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節

  然是因為與賀憶城相連的祝符而產生的刺痛。思薇見賀憶城擺一擺袖子準備離開賭坊,便遠遠地跟上去,想看看他除了賭坊里的事成天還幹些什麼。

  百喜賭坊外是奉先城最熱鬧的街道,賀憶城就背著手在人流中悠哉悠哉地走著,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似乎不少人都認識他。他問一個買瓦罐的大爺道:「這個時候奉先城什麼地方最熱鬧啊?」

  「那自然是百喜賭坊了。」大爺不假思索地回答。

  賀憶城搖搖頭,似乎覺得頗為可惜:「我剛剛從那裡出來,還有什麼別的熱鬧地方?」

  大爺想了想便伸手一指不遠處的紅仙樓,說道:「不是賭坊,那就是紅仙樓了,奉先城最有名的兩個熱鬧地方嘛。」

  「唉,我最近都在這兩個地方待著,著實是有些膩了,不過多謝大爺。」賀憶城笑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塊銀錠放在大爺的攤子上,說道:「給您的酬勞。」

  大爺攤子上的瓦罐全賣了估計也抵不上這塊銀錠,他喜出望外連連道謝。思薇吃驚地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不過是別人隨口回答了個問題,賀憶城居然就給他一塊銀錠。這般揮金如土,怪不得名聲在外這麼多人都認識他。

  這人總是向她哭窮,一面哭窮一面揮霍,真是讓人火冒三丈。

  思薇遠遠地跟著賀憶城到了他所說的紅仙樓下,他揮一揮袖子就走了進去,思薇的身影卻僵住了。

  因為尚在午後,青樓前人流並不多。思薇面色紅白變換地看了這座紅綢裝點雕欄畫棟的銷金窟一會兒,然後果斷地轉身準備離開。

  「思薇!」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思薇轉過頭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紅仙樓三樓精緻的小木窗不知何時被推開了。那個繫著紅色髮帶身著紅衣的男人正趴在窗口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著她,露出兩個貌似天真的酒窩。

  「都跟著我走到樓下了怎麼不上來,是因為我沒親自在門口相迎怠慢了姑娘嗎?」賀憶城笑意明朗。

  他發現她跟蹤他了。

  「這樣的地方我不進。」思薇皺著眉頭。

  賀憶城早料到思薇會有這種反應,他故作驚訝道:「我聽說你們是要體察人間疾苦的,這青樓也是人間,你卻不肯來此處體察麼?原來你這麼挑三揀四的啊?」

  思薇咬著牙抬頭與他對視了半晌,低頭以一種大義凜然的架勢走進了紅仙樓。賀憶城在窗邊笑得前仰後合,險些翻下窗台去。

  思薇頭上戴著紗笠手裡提著劍,氣勢洶洶地走進紅仙樓時著實嚇了小廝一跳。小廝盯著思薇手裡那柄劍,心說這又是哪個來樓里尋自己夫君的虎娘子,趕緊賠笑說道:「姑娘……姑娘來找誰?」

  「我找何羿。」思薇看著堂中翩翩起舞的美人和縱情聲色的客人,硬邦邦地回答,仿佛說出來的不是話而是掉在地上的石頭。

  小廝忙不迭地把思薇帶到賀憶城所在的房間,那房間紗帳織金,垂穗及地,華麗的波斯地毯鋪了滿地,布置得富貴又旖旎。賀憶城親自到了一杯酒遞到思薇面前,笑道:「我約的是酉時,沒想到你這麼等不及想見我,這麼早就來了。」

  思薇坐在桌邊,咬牙冷冷道:「你別總是嬉皮笑臉,也別給自己臉上貼金。我且問你,你說的『替別人做點小生意』就是去賭?」

  賀憶城坦然地點點頭,無辜道:「我說得沒錯啊,百喜坊主要我在賭坊里坐莊賭資分成,我這就是替坊主招徠生意,靠他賺錢嘛。」

  「可剛剛我被祝符刺痛,這是怎麼回事?」

  「啊,那可能是因為我出千了。」賀憶城十微微靠近思薇,以手遮面小聲說:「賭場之中,一靠運氣二靠出千,第三才是靠賭技,出老千是常事。」

  賀憶城說從前他這怪病是靠著即熙的祝符克制的。他那時候脾氣比較大做事也狠,即熙每次被反噬痛得要死,就會跑過來把他狠狠揍一頓。

  於是他們就仔細研究了一番,做什麼樣的事情祝符會有反應,會有多大反應,多年來摸索出一套不斷試探祝符邊緣但不至於反應太大的策略。

  賀憶城端著酒杯,遙遙地指了指百喜賭坊的方向,笑道:「比方說剛剛的陸家少爺,他其實是咎由自取,不栽在我手裡也會栽在別人手裡,歸根結底是好賭之心難戒。是他想詐我在先,我坑他祝符的反應非常微弱。不過終究還是會刺痛你,抱歉抱歉。你可還受得了?」

