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第247章 朝菌(終)

  第247章 朝菌(終)

  之前多少擂,人們已在這玄幽之意的瀰漫中坐過好幾個時辰,那靜靜杳杳、冷心幽息的氣質是人們從未體悟過的高渺窈遠。

  力有大小、技有高低,而層次劃分出的,則是不同的世界。

  下者不可以破上,與大小強弱無關,只因你的一切努力在它面前只是鏡花水月,張君雪在前一場已為此做過最盡力的註解。

  何況當時這幽生一劍還根本沒有用出,女子甚至憑藉自己破出了這殘缺的意境。

  但如今已天翻地覆。

  當這座意境徹底完成之後,它真正的強大無漏才向所有人展露出來,即便僅僅作為察覺到的旁觀者,那種無聲間鋪滿一切的靜冷都令人心寒息止。

  不是「無可抵禦」,而是「無從抵禦」——把你扔進無邊無際的水裡,你要和誰作戰?

  即便在意劍之中,它也是堪稱佼佼的一門。

  因此當人們感知到這樣的一劍鋪開時,就知道此擂已經結束。

  尚懷通面色陰沉,他暫未一劍架上少年的喉嚨,只是一時之間,尚且不甘心接受這樣的勝利罷了。

  但無人想到,少年竟然先一步不接受這樣的失敗!

  他身處這樣的境界之中,竟然先一步朝著身前那襲已然不可戰勝的、幽遠縹渺的黑氅,再一次面無表情地出劍!

  當這劍光陡然而起時,每個人都看出了尚懷通徹徹底底的暴怒!

  這種無視和狂妄絕然刺痛了他,正因一直將自己擺得足夠高高在上,面對這樣強硬的傲慢時,心中的毒焰才會如此難以遏制。

  男子目眥如鈴,紅意充斥,高邃的面孔此時獰如夜叉。不再以冷和繃束縛所剩無幾的風度,尚懷通一劍盡數傾壓!

  萬般幽高匯於男子身上,黑氅漆黑如夜,而後四周就已皆是靜夜。無論之前他敗了多少次,當這一劍真的用出,他就再次居於絕對的高處。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那令人心驚的沉重、冰冷,以及窒息。

  少年明亮的劍光頓時僵止。

  先前的輕捷果斷此時仿佛生滿了無形的絲縷,包覆、牽繫、堵塞.在壓覆過來的冥冥幽境之中,少年仿佛呼吸都已困難,他僵硬而勉強地將劍架在身前,就如同一個緩慢脆弱的歪斜紙人。

  尚懷通一劍將他撞碎!

  六生的磅礴力量第一次完完全全地落到了實處,幽生牽繫之下,少年再也使不出任何花招,兩劍交擊,宛如颶風撞上枯紙,少年身體宛如斷線風箏,猛然拋飛出去,在空中帶起一道細銳的血線。

  他本要就此摔落台下,但這歪斜的身形在空中勉強一翻,直墜而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邊緣位置。

  少年低著頭,一張嘴,一口鮮烈的血泄到了地上,而後大口喘息了起來。

  仿佛窒息的魚類。

  沒有任何博弈的機會,固然也有劍招的出現,但意就是意,伱不在這個層次,就無以對抗。

  李縹青猛地站了起來,目光直直地望著擂台,若非被沈杳牽住胳膊,少女已躍下擂場。

  張君雪面色蒼白地攥緊了衣擺,她早知身處其中的壓抑無力,而如今這一劍更遠遠勝過當時。

  高台之上,官服白舊的老人也擰身半起,探著頭有些焦急地看向高處那個身影。

  沒有歡呼,場上一時寂靜。

  如淵似海,窈如冥仙,完整意劍的強大莫御此時深深烙印在人們的心裡,每個人都為少年的勇氣震嘆,但也不得不為這樣摧枯拉朽的一幕憾惋。

  當這門劍真的在男子手裡展現出應有的威能之後,人們才知道之前的那些想法多麼可笑——什麼張宗元或者楊顏,就算往前數上二十屆、三十屆,也絕不可能有人能在這樣的劍面前取勝!

  少年未被一劍掃下擂台,此時竟然還能站著,已經出乎所有人意料了。

  尚懷通甚至不必動作,越縛越緊、越生越深的絲縷就會剝奪少年的一切——力量、真氣、感知.甚至思維。

  但男子還是一甩劍大步走了過去,腳步聲都透出暴烈的怒火。

  他怎麼可能如此輕輕放過他?!

