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節

  她湊近雎安說道:「我覺得我們星卿宮是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懸命樓的財物應該歸我們才對!」

  雎安微微偏過頭,低聲說道:「那些財物已經分給梁州百姓了。」

  「……」

  她的前朝老料翡翠屏風!她的彩釉八仙耳壺!她的三百箱夜明珠!她的八十五尊玉雕!她的五百箱金錠!她的……算了,數到明天也數不完。

  即熙恨恨地腹誹幾句又低下頭繼續吃,仿佛要把自己丟失的錢吃回來似的。

  因為懸命樓的人不修仙,財寶畢竟都是凡間的財物,沒什麼法器靈物,各修仙門派也不是特別在乎,這話題很快過去,開始為這次行動表起功來。

  於是乎即熙又看見了那位老僧人慢悠悠地走上堂前。從前他因為貧窮氣弱總受人欺侮而有些佝僂,走路都是顫巍巍的,如今卻衣著得體挺胸抬頭,白鬍鬚打理整齊,走出了一副高僧的氣度來。

  白雲門的人介紹說老僧人叫悟機,是梁州的得道高僧。他一向勸人向善,若是惡人不肯聽他規勸繼續作惡,多半自食惡果沒有好下場,長此以往他的聲望漸高,如今正籌劃在懸命樓邊興建廟宇,超度惡靈。這次討伐也是多虧他的指導他們才能到達懸命樓下。

  眾人紛紛稱讚老僧人,儒釋道雖走的路不同,但做善舉都是一樣值得尊敬。

  即熙勉為其難地抬起手跟著眾人鼓了個掌,只覺得有些吃撐了,堵得慌。

  在眾人紛紛讚揚之時奉涯皺著眉頭髮話,說道:「您說的卻有些奇怪,不聽您規勸的惡人通常沒有好下場,聽起來倒像是遭了詛咒似的。」

  此言一出,場內氣氛就有點尷尬。誰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熒惑災星能夠施加詛咒。

  武曲星君奉涯一向是這種直來直往的脾氣,心直口快不看場合,拙於察言觀色。不過這次他總算有些後知後覺的感覺到見大家表情不太好,及時停下了話頭。

  悟機並沒有表現出惱怒,而是沉穩坦然道:「星君若是懷疑,可以來驗驗貧僧。」

  柏清笑著打圓場說不必,要讓奉涯向悟機道歉,但悟機卻堅持,說既然有疑就不能不明不白,定要分辨清楚。兩邊推讓不下,最後奉涯惹的麻煩還是他來收尾,他起身向悟機行禮,說道得罪之後掏出一個紙人。

  即熙本能地往後挪了挪,離遠點然後抱著胳膊看戲。

  那紙人身上有符咒,催動之後便直撲悟機而去,悟機氣定神閒不閃不避,那紙人卻在即將碰到悟機胸口時突然***化為灰燼。

  堂上眾人臉色皆變。

  只見紙人***而起的白煙慢慢凝成字懸浮在空中。

  ——「傷此人者有血光之災,辱此人者反受十倍之辱,熒惑在上,速應我咒。」

  萬眾靜默,悟機瞪大了眼睛看著那紙人驗出的詛咒,搖著頭道:「不不,這不可能……這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有人打破了靜默,說道:「原來這所謂高僧竟然受了熒惑災星庇佑,他們本是一夥的!你假意幫助現如今又上星卿宮,是何居心?」

  悟機一甩袖子怒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與熒惑災星勢不兩立,從不曾有何關聯!」

  「那這詛咒作何解釋!這些年無人能對你不敬,全是因為受了詛咒,你作何解釋!」堂下某門派的掌門拍案。

  「這不可能,那是因為佛祖憐我而加護,不可能因為熒惑災星!」

  悟機乾瘦的身體因為過於激憤而顫抖,再沒有了挺胸抬頭的高僧氣度,滿是惶惑無措。

  即熙抱著胳膊冷冷地看著這一幕,有些輕蔑地笑著,一言不發。

  10、大罵

  眾人議論紛紛,悟機手足無措地在堂中來回走著,辯白道:「這一定是假的,這不可能!」

  雎安微微抬手,那懸浮於空中的白煙便飄入他手邊的香爐之中,雎安給香爐蓋上蓋子,扣上的時候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悟機大師,請冷靜下來。」

