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來上海後,貝娜第一次來看我,為了顯得我是高興的,我去衛生間用冷水洗了臉,並用梳子將亂掉的頭髮梳了梳,但也僅此而已……
黃昏來了,我坐在陽台上,喝著灌裝的啤酒,看著街道的燈亮起,然後是安裝在GG牌上的霓虹,還有汽車的尾燈,這些光線是繽紛的也是雜亂的,它們在我的眼睛裡晃來晃去,晃出了一個迷幻的世界,我就站在這個世界的門口,可是卻沒有能夠打開這扇門的鑰匙……於是「死亡」這個恐怖的字眼又出現在了我的腦海里,並讓我感到窒息……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後便產生了一種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幻覺,很真實的幻覺,我感覺到有風從我身邊吹過,野花在屋頂上瘋長,忽然,又隱約傳來了一陣呼喚的聲音……她唱著歌謠,說「來呀……來呀……」
我舉目眺望,鋼筋和水泥築成的樓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溪和樹林,還有一座仰起頭也看不到山頂的大山,但場景一時轉換的還不夠透徹,只看見車水馬龍的街道從樹林裡橫穿而過。
樹林裡怎麼會有如此繁華的街道呢?必然有一個是假的。
我用力甩了甩頭,再睜開眼的時候,一切有人類活動的場景全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大自然的純粹,還有那個隱隱約約在呼喚的聲音,卻把我幻想出來的這個場景襯托的更加寂靜……那是唐果的聲音。
我瘋狂的尋找,不見她的身影,聲音卻越來越清晰,她告訴我「結束就是開始,死亡就是重生,絕望就是希望……」
我的靈魂都快被她喊走了,只剩下一具疲倦的肉身,它摔死在岩石上,被空氣和雨水迅速腐蝕著,最後被漫山遍野的野花淹沒、吞噬……
花開的有多燦爛,迎接死亡的勇氣就有多堅決;也許,那天的唐果就是這麼死的,她手捧鮮花,在絢爛中死去;現在,花的種子撒在我的身上,終於輪到我了……
……
「餘味……」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讓充斥在我想像中的大山、樹林、小溪、鮮花,如玻璃一般碎裂了;樓群、GG牌、車水馬龍的街道,重新占據了我全部的視覺空間,並忽明忽暗……
這才是真實的世界。我完了,我的抑鬱症越來越嚴重了,這是我清醒後的第一個念頭,現在的我已經經不起任何責怪,為了逃避這些責怪,我的大腦便給自己製造出了可以舒服死亡的假象……我不想死,可是我控制不了大腦。
不斷吹來的晚風,喚醒了我真實的觸感,我低頭看了看,貝娜正站在我的腳下,她的手正拉著我的衣服,下一刻,感覺腳下一軟,便從欄杆上摔回到了陽台上,並壓倒了貝娜。
大概是用力太猛的緣故,死死抱住我的貝娜一直在顫抖,她的表情告訴我,她很害怕,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活在幻覺里的我,現實中到底是什麼樣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到陽台的護欄上的,我只記得自己心裡曾經充斥著一陣就要解脫的快感,這種快感幾乎快要打敗對死亡的恐懼。
「沒事兒,沒事兒……我就是想站在護欄上吹吹風……」
我一邊說,一邊試圖推開貝娜,可是她卻將我抱得更緊了,她嗚咽著對我說道:「你看不到你自己的表情,可是我看得到……真的太嚇人了……餘味,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
我還想隱瞞自己有抑鬱症的事實,可是被貝娜撞破後,真的瞞不住了。
我先將貝娜從地上扶了起來,然後還是往輕處說道:「不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我就是最近精神壓力太大了,一直找不到釋放的出口……所以想試試站在高處的感覺。」
「我不相信,你絕對有事情瞞著我……我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萬念俱灰,那不是正常人該有的……」稍稍停了停,貝娜又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急著來上海嗎?……這兩天,我一直在做噩夢,都是關於你的……我夢見你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你在我耳邊不停的說著,可是我一句也聽不見……我只能看見你的眼睛,你的眼神變得絕望和空洞……然後,你從我身邊飛走了,我跟著你跑,跑著跑著,你就不見了,只剩一座大山,漫山遍野都是花,鮮艷的可怕,它們鋪成了一條路,就像流淌的血,從山頂延伸到了山腳下……」
我看著貝娜,心中無比震驚,難道是因為在一起太久了,所以有了某種奇妙的心靈感應,她的夢境竟然和我剛剛產生的幻覺有七八分像,至少場景是完全一樣的,只是人物發生了變化。
「餘味,這不是一個好夢,對不對?……所以,我必須要來上海找你,我覺得你心裡憋了很多想說卻說不出來的話,你很痛苦,特別痛苦……」