  前面兩場積累下來的一切怒火,今天、武比,乃至從更早開始從此人這裡收穫的輕視,現在,他要他為之盡數付出代價!

  兩場失敗代表不了什麼,他當然為之惱怒怨恨,但絕不會懷疑自己。正如他曾經也輸給過白玉梁,但只要有這門劍在,他就永遠自信高高立於所有人的頭上!

  這是他的青梯,他的雙翼,他信念驕傲之所寄,髒惡的心靈被其高高舉入雲端!

  這樣的劍!

  如果你不曾見過神與仙,那麼如今他已握在手中。

  當他不再做那些無聊的遊戲,把這一劍真的揮出,誰能從他手上走過一招!

  尚懷通怒火滿溢的目光死死鎖在少年身上,行走中,他平平抬臂起劍。

  隨著男子的動作,幽窈的絲縷再次牽動,整個龐大的意境都朝脆弱的少年毫不留情地壓覆過去。

  為他手中這一劍前驅。

  所有人都感到了這意境的趨向,看台上已響起了驚呼。

  而裴液心窒思僵。

  他當然完全被這一劍籠罩,他也當然無法從完整的意劍中脫出。

  當【破土】的劍尖逼上尚懷通咽喉時,一道高遠莫測的劍從男子手中迸發而出,驟然撲來,在世界和自己之間,蒙上了一片由幽靜與絲縷組成的幕布。

  身前近在咫尺的男子乍時變得遙遠。

  裴液用過許多次雲天遮目失羽,但這是第一次感受意劍撲面而來的感覺,天籠地傾,真是驟然墜入深海,四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供抓手,一瞬間的無助令心臟猛然縮緊。

  下一刻陷在此境之中,已被鋒銳的敵意和冰冷的壓抑整個包裹。

  在這方世界,沒有什麼是屬於他的。

  但那時,並非不能活動。

  比起雪夜飛雁的乍然剝奪,這門劍的意是靜而緩進,無數冰冷的纖細往身軀中侵入,但在最開始的片刻,儘管身體已冰抑深僵,你仍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活動。

  裴液於是直接抖劍,再次朝男子刺去。

  但尚懷通的反應何止快了一倍。

  他猛然起劍相迎,而在交劍的那一刻,這看似深靜的境界驟然露出了它鋒利的獠牙。

  尚懷通一劍撞來,周圍的一切都在為他前驅,在這方境界之中,他幾乎是時來天地同力!

  而裴液的劍卻仿佛被千絲萬縷死死牽絆,真氣被汲去,力量在流逝,變招之時,周圍的空氣都在和劍勢作對。

  他本就無法硬碰硬地接下尚懷通一劍,此時彼強我弱、無處轉圜,兩劍相擊的慘烈來得理所當然。能來得及回劍而防、將身體控制在擂台之上,已是卓然的成果了。

  但是,這本就是裴液準備好接受的狀況。

  他在上擂之前,就知道男子握著這一劍;他在出劍之前,就已感到那籠罩的幽抑。

  對這一劍,他早有自己的想法,但若不正面見過,怎麼知道它真正是什麼樣子呢?

  他抬起頭,連視野也開始被剝奪,微微的模糊中,身前男子帶著撞開一切的氣勢大步走來,裴液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只有認真和緊繃,從來沒有緊張。

  他緩緩閉上眼,手指在空氣中輕輕拈了兩下,那一點扎人的躁意再次在指肚上生出毛刺般的感覺。

  少年帶著這種感覺重新握住了劍柄。

  眼前模糊已然更甚。

  張君雪曾體會過的「失去」此時冰冷地攀了上來,裴液知道這是「同化」,漸漸的,他也將徹底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於是他忍不住感到了好笑。

  身冷意僵,一切在往靜無的深淵墜去,裴液頂著扼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身前,尚懷通令人心窒的暴戾一劍已帶起逼面的狂風。

  ——

  嘴角血跡殷然的少年站在面前,就像一個無力的布娃娃。

  尚懷通怒火仍然滿溢,但他已強行按下了自己面上的失態。

  這副畫面實在平復了他的心情。

  不過一隻蹦得高一些的螞蚱,他只要想按死,任何時候都可以按死。虎去爪牙,鳥失雙翼,拋去幽生之劍——自己真正的驕傲去和人比斗,輸了又如何?

