「畫師」這個人物在這齣戲中其實根本沒有得到什麼筆墨。

  他更像一個工具或者單薄的符號,整齣戲全篇都只集中在白蛇仙女的視角上,唱她生來背負侍種仙草的命運,唱她思動凡心遇上畫師,唱她與之傾情相愛,唱仙草將枯,她欲和畫師化凡終生,卻最終被仙人抓去,兩人痛苦永訣至於畫師,連結局都沒有交代。

  「這位大哥,這畫師可是咱們相州的哪位嗎?」少女再次問向旁邊那位戲客,「我聽說三十年前有位『西方恬』很是出名.」

  「啊?西方恬是誰?」戲客紅著眼眶茫然轉頭。

  不過這齣戲倒確如小生所說般淒婉,其感人不在白蛇與那形象模糊的畫師之間的真情,而在白蛇女自己內心徘徊兩難的悽惻。

  這場戲有大段的旦角獨白,曲詞幽麗精準,採擷的意象又多是夜露朝霧、仙草白蛇這樣的涼氣盈肺之物,因此這戲一旦聽進去,便仿佛置身寒霧侵骨的高崖上,看著那白蛇女在兩條路前痛苦抉擇。一方通向清冷高遠的雲天,那伴生的仙草將要枯萎,它應遵守生來的誓言去以涎血哺餵;另一方則落向溫暖紛雜的紅塵,與她結下白首同心的男子正焦急地尋找著她。

  無論哪邊,都令觀眾緊緊揪心。

  「它該和這畫師斷了情緣,回去哺餵仙草的。」倚在裴液肩上的少女忽然小聲道。

  裴液怔了下,笑:「你怎麼總有和正常人不一樣的念頭。」

  「沒有它仙草要死的,但沒有愛情它又不會死。」少女小聲笑道。

  可惜這正是歌頌愛情的本子,在這裡真情總能打敗命運,戲台上的白蛇女還是選擇了通往人間的路,但它最終也沒能和心上人眷屬一生,仙人強行將其擄回了天上,一生囚禁於仙草之旁。

  當這幕悲劇落下時,沉浸其中的少女身體軟軟地把頭埋在了裴液肩膀上。

  裴液猶豫了一下,伸開胳膊,從後面輕輕環住了她的腰肢:「你不是說想她回去天上嗎?」

  「我是說她應該,不是說她會開心。」少女悶聲道,「而且她也不是自願的。」

  然後她小聲道:「這齣戲真好,我要把它搬回博望。」

  「其實有兩全的路,」裴液仰頭認真想著解題方案,「它可以先偷竊仙人功法,自己偷偷練得比仙人還厲害,把仙草帶下凡間,或者把畫師接到天上,便可兩全其美.」

  李縹青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這戲瞧不出什麼。」少女起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你可以找人家把戲本買來看看,剛好也可以帶回博望。」

  裴液點頭應下:「伱要走了嗎?」

  「我上午往碧霄閣遞了帖子,約他們大掌柜午後相見,現下只剩兩刻鐘了。」李縹青一笑,提醒道,「演本是戲院的寶貝,尤其這樣的看家好戲,人家多半不願賣的,你記得客氣些、別吝嗇銀子。」

  「那得多少錢?」

  「一般來說,是按一場戲入帳的十到二十倍來算,不過他們這裡戲錢忒便宜.」少女想了想,「大概十兩齣頭算是公道價格吧,二十兩往下都可以買。」

  裴液吸口氣:「恁貴。」

  然後他想了下,拎起黑貓放在少女肩膀上:「行那你把這個帶上。」

  李縹青一懵:「啊?」

  「可以傳話。」

  「.?」少女偏頭看去,這隻安靜漂亮的小貓一動不動地趴著,她猶豫著伸了下手想摸一下,但又被避開了。

  「你們好好相處。」裴液認真道,不知在叮囑誰。

  ————

  戲院散場,喧嚷聲頓時雜亂了一個台階,許多小孩朝戲台一擁而上,幫著搬桌抬凳,那位唱詞清冷的旦角也沒有離場,此時和婉笑著,回答著孩子們問題,將手裡的糖果點心一一分到他們手上。

