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節

  七年過去了,再深的感情,也是會淡的罷。

  在那個黃昏中從冰窖里走出的雎安,似乎把悲傷全留在了冰窖里。他言談舉止如常,繼續出席了封星禮之後的各種會面和宴席,向前來的仙門百家為封星那天的失態道歉,優雅得體,令人信服。

  柏清不禁為此長長舒了一口氣,他還怕這位師弟會像第一次試煉時那樣,掙扎半個多月才恢復。看來是他想得太嚴重了。

  畢竟這麼多年過去,雎安也強大了許多。

  星卿宮平日裡很少接待賓客,三年一次的封星禮因而顯得珍貴萬分。諸位門派的使者很快略過了封星禮上這個小插曲,開始拜見各位新任星君,完成各種禮節事宜,同時為了新弟子入宮的事暗中較勁。這一向是最令星卿宮主焦頭爛額的時刻,不能戳破又不能放任,必須在各家之間掌握好平衡。

  雎安非常忙碌,即熙雖然把能推的事情推了大半,但仍有些逃不過的清談或宴席。她只能在各種間隙里觀察雎安,他看起來似乎瘦了些,笑容更少了一點,除此之外處理各項事情遊刃有餘,看起來一切正常。

  不知為何,他越正常,她卻越害怕。

  就像是一根被拉得過於緊的弦,她總害怕他有一天會猝然斷裂。

  30、葬禮

  眼看著封星禮結束,新入門弟子的名單也確定下來,諸位門派之間的明爭暗鬥終於消停了。

  雎安雖然是新任星卿宮主,但這次很鎮得住場子,仙門百家再怎麼努力也只塞了不足三成的新弟子進來。其餘的新弟子均出身平民,都是各位星君這三年間在各地遊歷時挑出來的。

  按理說年滿十八歲退籍離宮的弟子們就該拜別諸位星君,下山去尋自己的前程了。然而有即熙這個老當益壯的罕見例子在前,今年有不少年滿十八的弟子不願離開,希望能像蘇寄汐這樣二十四歲也能受封。

  即熙心說像我這樣作為星君起死回生的千百年來能有幾個?你們年年把歲月空耗在這裡,倒不如轉而去修道,說不定日後還能飛升。

  但柏清在殿上勸導那些想留下的弟子們時,即熙只是坐在桌邊撐著腦袋,笑道:「我是你們師母,當然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們就不一樣了,難道還指望星卿宮養你們一輩子嗎?我這是第一次參加大考就能進封星禮,你們考過多少次了?再考下去有何意義?知難而退不失為智者。」

  她這番找打的話果然惹來無數怨憤的目光,要不是礙著她的輩分,柏清估計要讓她閉嘴。

  即熙看著那一雙雙青澀驕傲的眼睛,無所謂地說:「天賦有別,這沒什麼好避諱的。不過換個思路想,再好的腦子死了也是不轉的,人這一輩子臨了了都一樣。有道是智者多傷神,愚者多悅心,活得開心做愚者也很不錯。」

  誠然她這番話是真心的,然而「愚者」們並不覺得安慰。柏清未免她進一步激怒弟子們,還是客客氣氣地把她請出去了。

  即熙出門的時候和思薇打了個照面,思薇大約是聽見了即熙剛剛的高談闊論,她敷衍地向即熙行了禮,然後神色複雜看著即熙,說道:「師母,你為什麼要這麼說話?」

  即熙覺得莫名其妙,答道:「什麼為什麼?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你可知真心話也是會傷人的?」思薇面色不悅。

  即熙看著思薇這樣的神情,覺得十分熟悉,這丫頭小時候也常常這麼看著她。於是即熙問道:「我傷你了麼?」

  思薇怔了怔,她沉默了一下然後搖搖頭說道:「我有個認識的人,也喜歡像你這樣說話,可能是無心的,但是聽來就像是在嘲諷。好像天賦有差別就該認命,好像努力不值一提。」

  「我覺得她……不,就我個人而言,我只是覺得不要太過偏執。」即熙清清嗓子,為自己辯解道。

  思薇靜默不語,然後低下頭。她白皙透紅的面頰像是易碎的白瓷般,眼睛亮亮的,低聲說:「反正現在……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即熙看著思薇這樣,又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她還在星卿宮的時候這丫頭跟她針鋒相對,多看一眼她都嫌糟心,吵起架來說她沒教養,說她噁心,說希望她去死。平日裡一端莊驕傲大小姐,可能這輩子說過最惡毒的話都是對她來的,思薇討厭她到這個地步,如今居然看起來有點悵然若失?