  過去十多年,你在抱著你那些可憐的劍技來回鑽研,而我孤詣的東西,是你永遠觸及不到的高度。

  尚懷通當然知道這位少年才十七歲,但他更知道的是,這一劍過後,他的劍道之路也就永遠停在十七歲了。

  幽生之絲生於劍中,尚懷通面無表情地左手按腕,整片境界幽幽地脈動。

  每個人都感到了驚心的凜然寒意。

  那不再只是意境的侵染,而是一切都被調動了起來,千絲萬縷,牽繫在男子的一劍之中。

  悄然傾落。

  【朝同發·暮同凋】

  由來朝生暮死,不與常花同夢。

  《幽生篇》中錄入的真正殺劍,如今,尚懷通也是第一次握在手中。

  朝著面前已無還手之力的少年輕灑而下。

  身體與絲縷融合為一,絲縷既謝,身軀應凋。

  身在局中,這就是避無可避,攔無可攔的一劍。

  然而在全場驟然攥緊的心跳中,裴液抬起頭來,仍然是那平漠的眼神。

  輕輕扣劍。

  少年對這一劍的思考,不是來自於這一場、男子展開幽生之境後。

  而是在尚懷通第一次向全場鋪開他這殘缺的意境之時,就已經開始了。

  男子如何靠拔草來雕琢心態,如何將情與意和整片武場融合為一,又如何把這一劍清清楚楚地攤開,在五萬人之前,當眾給它做了一場可笑的縫補。

  全部分毫不差地落入裴液眼中。

  每個人都在為這成就的意劍驚佩贊絕,為它的強大和幽妙攝魂奪魄。

  只有少年一直皺著眉如鯁在喉。

  仿佛平滑的麵餅里嵌進了一顆石礫,仿佛優美的樂曲中摻進了一道破音,令人十分難耐。

  而如今,在正面迎上這一劍之後,裴液終於得以將它揪在了手裡。

  於是此時,萬人驚心之下,少年輕輕抬臂,架住了尚懷通縹縹而來的一劍。

  預想中的情景沒有出現,那些蓄勢而發的死與凋就那樣僵在了那裡。

  全場都一時寂然。

  怎麼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很快有新的東西出現了——燥意,明顯的燥意,從兩劍交擊之處生了出來。

  尚懷通身體定住,茫然怔忡。

  在這個境界中出現意料之外的事,於男子而言是完完全全的措手不及。

  但下一刻,這份意料之外就驟然清晰了——越加熾烈的燥意,不斷從兩劍交擦的地方迸發出來,直到有了明顯的形體,那是火。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尚懷通整個人完全僵住,仿佛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熟悉的火。

  【七命鑄火】的火!

  在五萬人的目光中,在所有人深深體悟的沉重靜抑之下,處於寒冷幽寂最中心的少年,從劍上摘下了一朵明亮的火花。

  而後,兇猛膨脹。

  熾烈升起的火焰驟然吞沒了兩人身上的一切,由內而外,從根到底,一切的細絲繁縷被盡數焚盡!

  已然皆焚,何來同凋?

  而在焚掉兩人身周之絲後,那火焰仍然沒有止息!

  以兩人為中心,猛烈的熱量與光明向著整個幽冥之境燃燒而去,所到之地,無處不與之呼應!

  一瞬之間,幽生之境已成一片火海。

  所有人都瞠目失語。

  尚懷通滿目僵硬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已忘了自己仍在擂台之上。

  愕然、迷惘、不可置信。

  日日夜夜,苦修十載,寄以信念,托以驕傲。

  這樣神仙般的、立在白雲之上的劍術,他在劍道之上最驕傲的成果。

  被少年一劍拆解。

  他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

  如今少年就立在他面前,他淡淡地看著他,沒有表情,沒有動作,那平漠的眼神宛如最深刻的譏誚。

  ——是誰教你,把火放進菌里的?

  這個想法甚至比《幽生篇》敗在少年手裡還令人難以接受,因為那不過是一場勝敗,而這,讓他十年來的全部努力變得荒唐可笑!

  就如同一把最鋒銳的匕首,深深刺進了男子心中,剌出了鮮熱的血肉。

  少年平漠的眼神此時仿佛變成了無數雙眼神,全場五萬人,都清楚地看著他的幽生之境被少年一劍燃盡!

  一瞬之間,歇斯底里的暴怒衝破了一切,心靈、頭腦、情感,尚懷通整個人被怒火徹底淹沒,他看著面前的少年,面容猙獰到了極致。

  那又如何!!