我完全仰靠在欄杆上,重重吐出一口氣後,終於開口對貝娜說道:「我得抑鬱症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
「唐果死後……剛剛站在欄杆上,是因為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呼喚我,她告訴我,結束就是開始,死亡就是重生,絕望也是希望……我……我知道這是幻覺,可是我沒有辦法控制我自己,可能在我的潛意識裡,也渴望被解脫,但除了死亡之外,我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貝娜趕忙坐在了我的身旁,並與我十指緊扣,生怕我又站在欄杆上,她哽咽著對我說道:「我知道抑鬱症有多可怕,可是你一定要想辦法克服,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需要你活著,比如你爸媽,還有我……」
我搖頭回道:「我爸媽最愛的永遠是余磊,我沒有獨生子女那麼重的心理負擔,就算我死了,余磊也可以完成傳宗接代的重任……至於你……以你的條件,你大可以不必在我身上痛苦……」
「你不要和我說這麼多廢話……我決定不了我的思想,你更決定不了……你信不信,如果你死了,我敢和你一起去死。」
我睜開眼睛看著貝娜,那正用一種能穿透我的目光看著我,我笑道:「別傻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你,你要死了,沒有誰能代替你去照顧你的爸媽……」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貝娜便鬆開了我的手,然後翻身上了護欄,並坐在了護欄上,她看著樓下縮成了火柴盒大小的汽車向我問道:「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先下來。」
「我不下,你也坐上來。」
我俯身看了看,心中竟然湧出很強烈的恐懼感,我很恐懼在清醒的時候去面對死亡,我本能的從後面抱住了貝娜的腰,我怕她大意,這不是鬧著玩的。
在我抱住她的那一瞬間,她的手也握住了我的手,忽然我的手背處傳來了一陣疼痛感,是她的指甲掐進了我的肉里,她的身體起伏不定……
「餘味,我也想過死,就在我們的孩子沒有了的那個時候,我萬念俱灰,可是我不敢把這種情緒告訴你,那樣會顯得我很不灑脫,我說過要成全你和茶小清你的,事後用一個孩子捆綁著你,算什麼?……我不要你對我內疚,你愛的人是茶小清,你就和她在一起吧……也許我死了,你就不會有那麼重的思想負擔了,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就去找我們的孩子,我在另一個世界陪伴他,給他母愛……你離開廈門後,我每天都會去你曾經擺攤的地方,去想這件事情……後來,是趙師傅讓我想明白了,我死了,你就更加不會和茶小清在一起了,因為你是一個很喜歡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人。趙師傅說,我不該和你有這個孩子,這是我做錯的事情,如果我再去死,那就是錯上加錯,我應該以救贖的精神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他卻沒有教我到底怎樣去救贖……我只能像以前那樣,做你喜歡的事情,說你喜歡的話……一切都在重複著以前,可這已經是被驗證過的失敗,你能懂我的痛苦嗎,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改變不了已經註定的結局……我真的很痛苦,所以,如果你真的想死,我就陪著你一起死……最起碼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們一家三口就能在一起了……」
「你不要再說了。」
貝娜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大聲喝止她。
我也上了圍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我點了一支煙,然後望著遠處寫著「上海南站」的霓虹牌一陣失神,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開口對她說道:「孩子的事情不怨你,這是我的錯……因為,我對你是有感情的……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適合我的女人……可是,我心裡卻放不下對茶小清的執念……我的悲劇在於我不敢承認,我同時愛上了兩個女人……所有人都說愛情不該成為一個人的全部,這句話對也不對……因為說這句話的人,從來沒有因為愛情刻骨銘心過……我卻刻骨銘心了兩次……娜娜,我很累,我試過很多辦法,可是我依然沒有辦法去解放自己……」
風,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吹動了貝娜的長髮,也吹走了我手上的菸灰……我覺得舒服了一些,因為我終於對著當事人之一的貝娜說出了我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