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節

  名分的情債。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覺得雎安很需要這些知識。

  雎安安安靜靜地聽他講完那些故事,淡淡地一笑,拒絕了賀憶城給他倒酒的舉動。

  「我酒量不好,而且我最近感覺不太好,就更不能醉了。」

  「我可能沒有辦法再回星卿宮,但我會趁著我還是星卿宮主,發出為即熙平反的召聞令。」

  雎安說這話的時候,賀憶城不由地一愣。雎安的額上戴著面具,或許是因為受了傷氣色不好,面具泛著月光的銀白色看起來居然和他的膚色別無二致。溫柔低斂的眉目間有一絲疲憊神色。

  他扶著潔白衣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緩緩說道:「若世人眼裡她是惡,那她做的所有事情都能被編排成合乎情理的罪過,即便鐵證如山也少不了流言揣度。我得在世人心中模糊她身上的善惡,這樣對於以往和以後發生的事情,人們才願意考慮真相。」

  「畢竟她將來打算離開星卿宮在外面生活,等哪天她不想做蘇寄汐想做回即熙時,才不至於太艱難。」

  見雎安輕輕鬆鬆跳過了最關鍵的部分,賀憶城不禁發問:「這些過會兒再說,你先說你怎麼了?什麼叫回不去星卿宮了?」

  雎安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眸目光仿佛落在賀憶城身後灑滿月光的窗台上,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淡淡笑道:「我有心魔。」

  賀憶城愣住了:「你不是……你不是以身鎮天下心魔的天機星君麼?」

  「是,我是,但我也有心魔。」

  「我聽說修士有了心魔,可以請你幫忙度化,那你自己的心魔……」

  「我的心魔或許是這世上除了魔主之外,最強的心魔。我度不了,亦無人能度。」

  賀憶城不由得放下手中的酒杯,望著雎安。

  便如他的母親醫者不可自醫一般,雎安可度千萬世人,但不可自度。

  「我把他關在我的身體裡,但最近我被他動搖了一次,就有些關不住他了。」雎安輕嘆一聲,語氣尋常得好像在說這並非大事。

  他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黃底紅字的符咒,交給賀憶城,說道:「我已經將我的性命與這張符咒相連,若這張符咒開始變黑,請務必在它完全變黑前催動符咒。這件事我想了想,唯有你來做比較合適。」

  賀憶城定定地看著這張符咒,又抬眸看著雎安,並沒有接。

  是什麼樣的符咒,不交給柏清思薇,唯有他才適合催動,這不難猜測。

  「如果你失格了,星命書自然會處決你。」賀憶城說道。

  「所以請你在星命書殺我之前,用這道索命符先將我殺死。」雎安笑笑,說道:「星命書殺我是用即熙的力量,不要讓她做這麼殘忍的事情。」

  賀憶城還記得那天的雎安看起來很鎮靜,從頭到尾說話的語氣都仿佛在談論天氣般自然,沒有因為自己有心魔而羞愧,對即熙也沒有任何怨懟。

  如今那符咒正折好了放在他的懷裡,他揣著這世上最負盛名的一位星君的命,不禁覺得沉甸甸的。

  他問雎安為什麼不肯告訴即熙他的感情,和他的心魔。

  雎安回答道若他說了即熙一定會感到非常愧疚,而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無論是因為他生心魔而愧疚,還是因為沒能愛上他而愧疚。

  即熙確實很在乎他,或許這個世上最在乎他,所以會把他的情感和安好當做自己的責任。她若是知道了,一定會非常努力地愛上他,即便是不愛也要假裝愛上他。

  但是這不是她的責任。

  他不希望,這變成她的責任。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升級修羅場來臨

  勝利就在前方

  63、瘋狂

  即熙和雎安留在翡蘭城,最後見證了翡蘭城撲殺翡蘭鳥的全過程。

  此事頗為波折。之前雎安說要留下來等翡蘭城事了,思薇走之前還說瘟疫源頭和藥方都已經找到,翡蘭城還有什麼事情要處理?但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翡蘭祥瑞是御賜的榮光,瘟疫緣由報上豫州知州後,官府並不願意張揚,認為此事會使豫州淪為笑柄,更使皇上龍顏大怒。

  所以第一道命令下來是要隱瞞真相,僅用對症的藥方醫治而不驅逐翡蘭鳥。日後再秘密撲殺翡蘭鳥,明面上製造祥瑞離開人間回歸神庭的假象。

  賀伯在這件事面前態度十分強硬,他主動把這件事告知了雎安和即熙,說這番操作下來不知還會耽誤多少時間,城裡還有多少人因此去世,決不能如此。

  即熙對於官府的這種反應見怪不怪,全在意料之中。從小就她身邊的人都是跟官府對著幹的,她早知這些官兒是個什麼德性。

  賀伯好歹也是真心為了翡蘭城好,看在賀大娘的面子上,即熙寬慰賀伯道:「或許它們一夜之間就全死了,倒省得你們撲殺鬧出大動靜,官府也沒法追究。」

  雎安偏過頭,淡淡地說一句:「你別動這個念頭。」

  「不然你有什麼辦法?」

  「我自有辦法。」

  在賀伯找上門來的五天之後,署有星卿宮主印和雎安姓名的召聞令就發出,昭告天下翡蘭城瘟疫的緣由,堵了豫州官府想隱瞞的路。不過即熙倒沒想到召聞令里也承認了星卿宮冤殺她一事。

