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一重

  第265章 一重

  裴液稍微有一點心虛,但這時他反正願意和面前這位唇白顏淒的少女說這話。

  只要能讓她開心。

  從太早的時候開始,少女那低落的神態就已令他觸之難受,深夜回想那天湖邊,少女臉色蒼白無措地囁嚅挽回他時,少年更是總猛地抱緊被子。

  如今立在她面前,看著那泛紅的眼眶、怔然淒楚的表情,裴液用盡渾身解數也要悄悄地、輕輕地哄一哄她。

  這話的效果也確實出類拔萃。

  李縹青立在場上,完全被重錘砸懵,嘴巴囁嚅著,面上不知要露出什麼表情,一顆淚珠已先流了下來。

  這是少年第二次給她帶來迷迷如夢的感覺。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說完話後僵直起來的少年,心中只回過一個念頭:「原來.他的緊張是給自己的。」

  這安靜持續了太久,直到裴液有些慌張了:「李、李縹青,我其實一直.都喜歡你的,但我太笨了,沒弄懂.現在我想明白了,你還願不願意和我去划船?我現在也」

  他聲音低下去:「.會劃了。」

  又是片刻的安靜,然後,少女帶著哭腔的低聲終於抽泣著響了起來:「裴液,你和明劍主.關係很好嗎?」

  「.」裴液怔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也許他應該努力擦去少女的一切擔心,但最終還是實話實說,「我我不敢說是明姑娘的朋友,但,明姑娘對我來說很重要不過!我不是那種——」

  李縹青輕聲打斷了他,抬起一雙淚光瑩瑩的眸子,小聲道:「那伱能不能讓我和明劍主說兩句話?」

  「.啊?」

  ——

  「明姑娘,這就是我和你說的那個,朋友。」裴液帶著雙手絞緊的李縹青來到女子面前,感到身後少女呼吸已徹底屏住,「她叫李縹青,是翠羽劍門的少掌門,很早就和我說很喜歡你。」

  明綺天看著面色緊張期待的少女,輕輕一頷首:「少隴玉翡山余脈,我幼時學劍,講師就提過的。」

  李縹青臉上驟然綻開驚喜。

  又聽女子繼續平和道:「多謝,你也很漂亮。」

  「.」

  州衙散場了。

  在許多人欣羨的目光里,翠羽劍門的少掌門把琉璃劍主請去了自己家。

  一路上,眼眶紅紅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女子身旁,嘴巴不停地問個沒完,最後終於有些不好意思地來一句:「明劍主你有沒有覺得我很煩啊。」

  明綺天輕輕搖頭:「沒有。」

  於是她就高興笑著又繼續了。

  裴液甚至瞧出她有貼上去挽臂的野心,但最終還是慫住了。

  關於在州衙中問的問題,少女到現在也沒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裴液就如此心情忐忑地在兩人後面跟了一路,好幾次少女問出一個蠢蠢的問題,趁明綺天沒來得及回答,他就趕緊湊上去插話,然後就收穫少女兇狠的回眸一瞪。

  直到到了翠羽院中,李縹青都還是捨不得離開明綺天身邊,裴液抓心撓肺得終於忍不住了,他上去牽著李縹青的袖子把她扯到一邊:「明姑娘還要讀書練劍的,你別打擾她了。」

  李縹青不甘心:「我不打擾她啊,明劍主讀書.我也讀書,我就安安靜靜坐在旁邊就好。」

  「.那也煩啊。」

  「那煩什麼?」

  「.」裴液忍不住了,「我煩。」

  李縹青看著他,眼眶還是有些微紅,卻忍俊不禁:「你煩什麼啊?」

  「你來.跟我聊天啊。」裴液悶聲道,「你還沒回答我呢你願不願意跟我去划船?」

  一時安靜,裴液心一揪,抬頭看去,卻見少女紅著臉微垂著頭,聲音很小:「我們可以.晚上再去啊,明劍主好不容易來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走了,但我們可以,很久的。」

  心中頓時一滿,好像有什麼在膨脹。懸吊的心臟穩當地落了地,摔出來一片蓬散的快樂,少年的笑綻開在臉上,摸頭道:「那晚上,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啊。」李縹青偏頭看著院中的高樹,小聲道,「你約我的。」