  思薇抿著唇直直地看著賀憶城的眼睛,握緊了手中的劍。

  刺痛並不算什麼,微弱地痛一下便過去,不至於真正危害她的身體。但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刺痛,而在於賀憶城本人。他明明知道賭博不好,出老千更是欺騙,卻沉溺於這種不勞而獲的快樂中,一點兒也沒想過改變。

  「賀憶城,你是覺得我給你祝符,救你醒來是就是為了詢問即熙的消息嗎?倘若如此我何不問完就收回祝符讓你自生自滅,卻要你留在我身邊,定期向我匯報你的行蹤,我難不成是太閒了麼?」

  祝符對於星君來說就意味著一同承擔責任,這是多大的期盼。她是主是非的星君,她覺得他或許並非傳聞中那樣無可救藥的壞人,給他祝符本是希望庇護他明辨是非。

  賀憶城愣了愣,思薇一貫驕傲愛發脾氣,卻都不是真的生氣。此刻眼前的姑娘緊緊抿著唇,眸色深沉仿佛山雨欲來。

  於是他正襟危坐,給思薇倒酒,賠笑道:「當然是因為您善良大度,不忍心看我不省人事。來來來彆氣彆氣,喝茶啊。」

  思薇見他仍然嬉皮笑臉的樣子,揚手就把賀憶城的酒杯打翻在地,她氣道:「你有手有腳,為什麼就非得做這種騙人的事情,不能自食其力?你一口一個大小姐地喊我,但我告訴你每年我去遊歷巡查從沒拿過星卿宮一分錢,我盤纏都是我沿途替人寫信走鏢自己掙的。你不覺得你賭博、出千掙的這些錢髒嗎?你沉溺於聲色犬馬,一擲千金和這些青樓女子廝混,不覺得自己髒嗎?」

  賀憶城的眸色微沉,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托著下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不覺得啊,反正我也不在乎名聲,坐享其成沒什麼不好。人生得意須盡歡,既然有舒舒服服的活法,何必非得去吃那般苦楚?你活得那麼較真幹嘛?」

  「我不覺得認真過活,全力以赴有什麼錯誤。坑蒙拐騙自然舒服,可你不想想即熙和你為何會落到今天的局面?」思薇心中的激憤一股腦地冒了出來:「我真的不明白你和即熙為什麼都這樣,撒謊騙人張口就來。假話一句接著一句,完全不當一回事。你們這樣誰還敢相信你們?你們心裡只想著享樂,看不起認真努力的人,一點兒責任也不想承擔。這麼自私,不思悔改,不辨是非,無可救藥!」

  36、生辰

  思薇站著,賀憶城坐著,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梨花木的圓桌,目光交織而膠著。

  賀憶城慢慢眯起眼睛,他像是開玩笑一般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究竟是因為謊話連篇才沒人相信我們,還是因為無論如何別人都不會相信我們,所以才索性謊話連篇的?」

  他慢慢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思薇,慢慢說道:「你從小在星卿宮長大,去巡查州府不過粗淺體驗民生,你不知道這世界有多複雜。思薇,實際上你驕傲、天真又敏感,你憑什麼覺得你就能改變我?一個祝符能抵得過二十幾年的人生麼?」

  「可沒有祝符你就無法生活,而我既然給你祝符,就有責任改變你。」思薇咬著唇,雪白的臉因為激動而泛紅。

  「哈哈哈哈,祝符你想收回去收了便是,你有改變別人的能力嗎?你甚至沒法改變你自己,即熙曾跟我說過你希望她去死,你方才又對我大加撻伐。你對外人總是客氣得體,面對親近的人反而越發尖酸刻薄口無遮攔,這麼多年了一點兒也變。」

  賀憶城靠近思薇,看著她瑩瑩發亮的倔強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可知說話要留下讓對方原諒的餘地。就算知道你的脾氣,知道你在說氣話,傷害依然會產生,對方可以選擇不原諒。」

  思薇的眸子顫了顫,就變得有些茫然,但她仍然沒有迴避目光。

  「就算不原諒……我也……」

  「別逞強了思薇,看在今天日子特殊的份上,這次便算了,下次你要是再說我髒,你可就要失去我嘍。」

  思薇想要說什麼,賀憶城的食指放在她的唇上制止了她的話,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是再失去我,就真的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思薇看著賀憶城笑意盈盈的眼睛,她第一次覺得,有人笑著說話也可以稱得上殘忍。

  思薇在奉先城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賀憶城那些諷刺之語一陣一陣在腦海中迴蕩,比祝符的反噬還要難受上幾倍。那個當下她很想反駁,想要大聲說並非如此。

  可她確實沒法反駁,一句都不能。

  她沒什麼朋友,或許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把賀憶城當成了朋友,可又不覺得能和這樣的人做朋友。於是急切地希望他按照她的想法改變。

  她與即熙爭鬥多年,樣樣都想比她強,說過難聽的話不知幾何。第一次通過大考進入封星禮那年,她是第三名而即熙是四十多名。她本以為自己贏了,可那年星命書封了即熙沒有封她。

  她還是輸了。

  她悲憤又不可置信,封星歸來便和即熙大吵一架,她都說了些什麼來著?

