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卡維進市立總醫院的一周前。Google搜索
伊格納茨的這台剖宮產其實和卡維做的那台情況很相像,同樣是下午的手術,同樣是臨時增加的手術項目,購票情況同樣火爆,票務開場不到一小時就被售賣一空。
主刀是雷打不動的伊格納茨,希爾斯和赫曼是助手,能讓他們三人同台的手術不多,剖宮產確實能算一個。
「手術很艱難,真的很艱難。為了抓緊時間,我下刀的速度太快,我不知道刀刃進入子宮之後會切到什麼東西,也難以控制產婦的出血。」
伊格納茨似乎又回到了熟悉的手術劇場,身旁是信任的助手,遠處是充滿好奇和等待勝利的觀眾,手邊則是需要爭分奪秒的子宮和孩子。
他嘆了口氣,沒有逃避失敗:
「我現在依然能記起當時手術切口的樣子,眼前一片血紅,手中是溫暖粘稠的質感,鼻尖殘留下的血腥氣,都在聽到那句『產婦脈搏消失了』時被瞬間點燃。各位應該都有過那種感覺,就算拼盡了全力,依然只能看著鮮活的生命在自己手裡慢慢消逝」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伊格納茨教授。」
「我們必須學會忍受這種痛楚。」
「不要過分自責了」
台下都是伊格納茨的同僚和競爭者,也都是醫生,是過來人。他們深受這段話的影響,很快就冒出了許多無奈和認同的聲音。
「好了好了,好歹是手術討論會,不是布連坦諾教授的情感小課堂【1】,再說外科手術本就不該代入太多私人感情。」伊格納茨連忙給慢慢渲染起來的沉重氛圍踩了剎車,「感慨到此結束,我們還是專注於手術本身吧。」
產婦是位18歲姑娘,在手術前兩周開始出現少量不規則流血,量不大,但出血一直存在所以很快就被診斷為前置胎盤收入院。
手術當天的中午12點,產婦的出血量忽然開始增大,伊格納茨就在病房,迅速敲定手術,拉著已經陪自己訓練好一陣子的希爾斯、赫曼一起進了劇場。
手術的準確時間在下午2點11分,16分麻醉結束,同時伊格納茨的手術刀片切開了產婦的肚子。
然而接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打擊著伊格納茨對於剖宮產的信心。
「產婦的出血太過猛烈,可見範圍內全是不斷湧出的暗紅色血液,能見度為0。當時的吸引器抽吸速率很低,我無法找到出血點,也沒辦法做縫合。希爾斯一直在幫忙暴露視野,我也在嘗試用縫合針做盲穿,但好幾個位置都不理想,血止不住」
伊格納茨越說聲音越輕,真想要立刻去掉個人感情並不容易。等他深吸口氣,稍稍做了些調整這才說道:
「取胎的速度並不慢,雖然沒法和那幾例罕見的成功剖宮產相提並論,但請相信我,我們的速度一點都不慢。可惜的是,當胎兒取出之後,子宮出血越發嚴重,連選擇切除子宮的機會都沒有留給我。」
雖然從內容上來看,取胎速度已經符合了伊格納茨的預期,但事實上,整個過程還是出了些瑕疵。
剖宮產手術需要最少配備起碼一名護士和一名助產士,護士可以幫忙傳遞手術器械,助產士則是幫忙取胎和對胎兒的身體負責。
當手術即將開場的時候只有護士到了,助產士一直都沒有出現。事後才知道她因為趁中午時間急著回家照看老人,在路上不小心崴了腳,這才誤了時間。
產科病房人員實在緊張,產婦的出血量也不允許等人,所以伊格納茨就拉上了那三位學生去了手術劇場。
取胎是個技術活。
助產士取得越穩,手術所需做的子宮切口也就越小,出血量也就越少。如果取胎技術不到位,那就需要劃開更大的切口,也許口子只是長了1-2,但出血量很可能翻倍。
助產士不在,伊格納茨只能自己嘗試取胎,所以切口會偏長一些,速度上也略有欠缺。
