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過去幾個月,師祖身上的氣息就越發幽深了起來。
裴雲舒警惕地看著無忘尊者,他小心後退,待尋到機會之後,當機立斷地換了一個方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飛速遠離著無忘尊者。
師祖垂著眼,羽扇般的蝶翼顫了幾下,幾次呼吸之後,他化成白光,轉瞬之間又攔在了裴雲舒的身前。
「你已經結嬰了,」師祖不看裴雲舒,而看向了裴雲舒身旁的樹,「神識已快破了分神,很好。」
裴雲舒停住了腳步,他索性不做無用功了,本以為會很慌亂不安,但他只覺得心中平靜無波,「若是尊者沒有忘記,我應當是已經離開師門了。」
「弟子木牌也被我捏碎了兩次,」裴雲舒道,「師祖這次難不成還要封住我的記憶,再將我帶回師門,裝成無事發生的模樣嗎?」
師祖臉色蒼白了一瞬。
裴雲舒覺得好笑,無忘尊者的這幅樣子,就像是裴雲舒說的話能傷到他一般。
不用裝模作樣,他對著師祖,就像是真的被抽掉情絲的模樣,「師祖還想做出什麼樣的事?」
只擅自封住他的記憶、抽掉他的情絲這一點,裴雲舒就覺得厭惡極了。
他在無忘的眼裡,好像就是一個可以肆意玩弄的木偶一樣。
無忘尊者道:「我不會傷害你。」
裴雲舒忍不住嘲諷地笑了。
無忘尊者靜靜看著樹,過了片刻,他低聲道,「你對我說了謊。」
裴雲舒看他。
「你沒有被我抽掉情絲,」無忘尊者道,「我卻為你抽出了雲忘。」
修無情道的人,哪能用這種方式破道呢?
這是捷徑,便是真的破了道,渡劫飛升時也會被天道所不容,就如同無忘尊者之前經歷的一樣,肉身隕落,魂體重傷。
無忘尊者的魂體,已經承受不住第二次的飛升失敗了。
裴雲舒不知道師祖是如何知道他沒被抽掉情絲的,但他卻很冷靜,「你擅自封住了我的記憶,擅自想要抽掉我的情絲,而現在,尊者是在埋怨我為何不乖乖被你抽掉情絲,讓你白白做了錯事嗎?」
無忘尊者閉了閉眼,「我不是這個意思。」
裴雲舒道:「那你抽走了雲忘,應當是對我沒有感情了。」
無忘尊者極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倉促而蒼白,顯得狼狽極了,稍後,他收斂了笑,又變成了冰冷鋒利的銳劍模樣,看著裴雲舒的眼神,也像是在看著一個普通至極的弟子,「我是你的師祖,怎會對你有非分之想。」
他一字一句,不知道是說給裴雲舒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裴雲舒道:「你發誓。」
無忘尊者一愣。
裴雲舒舉起青越劍,劍尖指著天,他道:「你對著天道發誓。」
師祖順著他的劍尖往上看去,天道在上,雲霧涌動,剎那間就是萬千變化,滄海桑田。
半晌,他看的眼睛都覺得乾澀,卻還不低頭,「發什麼誓?」
「發你對我永無執念的誓,發你永不錮我自由的誓,發你永不接近我的誓,」裴雲舒的眼睛逐漸發紅,每一個字都像巨雷一般擊在無忘尊者的心中,「若是違背誓言,那便死無葬身之地。」
無盡的委屈在這一瞬間湧上心頭,沖得眼睛發熱而酸澀,裴雲舒死死咬著牙,忍下了這股突如其來的衝動。
他憑什麼哭?憑他被欺負了嗎?被欺負的人哭給欺負他的人看,除了怯懦之外還有什麼用呢?
他的這雙紅眼睛看著無忘尊者,無忘尊者便覺得心中泛起了一陣細細密密的疼。
奇怪極了。
這疼不算是很疼,但對於抽去雲忘之後他來說,倒真的是奇怪極了。
莫非是還未曾抽乾淨?