  ——你假惺惺地對我好,以為我就會感恩戴德麼?我一想到我身體裡流著和你同樣的血,我就覺得噁心!

  ——為什麼非得你和我血脈相關?我一輩子都不會認你,永遠都不會的!

  ——你為什麼要來星卿宮?你為什麼非要和我過不去?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你!

  後來即熙就真的走了,許多年裡她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即熙走後第三年她又進了下一次封星禮,在那個封星禮上得封巨門星君。多年夙願終於達成,得到父親不咸不淡一視同仁的祝賀之後,她卻想如果即熙還在會是什麼樣的呢?

  即熙一定會調侃她說書呆子終於得償夙願了,可即熙也一定會很開心。

  即熙會由衷地為她開心。

  其實她心裡明白,即熙雖然一直不理解她的努力執著,也時常嘲笑她,但是又盡心盡力地幫她實現願望。

  其實她都知道,其實她心中有愧。

  最後一年她生辰的時候,即熙問她有什麼願望,那時她們剛剛吵完架,她滿心憤怒厭煩,便惡狠狠地說希望即熙去死。

  後來即熙就消失了。

  這並不是她的願望,她那時候說的只是氣話,但是她並沒有解釋的機會,並且再也不能知道是否會得到諒解。

  後來她發現自己被即熙騙了七年,後來她心裡最在乎的父親去世,後來即熙真的死了。

  所有猝不及防的後來之後,她已經不知道該對即熙抱有怎樣的情緒。這個人她註定要銘記一輩子,或許直到墳墓也不能釋懷。

  思薇有些恍惚地想著,街上突然有個扎著雙髻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過來,站在她面前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思薇怔了怔,問道:「你是誰?有什麼事麼?」

  小姑娘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她從身後掏出一個竹篾編的小筐,雙手拿著高高舉起來遞給思薇,因為在換牙所以說話漏風。

  「姐姐,送你的發籃,森辰快樂!」

  姐姐,送你的花籃,生辰快樂。

  思薇意識到她話里的含義時,小姑娘已經把花籃塞進了她手裡,然後牽著她的手順著街往前走。

  就像某種咒語生效似的,小姑娘拉著她的手在街上走時,幾乎所有遇見的陌生人都對她們露出了笑容。賣糕點的奶奶包兩塊發糕放進思薇的籃子裡,賣蓮蓬的折兩支蓮蓬放進籃子裡,所有人都對思薇說著——生辰快樂。

  仿佛大家都愛戴她,並且準備了滿滿當當的心意,趕在這一天來到她的面前給予祝福。一條街走下來,很快思薇的懷裡就已經塞滿了東西,她有些無措地看向小姑娘。

  這是誰的安排,不言而喻。

  她想起來這段時間賀憶城每次來找她匯報行蹤,總是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惹人生氣地東拉西扯。

  他說奉先城內最繁華的玉前街西邊,有個買竹製品的小鋪子,編的竹筐特別精巧好看。鋪主的小女兒尤其伶俐可愛,落落大方。

  他說街上賣梅花糕的奶奶手藝是一絕,剛出爐的尤其軟糯香甜。

  有時候會遇到賣蓮蓬的王叔,他家的蓮子是最新鮮好吃的,會特意給賀憶城留最好的那幾個。

  「是何羿安排你們送我東西的嗎?」思薇問那個拉著她的手不放的小姑娘,如果她沒猜錯,這就是竹筐鋪子家的小女兒。

  小姑娘抬起頭來,脆生生地說道:「何哥哥一直很照顧我們生意,買一點兒東西就給很多錢。他說他這樣是為了給一個朋友結善緣,等她生辰那天希望我們都去祝福她。」

  「昨天哥哥說今天就是姐姐的生辰,你會來奉先城,給我看了畫像讓我今天來找你。我牽著你的手,大家就都知道你是他的那位朋友啦!」

  小姑娘開心地拉著思薇的手轉了一個小圈,直白道:「我沒想到姐姐你這麼好看,像仙女!」

  聽見小姑娘的話思薇忍不住笑了笑,繼而又沉默了,她抱著沉甸甸的禮物心中五味陳雜。

  「姐姐,你怎麼不開心啊?」小姑娘仰起臉,有些擔憂地看著思薇。

  思薇想了想,她簡單地說:「我很少過生辰。」

  因為沒什麼值得慶賀的,她的生辰就是她母親的忌日,因為星卿宮斷絕親緣關係的緣故,她也不會特意去祭奠母親。

  即熙聽說她不過生日的時候大吃一驚,明白理由之後就更為吃驚。思薇那時覺得即熙肯定很討厭她,因為她的出生母親才難產去世,即熙也因此失去了母親。

  即熙卻大手一擺,說道——是母親選擇把你生下來,而你別無選擇地來到世上,憑什麼無法選擇的人要替做決定的人負責呢?你上趕著內疚什麼?

  即熙執拗地掰正她的想法,不斷地告訴她,她的生日是值得慶賀的日子,半強迫式地幫她過了七年的生日。

  如今物換星移,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