  「那就,戌時行不行?」

  「行唄。」少女若無其事,「我都行的。」

  「嘿嘿嘿。」裴液笑了一會兒,少女就站在他面前,三天下來,本應有許多話要說,但此時兩人卻好像都變成啞巴了。

  氣氛有些安靜,裴液瞧了眼天色:「那我,先去忙楊顏練劍的事情了,晚上再見面吧。」

  李縹青卻挑了下眉:「楊顏那邊,不是只是練個劍嗎?」

  「.對啊。」

  李縹青低下頭:「那把劍冊拿過來就好了啊。」

  「.」

  少女輕輕推了他一下:「你去跟楚念師兄說一聲,讓他去把楊顏叫過來就好了。」

  裴液茫然了一下:「.我不好吩咐楚師兄吧,要不還是你去。」

  李縹青瞪了他一眼:「你去。」

  「.哦。」

  ————————

  寒樹籠映的院子裡,白衣捧卷坐在樹下,少女搬個小板凳虛虛靠在她身側。

  兩人共看一卷。

  「明劍主,這個『仙者五聖』是什麼意思啊?」

  「品評劍道資質的議論,不必在意。」明綺天跳過這一段,繼續去看下面的說理。

  「可是.明劍主。」少女昂著頭小聲道,「我想稍微在意一小下。」

  明綺天目光挪回去:「『五』者,是為劍心、劍感、智理、靈悟、命數,是《演劍通義》中提出的劍賦構成,現在大家多採用此說。劍心為持劍之心,並不同於一般所言的心性;劍感是持劍之身,有些人握劍會更加親切貼合,便是此理;智理是學劍析理的能力,此條倒是可以後天培養的;而靈悟則是閃爍之靈光,近於道佛之『悟』了;至於命數.」

  女子略作沉吟:「你當知,劍與其他兵器不同。」

  李縹青連忙點頭。

  「便是應在此處。許多人心性上乘,御使其它武器也掌控優良,讀書析理時頭腦分明,乃至修習陣、器、丹等等其他諸道,靈感也常常爆發——但偏偏學不好劍。」

  明綺天平和道來:「淺時還不大凸顯,但一到高處,就如被扼死咽喉,終一生之功,再不能寸進——劍賦這樣東西,就像是隨命而來。因此《演劍通義》所言前四者其實泛泛,把『命數』二字提出來,才是其流傳後世的凝晶。」

  「.劍賦一生都不能更改嗎?」

  明綺天又沉吟了一下:「大略可以這麼說。不過二十多年前,雲琅山挖掘此理,出了一篇《三千人劍賦論》,算是稍微撬開了些縫隙,但畢竟不能更命數、逆大塊。」

  李縹青緩緩點頭。

  「至於所謂『仙』,就是它自己的東西了。」明綺天掂了掂手上的冊子,「是為『凡靈玉仙』四階,這是撰者自得的評點,道啟會是不會這樣去分的。」

  「它說的不對嗎?」

  「並非不對,而是無聊。」明綺天道,「劍賦好壞,好到什麼程度、壞到什麼程度,都是可以清楚瞧出來的,其本身既沒有明顯的溝壑層級,為何要人為把它截為四段呢?因此這一段循的不是劍理,而是撰者自己的留名之心,是為無聊。」

  「哦」李縹青重重點頭,又忍不住道,「那明劍主,若按它這無聊的區分,我是什麼品階?」

  明綺天仔細瞧著她。

  少女有些期待又有些憂心,低聲道:「大家都說我靈氣很足裴液也這麼說,您看,我有沒有進修劍院的天賦?」

  但明綺天瞧了一會兒,卻輕輕搖搖頭:「不是。你練劍時應當常常遇見把握不住和想不通的地方,這正代表你『靈悟』與『智理』稍差,其實不太夠得上修劍院的門檻。」

  「啊」李縹青低眉,於是想起自己的試劍也正是輸在對《黃翡翠》凡靈之分的不精不准上,明明自己已經研習這本劍經三年之久。

  一時低落。

  「你真正超卓的地方其實在於劍心。」女子平和道,「一是極韌,攀劍道之山,多坎石棘崖,越往後越是如此,雲琅山收徒,第一便要韌心;二是極明,直指自己所要,不惑不迷」

  瞧了一眼少女瞪大的雙眼,她解釋道:「只是現在暫時遮了些霧氣,不大容易瞧得出,但磨礪出來就好了。另外,你劍感極佳,學劍雖難些,但用劍應當常常走在正確的路上。」

  「至於命數.我現下也瞧不出,但想必夠到意劍是沒有問題的。」女子收回目光,「你是可以進修劍院的,過後我為你寫一封薦信。」

  「.這,這就可以嗎?」李縹青有些茫然。

  修劍院資格之試要經歷一系列步驟來檢測天賦,昨日隋再華甄別,只看演一場劍,問幾個問題,也是以老道經驗和高超眼光支撐的直感來評斷。而現在,這位女子只瞧了她幾眼,就把她的五項天賦一一講了出來,實在過於不可思議。

  「我不用演一下劍嗎,明姑娘?」李縹青有些不安,「那個,裴液剛剛和我說了,說要請你寫一封薦信.你可千萬別聽他胡說.」

  明綺天搖搖頭:「行則行,不行則不行,我不騙人的。」

  「哦」李縹青應了一聲,鬆了口氣,但很快又忍不住低頭一笑——雖然明姑娘還是平和從容的語氣,但她忽然覺得認真說「我不騙人的」的女子有些可愛。

  「那,我是什麼品階啊?」

  「等你劍心明亮,大約可以夠到『玉』了。」

  「哦那,裴液呢?」

  「裴液,當是『仙』了。」

  「.哦。」李縹青眼睛往那邊瞥了一下,回來時又亮亮地看著女子,「那明劍主,你一定也是『仙』了,而且是最最厲害的仙!」

  明綺天點點頭,聲音依然平和如水:「若按它的說法,我還要更高一些。」

  抬手翻過一頁。

  楊顏抱著劍冊過來時,見到的就是這副畫面,而裴液坐在遠處台階上,一個人捧著一本小冊舉頭而讀,聽見他推門進來,立刻起身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