刑堂前的那片混戰之地離這裡很遠,燭尤也離裴雲舒很遠。
沒有其他的依靠,但也沒有其他的敵人。
裴雲舒放平了劍,劍端對準著師祖,握著劍柄的手再向上,便是他抿到蒼白的唇。
「你敢發誓嗎?」
無忘尊者看著他,似乎想上前一步。
「別過來。」裴雲舒厲聲道。
大名鼎鼎的正道大能便停住了腳步。
「我還有一部分的記憶被你封住沒有解開,」裴雲舒道,「但沒有關係,燭尤可以替我解開。你只需要發誓就夠了。」
無忘尊者手中無劍,他明明是響噹噹的劍修,但裴雲舒卻很少見過他用劍。
拿劍指著曾經的師祖,這是在是大逆不道。裴雲舒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打不過無忘尊者,他在這一刻,心神都冷靜得好似旁觀之人。
心臟的跳動聲逐漸遠去,激盪的情緒逐漸冷靜如雪水,神智告訴他應該如何去做,他便極為鎮定地這麼做了。
他把青越劍橫在了自己脖頸之前,白皙的脖頸映著青色的利劍,利劍仿若瞬息之間就能使他喪命。
青越劍老老實實,宛若最普通的一把劍,在他手中不敢動上分毫。
無忘尊者的臉色驟變。
裴雲舒道:「我打不過你,與其受你禁錮,不如自己選擇去死。」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青劍在脖頸間壓出一道重痕時,無忘尊者終於說了話,聲音如風一般的輕,他的唇色蒼白,臉上也不見血色,「我發誓。」
無忘尊者像是重傷未愈的病人,命不久矣的說著死前遺言。
他伸手對著天道,對著心魔,發出了裴雲舒剛剛所說的話。
「我若對你又半分妄想,便讓我心如蟻噬。我若違背此誓,就讓我,」無忘尊者眉心跳了一下,「就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裴雲舒字字聽得極為細緻,待誓言成立,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極為輕鬆的感覺。
如同束縛他的繩子突然消失,他得到自由了。
呼吸清淺,變得悠長,裴雲舒看著無忘尊者,眼中越來越亮。
無忘尊者面色不變,就像如他所說的那般,他對裴雲舒沒有半分的非分之想。
若是想了,那就會心痛難安,那便不是這幅神情。
所以他是真的不喜歡裴雲舒了。
裴雲舒放下了劍,他朝著無忘尊者行了最後一個弟子禮,腰背彎成一道纖細的線,黑髮從背上滑落。
無忘尊者垂眸看著他行禮,面無表情地咽下喉間鮮血。
裴雲舒行完了禮,便從無忘尊者身邊走過。無忘尊者直直站在原地,待他不見了,獨自站了許久,才痛苦地弓起了背,裹著血腥氣的辯解,「那不是我。」
裴雲舒上輩子記憶中的無忘尊者不是他。
雲忘也不是他。
漫長的人生中除了修煉便是劍,到頭來魂體投胎轉世之後,才知曉情之一字的滋味。
他甫一出現,便是心上人拋來的厭惡和疏離。
無忘在倉促之間接住了這些東西,尚未來得及學習,怎麼去對待裴雲舒,就做了許多錯事。
情字所給他帶來的,竟全部都是血腥和痛苦。
或許是因為同心契,也有可能是心口的玄之又玄之效,裴雲舒在朦朦朧朧之中,總是能知曉燭尤如今是在何處。
他順著過去,還沒靠近,就聽到了一聲仰天龍吟。
震天動地,真是威風極了。
裴雲舒聽著這聲音,心中就知曉燭尤生龍活虎著,一直壓著的大石頭也放了下來。等他見到燭尤和花錦門的宗主時,這兩人正打得激烈,身影快得留出殘影,裴雲舒的肉眼無法看清他們的動作,但神識「告訴」他,燭尤占了上風。
怒火之下的蛟龍,徹底被激起了他對裴雲舒的獨占**,每一個對裴雲舒有想法的人,都要被他狠狠撕成碎片。
宗主的身上,已經瀰漫出了血腥味。
裴雲舒插不上手,就盤腿坐在一旁,學著百里戈的模樣高聲道:「燭尤,好樣的!」
燭尤興奮起來,攻擊宗主的力度更加兇猛。
花錦門的宗主嘆了口氣,在百忙之中回頭看了裴雲舒一眼,無奈道:「你倒是看足了熱鬧。」
話音未落,燭尤就逼近了他,冰冷的聲音帶著戾氣:「誰准你看他了?」
「我不止看過他,」宗主含笑看著身上又添出來的一道傷痕,「我還在他的眼旁畫過畫。」
燭尤鼻息炙熱,獸瞳兇惡,妖紋中滿是暴虐氣息。
裴雲舒皺起眉,「燭尤,他騙你的。」
神智被拉了回來,燭尤下手越來越狠,眼中的冰冷和怒火如兩重天。
沒過多久,就有花錦門的人趕到了此處,裴雲舒插不去燭尤和宗主的對戰之中,更不會讓他們去打擾燭尤。
他用強大的神識隔出一個圈,把花錦門的人趕到圈外,無論他們的表情是多麼的憤恨,卻拿裴雲舒無可奈何。
這處的動靜越來越大,逐漸傳到了刑堂處。
刑堂堂主臉色一遍,拎著清風公子帶著屬下就要往宗主的方向趕去,但手腕一陣劇痛,下一瞬,清風公子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冷哼一聲,來不及去追究,先帶著人走了。
