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雲外信

  第199章 雲外信

  裴液想起來前幾天在捉月樓的那次交談,面前的女子說「實在不幸,兩次狼狽的樣子都被少俠看見了」。

  誠如是也,那兩次偶遇中使他先入為主的形象,可能是絕大多數人都想不到的一面。

  眼前這種優雅精美、溫婉安定才是女子一直以來的主色調,在所有人眼裡,她都光風霽月,書卷氤氳,是博望名聲如玉的女君子。

  每個人都相信,這道身影永遠不會做出失禮的舉動,這雙唇也永遠不會吐出不真的言語。

  而這時,裴液感覺自己撕開了這片幕布,像前兩次一樣,女子沉重狼狽和鋒利的一面再次展露在自己面前。

  或許傷悲,更容易在能夠共情的人面前流瀉。

  「.我沒太懂,齊姑娘。」裴液認真看著她。

  「捉月湖的事,既不是『絕無可能』,也不是『希望不大』。」齊昭華低聲道,「在我這裡,它其實是十拿九穩。」

  「.」

  「裴少俠剛剛說的對,我確實沒法想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他也沒同意幫我做這件事,我確實是不如少掌門了。」女子輕聲一笑道,「但這事怎麼可能是他說了算呢?裴少俠也太天真,七蛟六分之一的入帳來源,駱掌門是不會輕易點頭的。」

  「.」裴液怔怔地看著女子。

  齊昭華回看著他。

  「.原來如此。」裴液長長呼了一口氣,「所以.上次說的張君雨古光之事,齊姑娘已經查問過了?」

  「事實昭昭,有什麼好查問的?」齊昭華看著裴液,然後忽然淡聲道,「裴少俠也不要挑撥離間。」

  裴液笑嘆:「抱歉。」

  齊昭華也對他露出個笑,但這笑就像個暫時擠開水的石頭那樣短暫,一拿出來,那種沉鬱又立刻涌了回來。

  「因為我只有一把刀。」女子低下頭,兩隻縴手已經無意識捏在一起,「我不知道是交出去,還是捅出去.」

  「所以.」

  「所以,希望裴少俠可以告訴我些事情。」

  「這可以幫你做出決定?」

  「.不能,不論裴少俠告訴我多少,我都下定不了決心。」齊昭華道,「我是希望少俠告訴我的事情可以直接替我決定——人在迷茫的時候,可以由外界推著走。」

  裴液沉默了一下:「齊姑娘想知道的是?」

  「翠羽對七蛟的進攻形勢,詳細的。」齊昭華看著他。

  「.這是很重要的情報。」

  「如果裴少俠認姓齊的朋友。」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笑嘆道,「齊姑娘的演技實在太好,某一瞬間,我也有真幻難辨之感。」

  齊昭華露出一個淡雨般的笑,但不言不語,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你怎麼能懷疑這個笑是假的呢?

  她分明在你面前撕開了所有的幕布,流露出了最真實的情感。

  雖然沒有任何懇求,但她確實帶著痛苦的眼神向伱伸出了手。

  裴液忽然意識到,女子在不同時候露出的面容其實並無所謂里外和真假,在每一個時刻,她的樣子都是那麼令人信任。方繼道、尚懷通、自己.每個和她打交道的人,都會毫不懷疑自己看到的才是女子真實的一面。

  「.我認。」在這樣蔓延的念頭中,裴液斂起了笑容,「前兩天裡,翠羽已基本將州城東北的三條街納入控制。而在今天日落前,翠羽就會進入南城,最大的一次行動會隨著武比進行,在那之後,州城裡的七蛟勢力會在半個月之內被基本清理完畢。」

  「.我想知道捉月湖的事情。」

  「捉月湖要麻煩一些,五湖幫在上面盤踞日久,即便沒了七蛟支撐也是塊費心的骨頭,翠羽可能要花費一兩個月來拆解入手。」裴液道,「不過我們會在三天之內切斷七蛟和五湖幫的聯繫,所以對七蛟來說,三天之後這份湖上的產業就和他們沒關係了。」

  「.三天?」

  「三天。」

  裴液認真道:「而且在這件事上,翠羽要通過白司兵走官府的路子,七蛟是想不到會這麼快的。當然,失去七蛟洞後,五湖幫會更加混亂頑固,齊姑娘分湖的事,今年肯定就不行了。」