  裴液別過少女,便提劍往後台去,行走間抬頭看了一眼,二樓那兩位龍頭依然安坐不動。

  踏進後台,大屏一下遮蔽了天光,喧嚷也隔膜了一層,幾個力工正忙前忙後,也沒空理他,裴液便逕自往內廊去找人。

  不過這才發現這戲院之冷清,越往裡走越不見人,原來有數幾個僱工都已在前台忙活了。

  又走了一截,裴液腳步一頓,終於聽見了語聲。

  「兩枚就是兩枚,這話落地成釘,誰也改不了。」一個渾厚的老聲有些疲憊地隔著薄壁傳來,「我與你算過的,一家三口,男的往碼頭出力,幹得好的一天下來也不過十一二銅板,女的浣衣織布,均下來一天多說四五枚。一場戲兩個板兒,在七九城,這就是最高的價。」

  裴液頓了下腳步,此處已越發安靜,他呼吸屏了一下,外間歡樂的喧鬧和這裡仿佛兩個世界。

  「.那一天也有十六七枚,咱們提到四枚,哪怕三枚.」

  「紀雲!」這老聲高了些,「你莫裝傻!一天掙十六七兩銀的人可以輕鬆拿三四兩去消遣;但一天掙十六七枚銅板的人,敢拿三四枚去玩樂嗎?」

  室中安靜了下來。

  「那能怎麼辦?」年輕聲音也高了起來,還帶些哭腔,「師父,七九城又不是人人做力工浣婦!咱們師兄弟幾個誰沒真本事?把價錢叫到十枚,也還是照樣場場滿座!」

  老人沉默不語。

  「再不濟咱們搬出七九城,不受這氣了!到東城把價錢叫到三十枚!」年輕人越說越激動,「相州城裡那幾個戲樓我都聽過,咱們本事比誰差!」

  「.」

  「.還能收賞銀。」年輕聲音低了下去,「不像現在整天縫縫補補,還總有人逃進來聽戲。」

  「.咱們不是說了,他要逃你就給他聽——」老人口氣溫和。

  「是這回事兒嗎!」年輕人激動打斷。

  於是屋中徹底安靜了下來。

  「紀雲,我知道大家苦。」過了一會兒,老人輕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入門時我也說了,你們跟我學藝,我一樣不落地教你們,學成後,你們隨意往別處戲樓去謀生活但紀雲,我來七九城,就是為了演兩個銅板一場的戲的。」