  「星君,我真的……真的沒有勾結熒惑災星啊!」悟機悽然道。

  「我剛剛看了紙人驗的咒語,確實是依附在您身上,但是我相信您並不知情。如若您事先知道,也不會引路去懸命樓,更不會主動要求驗咒。」雎安的聲音在這嘈雜的場面中猶如定海神針。

  他這樣發話了,議論聲就稍稍弱下來。

  悟機愣了一會兒,像是終於慢慢反應過來了,喃喃道:「我身上真的有禾枷的咒術……這些年欺侮傷害貧僧之人下場慘澹,難道不是因為佛祖庇佑,而是應咒?怎……怎會如此!」

  他頹然癱坐於地,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被什麼壓得抬不起來頭似的,六七十歲的人了還痛哭流涕,喊道:「我曾以為是佛祖看見我的誠心,不成想卻是禾枷以這般手段侮辱於我,我清白一世居然要承她的恩情!我……」

  悟機爬起來就想去撞堂內的柱子,奉涯眼疾手快飛了張符出去化為繩子綁住他,悟機便跌坐在地動彈不得,哭道:「武曲星君救的了我一時,救不了我一世,如此受辱豈有顏面苟活?」

  堂內仙門百家有勸慰的,也有質疑他演戲的。

  即熙摸摸自己圓鼓鼓的肚皮,覺得自己得消消食,便站起身來活動了兩下,漫不經心道:「大師也不必如此吧,那禾枷喪…啊對,喪心病狂,說不定是想親手摺磨你,怕你先被別人欺負死了才給你下的咒。結果就福禍相依,您反而得了好處,這有什麼可羞愧的?你自殺反而遂了她的意了。」

  堂下便有人私語,問這女子是誰,有人回答是前宮主寡妻蘇寄汐。

  雎安微微朝即熙的方向側過臉,似乎有些疑惑,他沉默一瞬轉而笑著對悟機說道:「我聽說佛法說不可殺生,您也是生靈,不應自傷。善惡之間界限模糊難以區分,禾枷也未必是完全的惡人。或許這件事也是一個契機。」

  「一個讓您參悟善惡是非的契機。」

  悟機怔怔地倒在堂下,沉默不語也不再掙扎,只是滿目倉皇。奉涯收了束縛,悟機便跌坐在地,被別人攙扶著離開了。

  這場混亂的表功告一段落,即熙慢悠悠地坐下來,打了一聲飽嗝。

  這老頭子真是運氣不好,沒事驗什麼咒。本來是來邀功的,結果落得個這麼悽慘的下場。

  真是可憐啊。

  她撐著下巴看著堂內眾人,她還不至於在這些人面前覺得冤屈,比這荒唐的事情她也看得多了。反正她重生前活得瀟灑恣意,現在也錦衣玉食,管他們怎麼想呢。

  就是食還沒消完,有點堵得慌。

  即熙拿起旁邊的酒樽慢悠悠地晃著,漫不經心地聽著。

  他們在猜測災星為什麼幫助悟機,好像又在罵她?嘁,罵來來去都那麼幾個詞兒,讓她來罵不知道比這精彩多了。

  啊雎安發話了,這事兒翻篇了,不罵她他們還能聊什麼呢?

  ——「家師醉心修煉一朝不慎走火入魔,現如今自封經脈昏迷不醒,萬望宮主大人出手相助,引渡家師心魔。」

  哦,他們要欺負雎安了。

  什麼!?

  有人敢欺負雎安?

  即熙反應過來,一放酒樽憤而抬頭。

  他奶奶的誰!