清風公子被百里戈攙扶著,已經閃到了偏僻角落之中,百里戈擔憂地把他靠牆放著,「清風,你還沒死吧?」
清風公子咳嗽不止,啞聲道:「你看我死沒死。」
「看上去還有些精神,」百里戈大大咧咧地笑了,也跟著坐在了他的身旁,「這樣就好,省得我和雲舒費心救回來的人最後只是一具屍體。」
「你們不應該救我,」清風公子冷靜道,「是我把你們送到花錦門的。」
百里戈挑挑眉。
清風公子抿唇,抖著手拿出幾顆丹藥服下,「裴雲舒呢?」
這些花錦門的魔修跑的這麼快,雲景和雲城二人很快看出了不對。
他們對視一眼,也跟在了這群魔修身後,片刻之後,就見到了一圈被堵在一道神識之外的人群。
雲城看了看在空中對戰的兩個人,心中若有所感,突然劇烈跳動了起來。
他身後的細劍為他在前方開了一道路,所有不願讓開或口中咒罵的魔修死在他的劍下,屍體從後往前,一條血路直達神識之邊。
雲城的心越跳越快,他黑眸放在前方,眼中好似有火光綻開。
大師兄跟在他的後頭,他似乎預料到了什麼,腳步依舊沉穩,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朝著前方看去。
盤腿坐在神識之後的,正是抱著青越劍的裴雲舒。
他的面色淡然,神識卻霸道極了,不給任何人上前搭救的機會,花錦門的魔修們被他堵在這裡,同時元嬰期的修士卻對他無可奈何。
所有的人都越不過他去。
看到他的那一刻,雲城猛得停住了腳步,他同大師兄眼睛不離裴雲舒,好似許久未碰水的魚,乾渴到了生怕這是做夢的程度。
「許久不見,師弟瞧起來卻是沒變,」雲城微偏著頭,眼睛看著裴雲舒,嘴中和大師兄道,「原來師弟也有這麼霸道的一面。」
「神識的威懾比你我都強,」大師兄的面色緩和,「師弟很厲害。」
他們二人實在太過顯眼,裴雲舒自然也看到了他們兩個,當他的視線掃過大師兄和雲城時,他們兩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微微笑著等待四師弟的反應。
但裴雲舒好似沒有認出他們一樣,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師兄兩人,似乎他們同周圍的花錦門魔眾並沒有任何區別。
大師兄和雲城的呼吸陡然重了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大師兄道,「師弟沒有看到我們?」
雲城沉默不語,眼中晦暗不明。
裴雲舒當然看到了他們,不過他已經離開了師門,更是同單水宗的師祖無忘說了那些話,無忘所答應的,也是默認他的離開了。
那就不必勉強自己了。
有些記憶雖是沒有恢復,但身體卻不會騙人。
排斥、害怕、恐懼、厭惡。
因為把他們當做親人,所以來得更加敏感。
不想使這些東西壓在心頭,那就當做陌生人吧。
但是大師兄和雲城並不想和他形同陌路,他們二人走上前,攝於他們實力的魔修不斷退後,讓他們完完整整地站在裴雲舒面前。
一層透明的神識阻擋不了他們看向裴雲舒的目光。
「師弟,」雲城緩緩開口,他低著頭看著裴雲舒,伸出手想要撫平他的髮絲,但伸到半路,還是在碰到神識之前停了下來,「師弟,師父和師兄們都很擔心你。」
裴雲舒終於抬眸看了他們,但云城嘴角的笑意還未加深,就聽裴雲舒道:「往後退出三丈。」
躲在高樹之上的百里戈嘖嘖不停,「雲舒對著我們時軟得像是棉花,對待這些人時,冷得叫人看著都開始難受了。」
清風公子修復著體內暗傷,對此毫不驚奇。
早在裴雲舒想要躲著他、冷落了他時,他就知道裴雲舒硬起心腸來,究竟會有多硬了。
醉酒後那般泛著甜香氣味的人,等他真正排斥一個人時,卻是怎麼也無法讓他軟了態度的。
雲城唇角僵硬,「師弟,莫要同師兄說笑了。」
他的眼神冷了下來,笑不出春風和煦的模樣了。
裴雲舒皺眉,他站起了身,大師兄同雲城本以為他要說些什麼,卻沒想到裴雲舒雙手握著劍柄,重重將青越劍插入了泥土之中。
劍柄黝黑,襯得裴雲舒的手白皙如玉,但就是這雙手,握著青越劍一個下壓,便有轟隆一聲沉悶巨響,被神識排除在外的一圈土地瞬間凹陷,地裂蛛絲般往外蔓延,塵土漫天,靠得近的人一個個臉色突變,往後一躍掏出這片不斷深陷的危險之地。
地裂足足陷了三丈余長的地。
圍繞著神識的一圈,一道黑不見底的深淵圍成一個不許別人靠近的圓,裴雲舒身上的衣袍被風吹得瑟瑟發響,黑髮猙獰在身後飛揚。
「三丈,」裴雲舒,「誰都不許踏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