  「我昨夜讀了一會兒,感覺差不多了。」裴液笑著接過《崩雪》,他現在心定腦清,尤其想到晚上的泛舟之約,更是心情振奮、學勁滿滿,「今日應當能破了第一重。」

  但楊顏的表情卻不是太好。

  這些少年仿佛也被心事牽絆,有些煩悶地坐在裴液旁邊:「裴液。」

  「嗯,怎麼了?」

  少年從不賣關子:「天山想讓我入門。」

  「.」裴液攤開劍經的動作一時頓住,「你不想去?」

  裴液確實知道天山在接觸楊顏,倒沒想到他們是想把他收入門下,但此事對背負重仇的少年來說,應是一件輕鬆的事。

  楊顏沉默了一下:「也不是,是有很多事情.還沒想明白。」

  「什麼時候問的你?」

  「前天,要我在他們離開前給答覆。」

  裴液挑眉:「前天的事情現在才說?早些問我,幫你多想兩天啊。」

  「.」楊顏沉默地看著他,一雙眸子冷冷的,「前兩天你搭理我嗎?」

  「.天山是劍宗。」裴液若無其事道,「你若過去,要主修劍的。」

  「這我倒知道,我們門派,也是刀劍雙修的,而且玉佩不也是嗎?」楊顏道,「我在想我不知道我們門派的隱秘是什麼,但它既然要《吞海》《崩雪》各自二重才能打開,裡面的東西,想必也得雙修刀劍才行——我覺得,我師兄就是刀劍俱通後」

  「那你是擔心一去天山,就從此失了仇人的蹤跡嗎?」

  「.是的。」楊顏低聲,「門派學劍的日子是山中無甲子。」

  裴液暫時合卷,沉默地想了一會兒:「你是想報仇,求個心裡痛快便好,還是想重新傳承宗門?」

  楊顏有些怔然:「我都想。」

  「那我覺得.就去吧。」裴液思考著,「力量總得蓄起來,才能打出去。歡死樓,這些日子的動靜你也瞧見了,宗師俱至,你五生拿什麼報仇?何況沒了宗門遮護,每日奔波,自己的進境也會變慢。」

  楊顏沉默。

  「.火氣無處泄,不甘心是嗎?」

  楊顏點點頭。

  於是裴液也沉默。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輕嘆道。

  「其實我最恨的不是歡死樓。」楊顏忽然低聲道。

  裴液瞧著少年,而下一句話令他一怔無言。

  「是我師兄。」少年低著頭,聲音輕得薄利,「他勾結外人殺死了師父,奪走了師門守護千年的東西,最後把罪名扔給了我我想把刀捅進他心口.問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裴液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良久,他道:「所以,這就是你最想做的事,是嗎?」

  「對。」

  「那你.」

  「那你應當去天山啊。」清靈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身前,兩人抬起頭,李縹青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這裡,她認真道,「有一些仇恨不會因為放得久了就變得暗淡,逼著自己必須完成復仇,比衝上去一死了之更有價值。」

  「.謝謝,我知道了。」楊顏怔了一下,「我再想想。」

  「不過復仇前的日子,也要好好過啊。」少女笑著戳了他肩窩一下,「每一年每一天過去了,都不會再重來的——對了,你去了天山,可得幫我們翠羽多說說好話。」

  楊顏臉紅一笑:「好。」

  少女也一笑,然後她看了眼裴液,微微低頭:「那個.還有兩個時辰,我也去練會兒劍,然後.去換衣服啦。」

  「好。」裴液看著她笑。

  楊顏看著少女走開,回過頭,面對的卻是裴液危險眯眼的直視。

  「.怎麼了?」

  「你臉紅個球啊?」

  楊顏瞪眼:「我臉紅怎麼啦。」

  雖然早就相識,但他確實沒和這位少女沒有過多少交流,如此一位陌生的朋友忽然親切安慰,他就是忍不住要臉紅一下的。

  「你別老隨便臉紅。」裴液皺眉道,「容易誤會。」

  「.」

  小院就此安靜了下來,後面的時間裡,裴液扎紮實實地讀了兩個時辰的《崩雪》,就此明通了第一式,而後在楊顏和明綺天的注視中,一劍將井中炸開了三丈高的水柱。

  與此同時,繁星夜幕也已降臨小城,裴液收劍起身,一抬頭,少女已經在院門口低頭踱著步子。

  他立刻露出笑容,抬腿就要過去。

  卻被楊顏一把扯住。

  裴液回過頭,卻見他也正看著院門口的李縹青,深深皺起了眉毛。

  「幹什麼?」裴液道。

  楊顏卻在此時忽然顯得有些猶豫婆媽,好像發現了什麼不知該不該說的東西。

  「說啊。」

  「不是,我覺得.」他把牙一咬,側頭小聲道,「裴液.你說,李縹青是不是喜歡你啊?」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