  堂下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男子的容貌大概二十出頭,不過修仙者的容貌並不和年齡相關,他四五十了也不一定。他正深深彎腰行禮,眉頭緊皺聲音淒切。

  即熙冷冷打量了一下他的衣服,黑衣水紋,兗州郁家波遠閣。郁家老爺子也將近兩百歲了,這年頭修仙不易,能修到兩百歲既沒飛升也沒死的也是少見。

  估計這老爺子也急,終於急得走火入魔了。

  雎安還沒說話,即熙就先出聲了:「郁家少主,你家老爺子快兩百歲了,修為深厚,他尚且不能控制的心魔你卻要雎安引渡,你是要雎安死嗎?」

  郁少主立刻彎腰行禮,說道:「絕無此意。」

  頓了頓,他抬起眼眸,鏗鏘有力道:「宮主大人剛剛出生就被星命書指為天機星君候選,十三歲便受封星君掌不周劍,原本就是天縱奇才。這些年四處遊歷除邪祟化煞氣,安撫人心,如今更是功力深厚。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只有您是心魔的克星,家師雖不能控制心魔但以您的能力定然能夠化解。您主掌天下良善之心,家師這些年為兗州殫精竭慮,他若離世便再難保一方安寧,求您看在遠波閣,看在兗州百姓的份上救救家師吧!」

  郁老閣主聲名在外,郁少主此番慷慨陳詞也引得不少人為郁老閣主說話。柏清皺起了眉頭,這番話黑的白的都說了,把雎安捧得很高卻是拿這些名頭變相逼迫。柏清緊張地看著雎安的神色,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這事情實在兇險。

  自古以來天機星君不僅是最少出世的星君,也是最多夭亡的星君。因為長年鎮壓心魔接受試煉,一旦心緒起伏情緒崩潰就容易受反噬,被星命書判為失格而死。

  引渡心魔只有雎安能做到,便是要把別人的心魔引到自己體內,以天生與之相剋的元嬰淨化,一旦無法淨化便會被反噬。老閣主的心魔強到需要他自封心脈,引渡弄不好真的會害死雎安。

  雎安面對那一番吹捧神情不變,正欲開口,那邊即熙一拍桌子站起來了,把堂上眾人嚇了一跳。

  「嘿呦喂我可真是聽不下去了,這沒皮沒臉的什麼什麼少閣主還拿起一方安寧來脅迫天機星君,你師父自己修煉出來的心魔關雎安什麼事啊?他只要肯毀了一身修為與那心魔拼,當真就拼不過?就是心疼自己百年的修為不捨得放棄罷了!你們這些修仙的動輒活個百十來年的,今兒煉出來一心魔顛兒顛兒地跑來讓雎安給你收了,就算雎安鎮不住失格死了等下次你再煉出來心魔天機星君也該換代了,那仗著臉生再求著收一次心魔唄。嘴上說的好聽什麼天縱奇才功力深厚,我呸,說白了就是想讓天機星君乖乖當你丟心魔的夜壺唄!」

  這驚世駭俗的言論一出,仙門百家和各位星君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即熙。即熙自認話糙理不糙,理直氣壯得很。

  雎安怔了怔,然後輕輕笑起來,並沒有阻止即熙。

  郁少主估計從沒對付過這種人,一時間又氣又急:「夫人怎可這麼說話,這般侮辱郁家與天機……」

  「我怎麼了?我不能說話?你要想不被侮辱就別幹這些噁心人的事兒。我是星卿宮的掌門師母,星卿宮裡誰的輩分比我高?我告訴你我站在這裡,你們這些臭不要臉的人就休想占星卿宮的便宜!」

