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外來電，一定是貝娜她爸打來的，為了避嫌，我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這才接通了來電……
「是你嗎，爸？」
「嗯，家裡這兩天怎麼樣？」
「我找律師了，他今天去了公安局一趟，準備給媽辦一個取保候審。」
貝娜她爸用極其關切的語氣，向我問道：「你媽出來了沒？……」好似怕從我這兒得到一個失望的答案，貝娜她爸又說道：「你們找律師去溝通是對的，你媽這幾年參與的都是我在建材城的生意，建材城所有的營收都是合法合規的，我們連稅都沒有漏過一分，你媽她不應該被刑事拘留。」
「除了建材城之外的生意，其他生意是不是也合法合規，爸？」
這一次，貝娜她爸陷入到了沉默中，他在過了很久之後，才用極其低沉的語氣對我說道：「生意做到我們這個份上，尤其是做地產和工程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爸是做過錯事，但是要說我做過什麼很惡劣的事情，也實在是冤枉我了，爸就是鬥爭中的一個犧牲品……」
說到了這裡，貝娜她爸重重嘆了一聲，然後又說道：「這些年，我早就有退居幕後的想法，在當地，爸的名氣很大，但這種名氣不是好事，會讓人眼紅……可惜，我有心退居幕後，但是卻沒有能接班的人……我一直都希望娜娜能給我找一個有才能的女婿，所以，我才會那麼喜歡你，我不在意你的出身背景，只看重你是不是一個能做事的年輕人……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果我能早點退居幕後，可能也就沒有這次的災禍了……」
仿佛尋求一種自我安慰，也或者是怕傷害到我，貝娜她爸在短暫的沉默後，又改口說道：「也不一定，如果讓你接手我的事業，怕是連你都要受到牽連，到這時候家裡真的是連一個頂樑柱都沒有了……餘味，爸這幾天真的想了很多，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是圖什麼呢，就像我，風光了大半輩子，也小心翼翼了大半輩子，可最後竟然還是落了這麼一個晚節不保的下場，我自己受罪就算了，還連累了你媽和娜娜，連你也跟在後面不得安寧……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我情願守著那份體制內的工作，也不會選擇下海經商。」
「爸，你不要這麼沮喪，什麼事情都可以重頭再來的。」
「爸都這把年紀了，沒有重頭再來的心氣兒了……說這些牢騷話也沒有用，不說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媽她出來了沒？」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以至於用非常低沉的語氣回道：「沒有，公安局那邊不給辦取保候審。」
剛剛他岔開話題和我聊了這麼多，似乎就是在做心理準備，所以，在我把這個結果告訴他的時候，他沒有表現得很不理解，他只是嘆息了一聲，然後又用聽上去很平靜的語氣向我問道：「為什麼不給辦取保候審？」
「因為你沒有歸案。」
「公安局那邊還說什麼了？」
「他們領導承諾了，如果你願意投案自首，他們可以立即給媽辦取保候審。」
說完這句話，我將目光投向了窗外的世界，此刻，正介於白天和黑夜轉換的空隙間，整座城市，一半披著暮色，一半已經黑透，黑透的地方，霓虹散發的光線顯得格外醒目和耀眼……仿佛只是經歷了一瞬間，那一半被暮色籠罩著的地方，也徹底進入到了黑夜之中，於是，我目光所能觸及到的地方，全部因為繚繞的燈光而變得歡脫起來，可是我卻辨不清，到底是誰在狂歡，它僅僅是一種意識，或是某個人，亦或是集體高潮了……
黑夜，就是如此的迷幻，如此的神秘莫測。
我點了一支煙，然後將背部全部靠在了牆上，我在等待著貝娜她爸的回覆……
與歡脫的燈光所對應的，是貝娜她爸死一般的沉寂，他在沉默了很久之後，才開口向我問道：「你媽現在的狀態怎麼樣？」
「她剛做了急性膽囊炎的手術，身體狀況和心理狀況都不太好……律師是這麼和我說的，是不是真話，我也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娜娜呢，我想和她說幾句話。」
「我沒有和她在一起，我在公司……」
我的內心極其掙扎，但是想起自己做的決定，我還是把心一橫，然後說道：「爸，關於你的事情，我和娜娜溝通過了……我們都希望你能回來投案自首……媽本來是沒有什麼事情的，但如果一直這麼消極對抗，就怕最後也會被從嚴辦理，娜娜不能連媽也沒有了……」