而三位學生在這期間不僅在傳遞吸血海綿、紗布條時拖慢了節奏,還不小心踢翻了置血的玻璃瓶,弄得現場一片狼藉。
事後他們少不了挨罵,但伊格納茨自己很清楚,就算助產士到了,三位學生沒有出錯,手術也很難成功。子宮的出血量實在太過霸道,完全不和自己講道理,取胎的速度就算再快上30秒,他也很難止住切口的滲血。
「我覺得問題的核心還是止血和後續的子宮縫合。」伊格納茨解釋道,「只要能解決掉這兩個難點,剖宮產的難易度就會發生根本性變化。」
這是他在經歷了多台剖宮產手術的失敗,以及和卡維反覆探討之後總結出的經驗。
但作為同場上台的另一位外科醫生,也作為剖宮產失敗的典型代表,他的觀點卻和伊格納茨不同:「伊格納茨醫生的想法太過理想化了,上了年歲之後,我越發覺得外科手術並不是萬能的。」
伊格納茨此時還沒有下台,被主持人的一把椅子留了下來。
他隱約能從這句話里聽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但考慮到會議的重要性,還是沒有點穿:「當然不是萬能的,但在胎位不正、前置胎盤和產道狹窄時,如果可以找到另一條分娩渠道,肯定能挽救不少婦女的生命。」
「真能挽救?如果它一開始就能提升些存活率我或許還能信,可現在看來並沒有。我希望大家跳出原來的框架,不要去想手術該如何完善,而是多想想這麼做是否真的帶來了預期的結果。」
伊格納茨一直都認為卡維才是這場例會的攪局者,但聽了眼前這位醫生的表述,他忽然發現對方更像一位攪局者:「馬西莫夫醫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剖宮產我也做了不下20台,除了早年有三台保留子宮的僥倖成功之外,其餘全失敗了。」
馬西莫夫已經五十多歲,逐漸走下坡路的手術技術或許不如伊格納茨,但他的手術經驗相當老道,也算得上一位身名顯赫的主刀醫生。畢竟伊格納茨還沒畢業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聖瑪麗醫院做截肢術了。
只是那麼多年過去了,他的思想也發生了些變化,從字裡行間不難聽出他對外科手術未來的悲觀態度:
「外科手術還需有個度,不能想切哪兒就切哪兒,想在哪兒打洞就在哪兒打洞。剖宮產現在已經突破了手術能力的極限,是逆天的行為。」
「難道就這麼看著產婦」
伊格納茨還想出言反駁,但馬上被對方搶了話:「你要說的這些話已經被人反反覆覆說了上百年,我早聽膩了。看看這些年的發展,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是字面意義上的「人」力,但我們卻一直沒辦法解決剖宮產超高死亡率的問題。」
「馬西莫夫醫生,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說了這些。」
伊格納茨說道:「即使真的想要表達你的觀點,也不應該在維也納已經出現了一台完美的保宮式剖宮產之後,依然選擇前來外科手術討論會現腸輸出『外科無用論』。」
「出現了又如何?看看英國、法國、德國,他們哪家沒有出現過剖宮產成功的消息,後來呢?手術成功率真的變高了麼?還不都是隨機事件,看的都是命!」
馬西莫夫依然唱衰整個行業:「當一台手術的成功率,在經過百年發展依然沒有絲毫變化的時候,難道你就不覺得奇怪麼?就沒有一點點敬畏心麼?我們都太固執了,都以為自己是病人的上帝,然而只有上帝才能是病人的上帝。」
伊格納茨對此無力吐槽:「不愧是聖瑪麗醫院的醫生,(好一個神學醫學雙修的傢伙,連演講都帶著一股子餐前祈禱味兒)」