  「.相州城不缺給聽得起戲的人唱的戲。」老人沉默一會兒,低聲道,「話就說這麼多。」

  「.可現在不是咱們想掙錢,」年輕人聲音低啞,「是咱們不掙錢,就得——」

  他深吸口氣:「反正您的戲院,您拿主意我反正不走。」

  裴液就是在這時輕輕叩響了門。

  得應後進來,是一片有些雜亂的大房間,戲服道具等等四處擺放,當先一個小生面色沉垂地看了過來,正是剛剛扮演畫師的那位角。

  再往裡則是一個面容清硬、身材瘦削的老人,倚坐在一張戲桌上,低眉看著地面,手裡拿煙杆,火星閃爍、煙霧繚繞。

  見人進來抬起頭,微訝地看著他。

  裴液先抱拳一禮:「冒昧打擾,在下剛剛聽了貴院的《白蛇情》,十分心仰——」

  年輕人頓時瞧起來有些煩:「衣師妹不是在外間嗎?」

  裴液懵:「——想購一齣戲本。」

  「啊?.哦。」名叫紀雲的小生怔了一下,「抱歉。」

  老人的面上卻露出笑來:「小兄弟怎麼稱呼?」

  「我姓裴,博望州人士,剛剛聽了一場《白蛇情》覺得甚好,便想也搬去博望州演一演。」

  老人敲了敲煙杆,含笑下桌往旁邊走去:「裴小兄弟在博望那邊也開戲院嗎?生意如何?」

  「啊,沒我是練武的。是我朋友要懂行些,她說這戲很好,想搬回去。」聽過少女的叮囑,裴液本準備了解釋的,但老人和善灑脫的態度卻出乎他意料。

  「是麼?哪裡好?」老人兩眼丹鳳,清如澄波,聽得這話眯眼一笑,簡直神采昂然,「你們可得弄清楚,是喜歡這戲,還是喜歡我們的角?」

  裴液有些不好意思:「都喜歡,都喜歡」

  老人蹲下身在櫃中翻找,聲音悶進了柜子里,但依然帶著笑音:「裴小兄弟最喜歡我們哪一段?」

  裴液想了下,也被這態度感染,笑道:「我覺著,『別仙草』一折很好。」

  老人眼睛一亮,哈哈而笑:「有眼光!還有呢?」

  裴液又說了兩折,老人俱都贊同,忍不住先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道:「小兄弟,我瞧你也是懂戲的,請你做個評判,我唱一段『別仙草』,你看和剛剛衣丫頭的哪個好些。」

  裴液連忙擺手:「我可沒聽過幾場戲!」

  「是麼,那你便是天生的好耳朵、好心靈!」老人哈哈,「只聽一下,不妨事的。」

  說罷兩袖一甩,一段清音便從口中吟出。

  裴液頓時眼睛一瞪,毛髮顫動。

  眼前老人的意態竟顯出女子的柔婉清秀之感,其嗓音如清笛破雲,水亮婉轉,穩厚又比衣承心更高一層,但最不同的還是其中情緒。

  這一節唱的是白蛇離開仙草去會情郎,之前戲台上的唱段總有一股迷濛的冷氣,白蛇是在自己的心緒中猶豫;現在老人的唱法卻顯得明亮堅決許多,這條白蛇像是早已做出決斷下凡去,只是被仙律阻隔,便少了朦朧,多了張力。

  裴液確實沒怎麼聽過戲,但今日連聽兩段,鏗鏘流轉的聲音引動著情緒,真令他有些陶醉之感。

  一段罷了,不待老人問,他已忍不住道:「衣小姐的好像更合這戲的氣質些,但我自己更喜歡您這段。」

  老人頓時哈哈而笑,幾乎引為知己。

  又忍不住道:「那你覺得最後一折呢?最後一折『銜血還草』如何?」

  「也很好,很感人,但」裴液猶豫道,「莫名感覺不如上面幾折。」

  一旁的紀雲忽然笑了出來,老人瞪他一眼,卻是笑嘆一聲:「也對!」

  說話間,老人從櫃中取了一折大本出來,撣了撣塵土,遞給了裴液,笑道:「這便是《白蛇情》的抄本,要點都注好了,你拿去吧。」

  裴液怔住:「這多少銀錢?」

  「談什麼銀錢。」老人擺手洒然一笑,「好戲便是讓人聽的。而且你若不來買,找幾個懂行的來聽幾遍,一樣得個八九不離十——戲這東西藏不住的。」

  裴液卻堅持:「我來買就得掏銀子。」

  於是老人一笑:「那好罷,我也不強要你人情,你按市價與我二兩便是。另外,小兄弟不是習武嗎,你水平如何?」

  「.尚可。」

  「只要真練過兩年便可!這般,我與你談戲,你來幫我論論武。」他朝一旁的紀雲示意了一下,「我們最好的武生,我總覺他打不漂亮,你幫我看看關竅。」

  這事裴液當是欣然為之,滿口答應。

  倒是紀雲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還是在老人的催促下用心練了一套功夫,室中一時虎虎生風,最後他掛著薄汗停下來,有些忐忑地瞧著裴液。

  裴液卻有些啞住了。

  他發現自己想岔了,修者和武生實在是兩種行當。

  修者是要打得過別人,武生卻是要打得漂亮,裴液對前者頗有研究,對後者卻有些轉不過腦子。

  憋了半天,他才蹦出一句:「你剛剛這一腳踢出時腳尖須得繃直,發力也得夠,不然是踢不到人家咽喉的。」

  「.」

  老人連忙上前把住他小臂:「你莫教了!這齣『原上斗』對戲的是我,他若踢到咽喉上,便把我踢死了!」

  裴液尷尬捂臉,一老一少哈哈而笑。

  最終裴液還是努力把腦子換過去指點了幾處,最後要掏銀子時卻被老人笑著按住手臂:「你先把本子拿去看看再說,這戲有些難想好了再來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