  「問命箭認我做兇手,你們又說我不是,以後你怎麼向世人解釋前宮主的死因呢?」即熙得知了召聞令的全部內容,擔憂地跑來問雎安。

  原本雎安正在和賀伯討論城中之事,被即熙火急火燎地拉到小角落裡,他笑了笑說道:「很難解釋,不過這不是繼續冤枉你的理由。」

  即熙擺擺手:「冤枉我的事情多了去了,債多不壓身。」

  「你說弱者對強者的欺凌被認作正義,那是錯的,欺凌還是欺凌,你有你應得的道義。」雎安微微低頭,原本這種時候他都會伸出手來揉揉她的腦袋,不過最近他總是迴避她,就更少觸碰她了。

  即熙看了雎安一會兒,長長嘆息一聲:「可翡蘭是皇帝自己認的祥瑞,星卿宮這般不是折了的皇帝顏面?他同意撲殺翡蘭鳥不是自打耳光?」

  其實這就是雎安這段時間信件不斷,連日斡旋的主要事情,朝廷與星卿宮的關係一向微妙,需要仔細把握,這次皇帝最後算是默認了。

  即熙不免疑惑,皇帝可是天下最好面子死不認錯的人,居然能吃這個啞巴虧?

  「這件事要多虧柏清師兄幫忙。」

  「柏清師兄?」

  「他進星卿宮前,姓趙。」

  當今這江山,便是屬于姓趙的一家。

  「柏清師兄是當今皇上的親侄。」

  聽雎安說完這話,即熙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生吞雞蛋,她萬萬沒想到古板嘮叨的柏清居然還有這麼尊貴的身份。不過她隱約聽說書人說過,座上這位皇帝登基前兄弟間斗得你死我活,皇子除了他之外基本都死絕,他才登上王座。

  這麼說來柏清的父親應該也死在了鬥爭里,而柏清最初或許是為了活命才進星卿宮的。

  真叫人唏噓不已。

  翡蘭鳥也是,它們給這座名不見經傳的貧瘠村鎮帶來榮光和財富,數十年後又帶來苦難。即熙見證了這曾經最受優待的鳥兒在七日內被撲殺乾淨的全過程,最終她站在空蕩蕩的街頭,看著陽光從翡蘭鳥塑像的頭頂漫過來,只覺得命運這東西奇怪得很。

  風水輪流轉,時移世易,滄海桑田。

  戚風早拜別他們回去了青州戚家,寧欽消沉了很久,也說要離開。

  寧欽問即熙道:「你能送送我麼?」

  他眼裡有許多血絲,眼下一片青色,仿佛是許多天沒能好好休息了。不過情緒倒是沒有那麼激動,就是低沉了些。

  雎安正好在賀府還沒回來。即熙看著面前初秋乾淨的日光里,清瘦落寞的青年,嘆息一聲抱著胳膊道:「好罷。」

  他們之間雖然是段孽緣,但也需好好結尾。

  於是寧欽牽著馬,他們出了翡蘭城沿著城外大路慢悠悠地走著。因為瘟疫斷絕交通,路上沒有什麼行人,唯有霜草野菊,兩人相對無言。

  「你今後打算去哪兒啊?」即熙打破了沉默,漫不經心地問道。

  寧欽意義不明地說:「你終於想起來關心我了。」

  得,又來了。

  即熙想寧欽這種一往情深,也不知幾分真假。

  寧欽卻沒有在意即熙的反應,他好像陷在自己的情緒里,慢慢地說:「我三歲的時候父親過世,七歲那年母親改嫁,我就到了叔父家裡。叔母向來厭惡我,小時候我但凡出一點兒錯就少不了責打,堂兄們也跟著排擠我,唯有叔父對我視如己出處處維護。他是我唯一當親人看待的長輩,我想等我長大一輩子都要報答叔父的恩情,結果考中進士的那天,我得到了他死去的噩耗。」

  即熙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麼生意都接,你叔父那些斂財的勾當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不過就算他再怎麼不是個東西,對你倒是挺好的。」

  寧欽沉默了一瞬,低低笑了一聲。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你愛不愛我,這個問題我想了千百次。你不喜歡計較也不挑剔,萬事追求愜意舒適,你覺得和我在一起很舒服又省心。可是我要忍耐脾氣,體貼懂事不讓你厭煩,我就像你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若說你喜歡我,不過就是這種程度的喜歡罷。」寧欽牽著馬的手握緊了,還算得上平靜。

  他這一輩子總是孑然一身,父親、母親、叔父繼而是即熙,每次想要抓住什麼的時候都是鏡花水月,到頭來手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即熙有些無奈,她攤手道:「……那還不是因為你裝成金絲雀的樣子?那時候我可不知道你有這麼好的身手。」

  「如果我不裝,我告訴你我的不安和懷疑,你只會更厭煩我罷,你最討厭麻煩。」

  即熙想寧欽這說的倒是沒錯,有些方面他還是很了解她的,所以他們在一起愉快相處的兩年,實際上是寧欽的曲意逢迎?