  「.這兩天雖然確實有些跡象,但我沒想到翠羽竟然如此得志。」和剛剛裴液一樣,齊昭華怔了許久。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她抬頭看著裴液,「在我看來,駱掌門仍是博望江湖的頭號人物,尚懷通也依然是年輕一輩的第一人,七蛟縱然什麼地方受了些損傷,根節也依然密布博望城。我實在不知李縹青有什麼倚仗,好像一月之間就能覆滅七蛟。」

  「不必一月,十天之內,七蛟在博望城的產業就會徹底斷裂。」裴液道,「這就是我告訴你的事實,齊姑娘。」

  「希望能夠為你祛除些迷霾。」他補充到。

  「.我猜『迷霾』這個詞是少俠在近十天之內學到的。」

  「.是。」裴液無奈一笑。

  齊昭華展顏一笑,身上那種沉鬱完全不見了,只剩下一種輕快的鋒利:「少俠完全為我驅散了,這份情報,對我真的很重要。」

  言罷,女子躬身一禮,轉身往文士那邊而去了。

  ——————————

  裴液走回來,李縹青仍坐在原地,漫無目的地翻著《概論》。

  等裴液坐下,少女把書合起,推回他面前:「聊了什麼?」

  「向我打探翠羽的情報。」

  李縹青一笑:「她是以為你和方公子一樣嗎?」

  而後又一嘆:「尚懷通不知如何欺騙,連居士這樣光風霽月的人物,也肯為他前驅。」

  「是啊,看起來挺可憐的,我就告訴她了。」

  「?」

  「哈哈哈。」

  李縹青瞪他一眼,只當少年在開玩笑,伸手往文場那邊一指,裴液順著看去,見齊昭華走到了尚懷通面前,男子含笑詢問了兩句,捏了捏女子胳膊,似覺得衣衫有些單薄,將手中的大氅披在了女子身上。

  「你瞧,他是故意在眾人面前展現和居士的親密。」少女道,「因為居士的名聲太好,他和居士綁在一起,尚懷通這個名字也就變得高而白了。」

  裴液緩緩點頭。

  「這就是今天難弄的地方。」少女嘆道,「鷺洲詩會,畢竟是齊居士的主場,有她傾心支持,今日很難有誰聲名能超過尚懷通。」

  「無礙,『名』而已。」裴液安慰一句,再次端起書。

  但這次卻被少女一手按了下去:「先別看啦,和大家玩會兒吧。」

  「啊?」裴液怔愣一望,只見翠羽諸人早已緊緊圍坐起來,十多個腦袋湊在中間,歡快地笑談叫喊著。

  透過縫隙往其中一望,正有兩隻手對在一起,連連的碰撞之聲不斷傳出。原來是弟子們實在技癢難耐,不知誰提議開始在打指上劍了。

  而且確實有幾道希冀的目光不停地看過來——能三生殺七生的劍道天才,誰不想看他露一手?

  你不想嗎?你不想嗎?還是你不想?

  反正我想。

  要不是事實擺在這裡,要不是小師妹金口玉言,誰信這種鬼事?

  可惜大家期待好奇了兩天,好不容易這人到了面前,卻是太專注努力,好像還有些架子,只靜靜倚在樹下手不釋卷,除了少掌門大家都不太敢跟他搭話。

  可他越不出手,大家就越是心癢。

  「唔。」裴液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合群,猶豫地看了看手上的書,轉過頭,少女面帶請求地看著他。