「你是不信任爸嗎？……爸跟你說了，你媽參與的都是我合法合規的生意，等過了刑事拘留的最長期限，他們不想放人也得放。」
「爸，我可以相信你，撇開媽不說，你自己呢？……真的能在國外躲一輩子嗎？你不是移民，只要簽證過期，你在國外的身份也會變得不合法，到時候你該怎麼生活？……如果最終還是要回來，那早回來和晚回來又有什麼區別，何必還讓媽跟著在看守所受幾個月的罪？」
「你不懂，我是肯定要回去的，但絕對不是現在……我已經跟你說了，這是上面的人在鬥爭，你不能只看到表象，如果我現在回去，我這邊的人必輸無疑，唇亡齒寒的道理你應該懂，他輸了，我肯定會是最慘的下場……如果這麼拖著，等他恢復元氣，我就還有一線生機……我只能跟你說這麼多了，希望你能理解爸。」
我沉默。
貝娜她爸又對我說道：「娜娜的電話，我怕被監聽，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現在就回。」
「那九點半的時候，我再給你打過來，我想跟娜娜說幾句。」
「好，爸。」
……
結束了這個電話，我便立刻收拾東西離開了公司，等我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的八點半……
屋子裡沒有開燈，我借著外面的光，隱約看見貝娜躺在沙發上，我以為她是睡著了，喊了她一聲，她也沒有回應我，等我開了燈，才知道她是借著黑暗在偷偷哭，我看見她靠著的那個抱枕已經濕了一半。
這種時候，怎叫人不去懷念曾經的那些時光，家裡沒有出事之前，她真的是個連煩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女人。
「吃飯了嗎？」
她趕忙擦掉眼淚，然後對我說道：「吃過了，我叫了外賣。」
「叫的什麼外賣？」
「隨便吃了一點，你別問了……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看看那個洗車店嗎？」
「嗯，我怕你沒有吃飯。」
「吃過了，真的吃過了。」
說完，貝娜便轉過了身體背對著我，我在落地窗里看著她的背影，真的消瘦了很多……於是，我希望她爸回來的想法便更強烈了，如果這個時候，有她媽媽在身邊，她一定會好過一些……
這個時候，我已經給我的老丈人貝志遠貼上了自私的標籤，他說的那些小團體利益在國家政策面前算個什麼呢？而且我很信任做律師的楊叔，他是魏叔的同學，一定程度上代表著魏叔的意願，魏叔那樣一個大人物，不會看不透現在的局勢，所以楊叔讓他回來自首，一定是基於現在的局勢，做出的最正確的判斷……可惜，他什麼都不顧了，即便貝娜和她媽媽的情況已經如此慘烈，他還是迷信自己的那個小團體。
……
輕輕吐出憋在心裡的濁氣，我終於開口對背對著我的貝娜說道：「剛剛你爸給我打電話了，他說九點半再給我打，他想和你說幾句。」
「你真的覺得我爸該自首嗎？」
「嗯，現在的形勢，他回來自首是最好的選擇。」
「我答應你的事情，我會做到……我會勸他回來的。」
「你潛意識裡希望他回來自首嗎？」
貝娜失神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向我回道：「我不希望他回來，我希望他和我媽都好好的……可是，我相信你……我已經沒有理智了，我做不了什么正確的決定……你不會害我們的，你讓我爸回來自首，一定是為了整個大局著想。」
「嗯……」
「你爸剛剛也給我打電話了。」
我有些意外，老余竟然會主動給她打電話，我向她問道：「我爸和你說什麼了？」
「他已經去我之前教書的那個學校做廚師了，現在整個廚房都是他在管……他說，全校的師生都很感謝我們，感謝這個免費食堂，他不想給我們丟臉，一定會盡力做好這個食堂……他還說，你媽過兩天來上海找我們，她想來給我們洗衣做飯。」
「是麼？」
「你爸媽其實對你也挺好的。」
「他們喜歡的是你。」
「如果不喜歡你，又怎麼會喜歡我呢？」說到這裡，貝娜強顏笑了笑，然後又對我說道：「生活就是這樣，淚中也有笑，看似冷漠也有真情……連你爸都知道顧及我們的面子去好好做一件事情了，所以，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我們只需要安靜等待就好了。」
「嗯，一定都會好起來的……走，去看看那個洗車店，說不定門口現在已經停了很多等著洗車的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