馬西莫夫看了眼台下坐著的卡維,又看了看伊格納茨:「你的學生能成功一例剖宮產確實值得高興,可我還是得給你潑潑涼水。男爵該不會以為只是僥倖成功了一次,這位沒經過醫學院學習的年輕人能成為剖宮產的奠基人吧。」
外科手術的奠基人必須開創或者至少規範了某種相關疾病的全新手術術式。
如果卡維的剖宮產術式能夠得到推廣,並且大幅度降低剖宮產術後死亡率,那稱一聲奠基人不為過。
但在馬西莫夫眼裡,剖宮產已經走進了死胡同,成功只可能是病人偶然間打動了上帝的結果,和外科醫生的關係不大。
科學和宗教爭吵了數百年,伊格納茨知道自己根本說服不了他,而他也肯定說服不了自己,所以懶得爭辯,只想要用事實說話:「對了,你的剖宮產怎麼失敗的?」
原本的問話環節變成了兩位重量級主刀的對話:「和你的一樣,怎麼了?」
「我就隨便問問。」伊格納茨畢竟年輕得多,兩人之間隔著代差,就算背著男爵的頭銜也不能隨意毒舌,「如果去掉宗教方面的因素,馬西莫夫醫生應該能同意我的說法吧?」
「什麼說法?」
「剖宮產的兩個關鍵,止血和子宮縫合。」
馬西莫夫考慮許久,點點頭:「我承認這是難點,但我不認為這是靠人手就能解決的東西。」
「這話太過絕對了,只要轉變思路,所有手術都會有提升的空間,剛才科里戈教授的眼部手術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伊格納茨把希爾斯拖出來鞭屍了一次,但馬西莫夫不吃這套,所以在反駁的同時跟著又鞭屍了一次:「你不要混淆概念,那只是一種改良,而且丟個眼睛又不會死,難度上和剖宮產更是沒有可比性,遠沒有達到外科的上限。」
「但至少說明了卡維的能力。」伊格納茨指著台下的卡維,說道,「他的剖宮產手術能成功並不算偶然,我看過手術報告,上面明確寫了如何解決止血和縫合的兩大問題。」
「怎麼解決?」
「子宮可以用銀線做多層縫合,肌層、漿膜層都有自己的縫合方法,而最重要的止血則需要用到一種藥物。」伊格納茨簡單做了介紹。
「藥物?堂堂外科醫生不自己解決困難,反而轉頭去內科找辦法?」
馬西莫夫噴了一句,忽然意識到或許是自己沒跟上內科藥劑學的發展,連忙發問:「不對啊,藥物能止血麼?現在內科那幫人不研究放血灌腸改玩止血了?還是說藥劑師又找到什麼能讓人嗨起來的新玩意兒?」
雖然卡維聽著覺得沒什麼,但被人說了那麼多句,總得給點回應:「老師這麼說就錯了,麻醉用的乙醚也算藥物,可現在已經成了外科手術必備的東西。」
「那是外科醫生的傑作,不一樣。」
「我的藥也是外科醫生做的。」
馬西莫夫有些驚訝:「誰?哪位外科醫生?」
「我啊。」卡維指了指自己,「我主刀了一台剖宮產,又做過氣切,應該算外科醫生了吧。」
「算。」
馬西莫夫就是最典型的老頑固,對卡維的解決辦法依然不抱期待。
但成王敗寇,自己手術失敗了也沒資格對別人評頭論足:「不管你的解決辦法是什麼,我依然覺得產婦分娩的成敗乃上帝神授,過度干預並不好。即使真的找到了什麼辦法,我覺得對產婦的身體也是一種巨大的傷害。」
「老師的意思是,產婦分娩成功與否都看她們的肚子怎麼樣?」
「也可以這麼說。」
「我聽出老師的意思了,腹腔手術就是外科的極限?」
「對!一名合格的外科醫生不該貿然進入腹腔!」
「神不神授的我本人倒不在意,但如果只看老師這句話,還是有失偏頗了。」卡維不緊不慢地反駁道,「上帝能神授產婦一個好生養的肚子,難道就不能神授點別的什麼嗎?」
馬西莫夫沒反應過來:「別的?什麼別的?」
卡維做了一個洗手後抬起雙手的動作,笑著說道:「比如一雙能幫難產產婦脫離苦海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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