  裴液於是抱歉一笑,把書合上:「不好意思,是不是讓你有點兒丟面子了。」

  少女撲哧一笑:「哪有這種事,他們覺得天才就是應該不一樣,只是很想見見你的高招。」

  「這個事情我確實完全忙忘了。」裴液嘆氣道,拍了拍手上的書,「應該一個月內時時細讀的,現在要在七天之內看完。」

  李縹青偏了下頭,笑道:「以前真沒見過你這麼好讀書的樣子,晚兩天就晚兩天嘛。」

  裴液一嘆,起身拍了拍屁股:「這個晚不了。」

  兩人來到翠羽弟子們圍得緊緊的圈子旁。十幾顆腦袋一抬起來,頓時響起了一片驚呼,十幾人紛紛挪屁股給少年騰出位置,一時簡直有些騷亂。

  裴液連連抱拳才接下這份熱情,然而在騰出的空地上坐下,卻見剛剛在切磋的兩人也停下了,一張張仿佛閃著光的面孔齊齊望過來看著他。

  裴液真是有點兒如坐針氈,抬頭求助地望向少女。

  「裴天才比較靦腆,大家繼續按順序玩就是了,他來的晚,就排在最後一個沒關係的。」李縹青也笑著盤坐在草地上,「大家太熱情的話,裴天才又要被嚇走了。」

  裴液連忙點頭:「對對對,我是奉懷鄉下人,沒怎麼見過指上劍,就過來湊湊熱鬧。各位師兄師姐不用管我,我不是什麼天才,劍術造詣也淺薄得很。」

  這下諸弟子消去了關於「架子」的誤會,各自相顧一番,倒是再一次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感嘆——這便是天才的謙虛。

  總之這陪笑盤坐的姿態確實令弟子們感覺親切了許多,剛才斗到一半的兩人也繼續開始。

  無非是《碧光》《玉影》兩篇中採擷出來的招式,招式既然無有高下,勝負便全看劍手的素質。裴液也看得津津有味,許多專用於指上劍的小手法小技法他都不曾見過,唯一可惜之處在於弈劍雙方確實劍道水平不高,很多劍招其實並未吃透,打出來的不是「去形留意」,而是「似是非是」。

  若嚴格按照當日少女所言的標準,他們其實是不夠資格打指上劍的,或者說,這只是打著玩兒,這並不算真正的弈劍。

  但反正大家打得起勁看得也起勁,倒也很樂呵。

  「咱們之前是純為切磋,而照這樣按勝負來打的話,就有些規則在了。」身旁少女偏頭道,「簡單來說,擊落對方劍為勝,掌心正中、手腕脈門兩處也是一擊致勝,其他部位則累積三次為勝。然後擊中手指不算勝點,但此指不可再用。」

  「唔」裴液緩緩點點頭,忽然想起,眼珠一轉道,「那這個是不是也是一寸長一寸強?」

  少女一眼看透他的想法,氣笑道:「那樣沒人跟你玩兒的!」

  「偷偷加半寸,我覺著沒人計較吧。」裴液不肯放棄自己的小聰明。

  李縹青不說話。

  「你說是不是?大家玩這個,總不能都要先精細比過長度吧,那也太幼稚。」裴液戳了戳她,低聲道。

  「我不想理你。」少女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而且覺得你確實有點兒讓我丟人了。」

  「.」

  直到沈杳楚念等幾位年長些的上來,這場遊戲才真正進入了弈劍的層次,場面也頓時精妙好看了許多,不時有驚呼和喝彩響起。

  最終是沈杳一連擊敗了三位師兄一落劍兩擊心,奪得了這一輪的第一。

  然後這位年長的女子笑著看向裴液李縹青二人,李縹青手一攤:「我最晚坐下,是排在裴液後面的。」

  裴液呵呵一笑:「那我來。

  然而他手往隨身提著的小袋子裡一掏,卻是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道:「我的指上劍忘帶了。」

  也就是當日李縹青送給他那枚木中嵌鐵的,少年還沒有將這新鮮玩意兒作為飾品隨身佩戴的習慣——事實上他也沒有佩戴任何飾品的習慣,於是只妥善收在了包裹里,沒往這隨身的小袋子裡裝。

  「用我的用我的.」諸弟子紛紛遞上自己各式各樣的小劍。裴液打眼一掃,卻沒有一個是老老實實地用宗門配發的那一柄,蓋因這東西雖好,但人人都有,大家也就不大愛用了。

  裴液正有些眼花繚亂,忽然一道流光在視野中一閃而停。

  紛亂的場上頓時一靜。

  每個人都眨了眨眼,因為它出現得太突然了。

  一枚流潤的白玉小劍,像是從光和雨中生長出來,此時正靜靜地懸浮在裴液面前。

  在它的下腹,一卷整齊的小紙被包覆系好,它好像被設置了一個提醒的程序,在裴液愣了一會兒沒立刻去接後,它繞著裴液飛快環繞了幾圈,又戳了戳他的額頭,而後開始發出清亮的哨鳴——

  裴液一把把它捏在了手裡,終止了它的鳴叫。

  確實沒想到這麼快,昨晚才發出去的,今天就有回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