  這是個什麼道理?她真看不明白。

  這年頭她看不明白的事情真是越來越多,她上次去析木堂找雎安,居然還撞見阿海沖雎安不客氣地鳴叫然後氣鼓鼓地飛走了。

  她一向覺得雎安專治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比如阿海,比如不周劍,比如她。眼高於頂的阿海從小和雎安一起長大,對於其他人的態度都是愛搭不理你算老幾,但在雎安面前卻非常乖順。一向是雎安說什麼,他便做什麼,從無異議。

  這樣的阿海居然生雎安的氣?匪夷所思啊。即熙問雎安發生了什麼,雎安只是淺淺笑笑,便岔開了話題。

  賀憶城來找思薇慣例匯報行蹤時,又溜去找即熙恭喜她得封星君,離自由更近一步。聽即熙說了封星禮那天雎安的失態後,賀憶城沉默片刻,指節敲著桌面說道:「你要不要告訴雎安你還活著?」

  即熙不假思索地搖搖頭,說道:「對雎安乃至於星卿宮來說,我死了是皆大歡喜,我活著才是大問題。」

  人死了塵歸塵土歸土,按世上的規矩恩怨罪責一筆勾銷,欺騙可得原諒,仇恨可得寬恕。

  可她還活著,那恩怨罪責又會回到她身上。

  「若雎安知道我還活著,他應該不會包庇我。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有許多冤屈,可也不算清白,這麼多年來我做過不少生意,咒死很多人。你還記得三年前我是怎麼被設計差點死掉的麼?若世人知道我還活著,這樣的事情就源源不斷,不止找我還會找上雎安。」

  她是個惡人,名聲本來就糟糕,用什麼手段就更無所謂了。懸命樓的規矩是不報私仇,但她可以嚇唬威脅那些人,保證他們不再來煩她。

  但是雎安呢,星卿宮呢,他們做得了這些事情麼?他們也要承擔起那些理不清的爛帳,根本辯白不完的指責麼?

  「我這樣的身份,和雎安最好的關係就是沒有關係,這事兒我七年前回懸命樓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

  賀憶城跟著即熙長長嘆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這可真是死結。」

  封星禮的事宜紛紛塵埃落定,眾仙家門派陸續離開星卿宮。在星卿宮正式封門的那一天,雎安柏清和思薇給「禾枷」辦了一場隱秘的葬禮,將「禾枷」下葬。雎安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許多壇山楂酒,埋了幾壇給她陪葬,其餘的澆在了墳墓之上。

  即熙作為為數不多的知情者之一,硬著頭皮參與了這場給自己辦的葬禮。他們四人站在墳墓之前行禮,即熙想躺在裡面的是她,站在外面的也是她,這真是天下獨一份兒的體驗,試問世上誰能自己給自己下葬?

  下葬之後雎安站在墓前吹了一曲塤曲,溫和悠長的安魂之曲在山野間飄蕩,阿海在他們頭頂上盤旋,冰糖坐在墳前嚎叫著,引得山間群狼紛紛跟隨他嚎叫,在一片血色殘陽里,綠意盈盈的春日中,壯闊又悲傷。

  即熙想,這真是個挺不錯的葬禮,讓她封棺時偷回了自己的金鎖。

  墳里躺著的這個叫做「禾枷」的人,世上的人大多不知其名只知其姓。於是這個姓氏就代表了她的所有,貫穿她的一生。

  她在世人眼裡紙醉金迷,臭名昭著的一生。

  即熙拍拍那墳堆。

  沒關係,智者如何,愚者又如何?聖人如何,小人又如何?世人嘴裡千百個你,只有我知道真正的你。

  就算你真的死在二十四歲那年,我覺得你也相當自在逍遙,遇到過這世上最好的人,享受過這世上最好的福,不枉此生。

  期間所有人都很安靜。雎安也是,他沒有說什麼話,也沒有表現得太過悲傷。他只是蹲在那墳墓前,就像是多年以前他蹲在十歲的即熙面前那樣,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然後笑道:「即熙,歡迎回來。」

  仿佛這句話他已經暗自準備了很久,想要等到她歸來的那天說給她聽,可終究沒有等到她歸來。

  說完之後的雎安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說:「我們走吧。」

  夕陽西下里,漫山遍野的青草和格桑花里,無名墳墓寂寂無聲地佇立此處,標誌著某種告別。即熙最後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轉頭離去。

