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袞不敢答應勸誡蕭思溫之請,他最近有大事求蕭思溫,哪敢忤逆?
從耶律斜軫府里出來,楊袞回到一座簡陋的帳篷,妻子蕭氏和兒子彎腰從帳篷里鑽出來,神色有些焦急,用契丹語道,「夫君你總算回來了。」
楊袞也彎著腰鑽進了帳篷,兒子捧著奶酪茶過來,妻子蕭氏急不可耐道:「耶律敵烈來過了,他沒見著夫君,就對我說了一些話。敵烈說好幾個首領都同意讓夫君官復原職,恢復封地……」
「我知道,我知道。」楊袞見妻子的神情,心裡也急起來,「你說說我不知道的事。」
妻子道:「大家寫了奏章,讓大汗同意,但是被大汗送回來了!敵烈說,拒絕大家請求的人是蕭思溫,他也幫不上忙啦……」
「啥?!」楊袞頓時怔在那裡。
妻子以為他沒聽明白,又重複道:「夫君不能官復原職,是因為蕭公不同意!」
楊袞忽然一掌拍在額頭道:「我想錯了!大錯特錯!」
這時,二十年以來的往事一件件湧上楊袞的心頭,他現在才不得不重新梳理一遍。
楊袞是出生在燕雲之地的契丹人,唐朝以來許多契丹人仰慕中原高門門閥,遂有漢姓(如現代各國常有英文名字),特別是居住在河北的契丹人這種風氣更隆,楊袞就是其中之一。他起初是追隨大遼第二代皇帝耶律德光(遼太宗)南征北戰,頗被賞識,遂有契丹名耶律敵祿;還得以娶了蕭氏的女人,蕭氏乃皇后之門,各朝的宰相皇后都出自蕭門。
問題就出在這裡了!
大遼數十年來的內亂,根源就是遼太宗和遼義宗兩脈的鬥爭,這倆都是開國太|祖的兒子。楊袞追隨的遼太宗、以及被刺|死的「暴|君」耶律璟就是遼太宗一脈;而現在的大汗耶律賢是義宗一脈,蕭思溫等一干人等也與義宗一脈淵源更深。
楊袞是太宗麾下大將,等「暴|君」耶律璟繼位之後,楊袞也是耶律璟的心腹之一,一度是炙手可熱的御前紅人。
但是皇室權|力鬥爭無常,幾年前耶律璟被刺|死,耶律璟背了個大大的黑鍋,丟失幽州、國勢衰微全是他的責任……楊袞這下完蛋了,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早早就投向了蕭思溫,得以保全。
耶律賢登基,蕭思溫與耶律斜軫等組建權|力中樞,清洗了一批「暴|君」派系的人以儆效尤;但顯然不能把全部異己都消滅,因為太宗一脈執政多年,黨羽遍布大遼各地,趕盡殺絕絕無可能,下手太狠也會傷筋動骨。
所以蕭思溫需要拉攏大多數太宗一脈的人,楊袞就是其中之一。
楊袞初時還小心翼翼,等平夏之戰他大敗時,蕭思溫力排眾議救了他的命。楊袞徹底相信了蕭思溫的誠意……
但如今看來,顯然不是如楊袞所想的那樣。
楊袞坐在破舊的木桌前,面前陶瓷碗裡的奶茶已經快涼了,他出神地盯著奶茶,猶自不斷地搖頭。
蕭思溫從來沒信任過他!救楊袞一命是給其他人看的,做做樣子表明姿態而已;或許,多少也有點欣賞他的才能的原因罷?但是……蕭思溫不願意楊袞這等人,重新入朝掌握實權!
這時他的眼睛光線一亮,妻子又從帳篷外面進來了,她收拾桌子上的陶瓷碗,問道:「蕭公要和咱們家過不去嗎?」
楊袞回過神來,搖頭道:「蕭公接手的也是一個爛攤子,他也不容易,我能懂他的用心。不管怎樣,蕭公也救過我的性命。」
話雖如此,楊袞的臉上還是充滿了失落和無奈,他嘆了一口氣,「好死不如賴活著!」
數日後,范忠義回京。
幾個人先在蕭思溫府上議事,楊袞也被邀請。官復原職無望,楊袞想起耶律斜軫的話,不如賣個人情給耶律斜軫,在場果然便勸說了蕭思溫。
當然用處不大,楊袞沒有實權,進言可以,卻無法決定任何事。
……次日,大遼上京城內的山崗上,一眾朝廷重臣在大汗面前商議大事。
這座大殿顯得十分陳舊,幾任皇帝在此臨朝,那些角落裡洗不乾淨的污垢,恐怕就有凝固的血漬!