  即便是錯了的意劍,也是意劍!仍然是你們永遠觸及不到的劍術!我還可以進修劍院,還可以重新再走!

  尚懷通雙目溢出血一樣的赤紅。

  而且武比還沒結束!

  你只是破招,你沒有將劍架上我的脖子!你以為我會自己向你認輸嗎?!

  你自己浪費這好不容易掙得的機會,選擇羞辱我,那現在,沒有機會了!!

  他雙目幾乎暴突地盯著眼前的少年,握劍驟然暴起!

  一瞬間乍然的驚呼連成一片。

  所有人都還震撼於剛剛那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中,沒人想到男子竟會在此時再次出劍。

  明明勝負已然如此清晰!

  但這威勢滿溢的一招就是驟然出現在了擂台上,幾乎掀起狂風,此時怒火澆灌之下,顯得更加駭目驚心!

  ——【七火無命】!

  即便意劍被破,他仍是貨真價實的博望第一六生。

  而此時少年就在他身前三尺,苦戰後真氣枯竭、精疲力盡,還帶著臉色蒼白的傷勢,就如一個紙片。

  他一劍就能削去他的頭顱!

  但下一刻,尚懷通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少年好像動得比他還快。

  在他手指動作的一瞬間,少年就同時把目光移了過來,尚懷通看著這雙漠然的眼睛,感覺自己全身都被徹然洞察。

  而下一刻,一道冰玉般白色的劍光出現在這雙眼睛之前。

  出現在他暴怒燃火的劍之前。

  尚懷通從未見過如此神妙的劍光,但這驚艷只有一瞬,下一刻,他失去了視野,失去了雙耳、失去了鼻子、失去了全身

  最深重壓抑的黑暗驟然降臨,將他徹底埋了進去。

  而在整座武場之上,全場寂然莫名。

  少年一劍帶來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它本不應出現在人前,但這是兩座意境的碰撞,幽生之境已在所有人的感知之中。

  於是人們神魂顛倒地看見,在幽暗狂躁的幽冥之境的盡頭,一種明亮純粹的潔白從天空平鋪了過來,遮覆了昏暗中的一切。

  寂無的靜夜裡,漆黑的幕布前,無數白色的意象飛涌而來:雪、玉一樣的白馬、冰、水亮的劍身上覆結霜花、白而鋒利的羽毛飄滿了天空……

  孤身若夢,滿眼皆白,明月做玉鏡,雪色為銀色。

  不必什麼感同身受,這就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冷透的鋒利和美。

  與這樣冰冷的殺意比起來,剛剛的冥境宛如溫泉。

  這是一式.真正的意劍。

  而擂台之上,尚懷通從最深抑的空無與黑暗中醒了過來,手中長劍已然脫飛,整個人轟然撞在了地上。

  下一刻,裴液一腳死死踩住了他的咽喉。

  尚懷通臉色扭曲漲紅。

  冰冷的深抑還未完全消去,少年洞察一切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他想要奮力調動丹田,但在前一刻,洶湧的猛火——不是意境或劍招的火氣,而是真實熾烈的高溫——已驟然湧入進去,淹沒了一切。

  尚懷通感受著身體中的劇痛和全然徹底的無力,難以置信的僵滯和驚恐同時出現在臉上。他看著天空陰影之下、漠然俯視的少年,終於明白了他的想法。

  他明明可以一劍勝過自己,但偏偏就只以四生的真氣和一柄簡單的劍,一樣一樣、不可阻擋地擊碎了他的一切。

  這種驕狂令尚懷通渾身冰冷。

  是的。

  只要強過別人,就會有驕傲,只不過有些人埋得深,有些人埋得淺,有些人則毫無保留地宣揚給別人罷了。

  尚懷通因為一門意劍即傲視整個博望。

  祝高陽一人頂上三位頂尖宗師,在絕境之中含笑回身時,心中又是怎樣的驕烈?

  明綺天倒是沒有驕傲,但她做的事情一直都是最驕傲的人才會做的那一類。

  那麼裴液,怎麼會沒有同樣的情感?

  在州衙書房,老人說:「我瞧你其實比尚懷通要傲慢得多,偏偏總裝得很謙遜。」

  如今,少年要表達的一切已盡數傳達給腳下的男子——

  既不會學劍,也不會用劍。

  裴液踩著他的咽喉,隋再華所言的,那種囂烈的氣焰第一次毫無掩飾地噴吐了出來。這也是少年上擂以來,第一次冷冷開口:

  「你這樣的蠢材,也配在我面前言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