  「家師也是德高望重,輩分……」

  「是是是,你家那快兩百歲的老頭子肯定輩分比我高,他人呢?這位德高望重正人君子居然有這麼厲害的心魔,也太可笑了吧?」

  郁家少主哪裡見識過這種架勢,被即熙一句一句頂的無話可說,氣昏了頭拔出劍來指著即熙:「你住口!休要侮辱家師!」

  劍聲一響,雎安帶笑的眼神就沉了下去。

  洪亮的嘶鳴聲由遠及近,自堂外疾風般飛進一隻銀灰色大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郁少主手裡的劍,叼著丟在雎安手裡,然後悠然降落在雎安肩頭,仰著頭睥睨眾生。

  即熙心道許久不見,海哥還是這麼帥氣。

  郁少主的臉色就黑的不能看,雎安手裡握著郁少主的劍,微微笑道:「阿海,郁少主大概不知道星卿宮裡除演武場外禁止動刀劍,並非有意。你這樣有些失禮。」

  阿海不屑地看了郁少主一眼,轉過頭去。

  即熙默默為海哥這種老子天下第一你丫算哪根蔥的態度鼓掌。

  堂上眾人都觀察著雎安的反應,周遭十分安靜。雎安拿著劍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繞開桌子一級一級走下台階,或許是因為看不見,他的步子慢而謹慎。

  「郁少主,這件事您之前來信提過,我也已經表明態度。我曾與老閣主有過一些交往,老閣主光明磊落嚴於律己,但正是因為過於嚴於律己,對自身的修為極度執著。這些年他修為難進,焦急憂慮以至於滋生心魔,若執念不除就算我這次替他渡了心魔,不出十年心魔又將再生。世上沒有兩全之策,若老閣主捨得以修為與心魔相抵,雖再不能登仙卻也可終享天年。」

  雎安說著便走到了郁少主的面前,雙手把劍奉上。

  郁少主不肯接劍,雙眼血紅道:「什麼天機星君,什麼主掌善良正義,受百家尊重萬民供奉,難道就只圖自身安全,如此貪生怕死?今日有理由不救,明日有理由不救,來日真能救萬民嗎!」

  雎安抬眸,不惱不怒地淡淡一笑,回答道:「郁少主,老閣主明知執著於修為會生心魔仍然一意孤行,我可否說他不善不義?編織罪名,黨同伐異,借勢要挾,最為不義。」

  阿海飛來叼過雎安手裡的劍,精準地甩入郁少主劍鞘中。雎安仍然笑著,聲音卻沉下來:「少主,我希望你明白,善良並非軟弱可欺。」

  他平日裡溫和沒有攻擊性,此時氣場卻強勢得令人屏息,堂上眾人面面相覷,竟然連郁家人都沒敢幫腔。

  即熙望著雎安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來剛剛的悟機。

  她之所以會偷偷給悟機下咒,是因為她最初對於善的概念就來自悟機,而她十七歲回到懸命樓時,悟機還是一樣勸人向善但受盡欺侮。她覺得他可憐,也暗自想著若悟機也強大起來,會不會也變得像雎安這樣。

  善良清醒而堅定。

  但是並沒有,鎏金的石頭還是石頭,不會變成厚重的金子。

  沒有人能變成下一個雎安。

  11、醉酒

  有了這兩個不快的插曲,宴席的下半段各仙家都安分許多,明里暗裡想要塞人進來的話也跟著收斂了。

  即熙無聊地聽著大家清談講什麼道法,還不如罵她有趣呢。何以解無聊,唯有杜康。

  平日裡星卿宮對酒管控甚嚴,只有這樣辦宴會的時候才會不設限制,即熙趁著機會一杯接著一杯喝了個夠。她向來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除了蘭祁山的酒叟之外沒輸過任何人。

  要添酒的時候雎安回過頭來輕聲說:「師母,飲酒要適度。」

  即熙擺擺手:「你放心,喝不醉。」

  笑話,這才喝多少啊,開胃都不夠好麼?

  此時正在興頭上的即熙完全忘記如今的她不比以前,已經換了個江南大家閨秀的身體。江南人的酒量,一般都是淺的很。

  後知後覺地感到暈眩時,即熙心裡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