皇帝耶律賢已經十八歲了,可是身材依舊瘦弱,他的身體似乎一直都不太好。不過耶律賢坐在虎皮大椅子上,姿態已比初登基那會兒自然隨意了許多,他右手拿著權杖,左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用手掌支撐著腦袋,眼睛看著下面的大臣,目光溫和寬容,一副虛心納諫的樣子。
站得離皇位最近的蕭思溫道:「讓北院府事范忠義先稟奏許國之事。」
范忠義站出來,神情激動,卻又刻意壓抑,畢竟是面對著大遼最高統|治者奏事!他放棄了抱拳作揖,以手按胸,恭敬地向椅子上的人鞠躬。
「范府事說罷。」耶律賢的聲音道。
大汗居然對他說話了!范忠義的聲音有點發顫:「是,大汗。」
范忠義稍稍直起腰,用口音不正的契丹話道:「許國偽|帝郭紹身中奇毒,無藥可醫,前後長達數月不視朝,其間一次上朝便當朝昏厥,性命危在旦夕。
郭紹有兩個皇子,皆幾歲孩童;皇后符氏監國。皇后乃河北大族符彥卿之女,符家雖有勢,卻止於河北,不能掣肘東京。許國主弱臣強之勢已成。
觀唐末之後,中原改朝換代五次,皆擁兵大將趁皇室衰微篡位,許國偽|帝郭紹亦然。故郭紹懼之,以清除擁兵大將防患。
開國公李處耘被毒死,護國公羅延環被|逼自|殺,壽州守備郭|進被部下殺掉邀功。宰相范質以下近萬人受牽連,死者不計其數!」
范忠義說罷大勢,緩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清除血洗遠未結束,河東楊業、武州高彥儔、平州劉仁瞻,皆南|人諸國降將,手握重兵,必在清除之列。
楊業、折德扆乃姻親,此二人是繼李處耘、羅延環之後首要對付者。
折德扆家眷在東京,舊部多被解散分散,手下平夏軍皆『衛軍』,諸將士的家在國內,故難以起事,威脅較小。故郭紹欲先栽贓威|逼折德扆,然後牽連楊業除掉!
七月下旬,郭紹同時召楊業、折德扆進京。楊業路近,先到東京;折德扆暫時未到,但因起事實力不足,許國朝廷不懼之。
當是時,折德扆瞧出端倪,密告楊業,東京陰謀了一個大圈套!許州長史周端將獲重罪,接著:把已經承認勾結周端的護國公羅延環置之死地;牽連栽|贓折德扆,禍及折德扆的姻親楊業。
楊業將信將疑,便發現周端忽然被定謀逆之罪。楊業當機立斷,突然拋棄隨從儀仗,甩掉了監視他的細作,從車馬行租馬逃走。
因許國朝廷不敢無名無故逮|捕楊業,又因河東前營軍府的許國文武尚未準備妥當,未料楊業那麼早能發現陰謀。事發突然,讓許國朝廷措手不及,楊業得以逃回河東。」
范忠義頓了頓又道,「陰謀到這一步,發生了意外。楊業回到河東後,馬上以遼軍襲擾河東為由,召集前營軍府官員監軍議事;然後封鎖前營軍府。
河東軍絕大多數將士乃東漢(北漢)降兵降將,楊業乃東漢老將,名氣威望極高,有辦法毀掉許國朝廷的兵權制衡,煽|動號令河東諸部。
事態到這一步很嚴重了。許國朝廷當然不願意楊業起兵謀反,否則內耗傷國力,更費時日。而偽|帝郭紹身體有恙,危在旦夕,時間拖延下去便無法繼續對付別的威脅;同時平叛大將得到兵權外出,又可能造成東京皇|權更替之際的隱患。
許國朝廷立刻派出禮部侍郎、內閣輔政盧多遜,快馬前往河東代州與楊業談判議和。
楊業此時的態度應該非常猶豫。一方面逃跑和封鎖前營軍府已經犯|法,與朝廷撕破了臉面,若是妥協,很可能被秋後清算。心中十分擔憂害怕!
另一方面,他若是起兵,勝算又不大。河東軍雖略遜許國禁軍,卻也是以前諸國之中最有戰力的人馬;可是東漢國既滅,河東軍將士內戰的士氣必定不行……平叛之戰一旦爆發,楊業擔心內部將士會被收買、勸降、無心作戰。當年李筠、最近的郭進謀反,無不被邀功的部下所殺。楊業不得不防。」
范忠義呼出一口氣:「現在咱們最擔心的,是楊業與朝廷達成妥協,楊業會選擇犧牲自己性命,保全家眷。之前李處耘、羅延環的大將身死,郭紹也如此為之,以留餘地。」
就在這時,一個契丹貴族大聲道:「范府事不過去了河東一趟,就知道得如此清楚?聽起來好像你親眼看到那些事兒似的,可有憑據?」
范忠義轉身道:「在下沒有親眼所見,整個事兒都是合乎情理的推測。但咱們也有不少實據!只有這樣推測,那麼多事才能說得通;閣下若不同意此論,倒是重新推測一番,以便解釋許國發生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