  這個死去的人曾經是星卿宮的貪狼星君,前太陰星君的女兒,巨門星君同母異父的姐姐。她是雎安最關照的師妹,是柏清最頭疼的學生,是星卿宮裡放蕩不羈的傳奇。

  她還是熒惑災星,是懸命樓主,手下冤魂無數,前星卿宮主因她而死。

  但大家似乎都不想去追究什麼了,即熙想大概這件事就會這樣翻篇罷。然後過幾個月她申請下山遊歷,把冰糖帶走,從此之後一兩年回來一次或者索性不回來,如此便好。

  原本她還擔心雎安,但是這些日子加上今天的情況看來,或許雎安並不需要擔心,他並不是什麼繃緊的線,他還可以這樣從容地過一生。

  即熙沒想到,這根線斷得毫無預兆。

  在葬禮的這天晚上,雎安失格。

  冰糖急吼吼地來叫即熙的時候,聽了冰糖的話即熙連鞋都沒穿好,就跟著他跑出去,一路跌跌撞撞奔到靜思室前。

  靜思室一貫是用來封閉出現失格徵兆的星君的,布滿了各種約束力量的符咒,即便如此不穩定的靈力還是一圈一圈地動盪開來。

  屋內的燈火搖曳下,一個模糊的身影映在紙門之上,正是雎安。

  好像十幾年前把雎安從饑荒的冀州接回來的那天再次上演,即熙的心頓時漏跳一拍,大腦一片空白。她立刻就要衝進去。不知從哪裡橫插一隻手攔住她,即熙掙扎著怒視過去,卻見是神色悲傷的柏清。

  她這才發現,院子裡站著思薇,七羽,奉涯,還有文曲,天巫等許多星君。阿海站在一邊的松樹上,頹然地縮著脖子無精打采地瞧著地面。

  這些人的神情,如同在參加一場葬禮。

  柏清從來沒有這麼頹然過,他低著眼睛聲音喑啞地說:「雎安剛剛說了,要我們別進去。」

  「他那是怕他靈力四散化為煞氣傷到你們,他不讓你們去你們就不去嗎?你們不救他嗎?」即熙怒道。

  「你以為我不想救嗎?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著急嗎?」柏清突然爆發,極少如此失禮地沖即熙大吼。

  即熙絲毫不退讓,也提高聲音:「那你站在這裡幹嘛。阿海,你在幹什麼呢?我們進去找雎安!」

  阿海瞥了一眼即熙,沉默不語。他的表情太過灰暗,如果鳥也可以哭的話,他現在的神情就應該已經在哭了。

  即熙突然想起前幾天她撞見阿海和雎安吵架,阿海悲憤而走的場景。

  阿海怎麼會跟雎安吵架呢?他那麼聽雎安的話,從不反駁,什麼樣的事情會讓阿海生雎安的氣?

  雎安他……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要失格而死?那天他是在告知阿海,所以阿海才生氣了?

  即熙慢慢把目光轉到柏清臉上,遠處的燈火光芒照映下,柏清的眼裡含著淚,嘴唇顫抖著輕聲說:「你勸不動他的。」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雎安突然把他約在靜思室見面。他們聊了很久的公事,可最後雎安微笑著目視前方,說話的語氣平淡地仿佛在閒聊。

  雎安說:「師兄,這十幾年裡,我有沒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讓你失望過?」

  他怔了怔,斬釘截鐵地答道:「從來沒有。」

  雎安於是繼續說:「那我有沒有因為一己私慾,辜負過我肩上天機星君的責任?」

  他看著雎安,開始感覺到不安。

  「從來沒有,你是最好的天機星君。」

  「那我有沒有求過你任何事情?」

  「沒有……」

  雎安點點頭,他如往常一般溫柔又堅定地笑著,高挺的鼻樑將燭光分割出明暗界限,眼睛就像看不見底的鏡子,只能映出不安的柏清的神情。

  雎安平靜地慢慢地說道:「師兄,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後一次。過會兒無論發生什麼,都別費心救我。」

  「求你了,我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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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不勸

  封星禮後的這幾天裡,和所有人一樣,在柏清眼裡雎安除了封星禮時的失態外,一切正常。

  無論是待人接物,處理封星禮的後續事宜,挑選新弟子入宮,還是給即熙辦的隱秘葬禮。雎安做事仍然井井有條,細緻而妥帖,就如他這十幾年來的每一天一樣完美無缺。

  所以從葬禮回來之後,雎安請他到靜思室見面,他雖然有些疑惑為何要選在靜思室,卻也沒有多想。

  靜思室的布置十分簡單,唯有一張無雕花的木桌擺在中央,四周放著四個蒲團,桌上的香爐飄出裊裊的白煙。雎安端正地跪坐在木桌之後,聽見柏清走近的聲音便淡淡一笑,說道:「師兄,請坐。」

  柏清心中有些奇怪,盤腿坐在雎安面前,問道:「雎安,你要我來此處說什麼?」

  雎安扶著衣袖給柏清倒了一杯茶,茶香裊裊間,隔著蒸騰的熱氣他的表情看不分明。

  「前些日子收到了澤臨來信,他已經把渡厄燈放回南方大陣,我已撤回元嬰。南方大陣可以正常運轉了。」

  柏清鬆了一口氣,答道:「這就好。」

  雎安聞言笑笑,繼續說:「上次不周劍被盜,我查看了封印確實存在漏洞,此番加強之後,至少十年間應該很難有人能再破。新任星君及弟子已經入籍在冊也入住居所,下個月會舉行拜師儀式。」

  一旦聊起公事,柏清很快就拋卻疑慮,全神貫注起來。他疑惑道:「下個月才舉行拜師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