  這聽來就更膈應了。

  寧欽不知怎的,卻突然提起另一個話題:「我從來沒見你哭過,你上次哭是什麼時候?」

  「日子開開心心的,幹嘛要哭啊?」

  即熙嘴上反駁著,心裡卻想她也不是很少哭。

  上次哭還是離開星卿宮前,雎安問她委不委屈。

  再上次是雎安失格的時候,再再上次……奇了怪了,她怎麼每次哭都是在雎安面前?

  她活著的最高信念就是快樂和自由,難過的事情絕不會記太久,也不需要人安慰。但是在雎安面前,她所有那些原以為忘記的委屈心酸就像是終於找到了可以託付的地方,紛紛跑了出來。

  天大地大,她似乎只願意接受雎安的安慰。

  「你說你以前很信任我,但是你從來沒有想過要依靠我。我陪你那麼久,賀大娘的事情還是聽賀憶城說的。對你來說,我背叛你的難過,要遠遠大於我與你決裂的難過。」寧欽淡淡地說道。

  「我是假的,你也是假的。不過我原以為自己是假意,卻動了真心;而你自以為是真心,卻一直沒有用情。」

  他們走到了城外長亭之處,這裡一段時間無人打理已是荒草叢生,頗有種淒涼之意。即熙停下腳步望向寧欽,說道:「或許是這樣罷。不過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不管當初我們實質上是什麼,我們都已經回不去了。」

  寧欽定定地看著即熙,他這些天迅速地消瘦下去,寬大的衣服隨風飄揚,眼睛深陷神色憔悴。即熙卻從他平靜悲傷的眼睛裡,慢慢看出一點孤注一擲的瘋狂來。

  「可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再也不會像愛你一樣愛別人。」

  「……所以呢?」即熙有種不好的預感,寧欽這種神情她好像在哪裡見過。

  好像……幾年前寧欽差點捅死她時,是不是就是這種神情?

  寧欽向前靠近她一步,說道:「如果你死了,我拼上命也會為你報仇……但如果你還活著,你不能愛上別人……」

  他在即熙耳邊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活著看到你愛上別人,所以我們一起死吧,即熙。」

  即熙瞬間睜大眼睛,想要撤步遠離的時候腳下卻突然出現血紅色的陣法。她直接被壓得跪倒在地,抬眼便看見寧欽手裡拿著一張符咒,正是之前行刺雎安時用過的以命生祭的惡咒。

  「這符咒,我還有一張。」寧欽淡淡地說。

  從陣法里中伸出無數紅色的藤蔓一樣的光,將即熙緊緊束縛住無法動彈,寧欽的臉很快失去血色,生命源源不斷地通過惡咒輸送到陣法中。

  即熙動彈不得,她抬眼狠狠地看著寧欽:「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我可以即刻咒死你!」

  「你現在咒死我,惡咒也停不下來了。」

  「寧欽你是不是瘋了!」

  「瘋了?」鮮血從寧欽的嘴角流下來,他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瘋了。」

  64、血陣

  即熙一看寧欽狂熱的眼神就知道,這傢伙是聽不進去任何話了,她怎麼就一時心軟疏於防備?她怎麼就看走了眼,沒發現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瘋子?

  一個一輩子把自己生存的意義全押在別人身上的可憐蟲。

  天命誠不欺她,她不過多活了半年多還沒過二十五歲生日,這輩子就又要結束了。

  寧欽跪倒在即熙面前,他笑得艷烈又開心,隔著陣法猩紅的光芒說道:「黃泉路上,你總要和我一起走的。你永遠也沒法趕我走了。」

  即熙恨不得抬起手來抽他兩耳光,但是陣法壓得她根本動彈不得,抬起一根指頭都覺得困難。她並不覺得痛只是覺得冷,越來越冷冷得打戰,鮮明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死去。符咒懸在陣法之上,對面的寧欽身上的生氣源源不斷流進陣法里,他顯然也快死了。

  以命取命,這麼厲害的陣法,這麼惡毒的符咒,不過十四年而已魔主的力量已經強大到這種地步了,他究竟怎麼做到的?雎安能贏過他麼?

  「即熙!」

  正在她想到雎安時仿佛有感召,即熙恍惚間聽到雎安的聲音,她極為艱難地回頭看過去,通向城門的那條荒無人煙的路上,雎安策馬而來衣袂飛舞,跳下馬朝她奔來。隔著陣法扭曲的光芒她看不清雎安的神情,聲音也聽不分明,她突然覺得很害怕。

  她不怕死,她和死打過交道。但她不想死在雎安面前。

  她從來都沒有能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