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四濺。
無泥無垢,但這冰冷的水卻泛著些許暗黃。
古舊斑駁的渡船在一處礫石淺灘靠岸,那身高七尺有餘的搖擼之人扔了草帽,登時就從腰間斷成兩截,原來卻是兩個孩童疊在了一處。
怪不得遠遠看去,手臂出奇的短。
這麼想的不止江楓一人,在如此詭異的環境中遇到人已屬不易,還遇到這樣奇怪的兩個人,一旁的婕雲夫人俯身拾起草帽,發現編織此物的材料自己從未見過,但江楓只是匆匆一瞥,便發現這通體黑色的草帽,竟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只是一時間忘記了在哪裡見過。
「請問這是哪裡?」
幾人都未說話,只有江楓先一步問道,他也知道這三人甚是小心,在畏懼所謂的「因果之力」,大師兄趙吉元就常常用這個藉口嚇唬自己,可惜現在自己早想開了,一枚小小地級修士,怕也是沒用的。
「來了便是緣分。」原本組成渡者上半身的孩童回答道。
「不必問。」另一個孩童接踵說道,他說話的腔調比先前的那個孩童更為老成,不止江楓,眾人都看出了兩人並非是真正的童子之身,而是用秘術禁錮了自己的身體,而在這短小的身體之中,蘊藏著精純的力量,只是並未顯露出來。
我都能體會到,他們幾人應該也可以,江楓暗想道,原本擔憂安全的他,一時心情好了許多,自從渡船出現,龍俊也從未用下作的手段干擾自己的思緒,倒是件好事。
「你們二位怎麼稱呼?」繼續問話的仍是江楓。
「可以叫我六字。」
「我三字。」
你們這名字很奇怪啊,「聽起來很古怪。」江楓直截了當給了評語,他看出來兩人似乎對自己一眾並無敵意,雖然沒有告知此地的名號,但態度還是挺客氣的。
「我只能說六字。」
「我三字。」
懂了……又不懂,這算是某種「閉口禪」麼,可畢竟能說話,算是某種執念,還是勉強算是一種術法?
「我猜你們是六兄弟,從『一字』到『六字』,是也不是?」
「你還真是囉嗦。」
「上船吧。」
「可以不上麼?」江楓見婕雲夫人、葵集君和龍俊三人都順從的上了船,心中暗想換個角度看,倘若自己不跟著走,不就重獲自由了麼,餘下的問題只剩下如何離開,雖然這裡處處都透著詭異,但看起來沒什麼危險,不至於立即丟了性命。
「早晚會漲水的。」
「會沒命。」
好吧,你們雖然惜字如金,但應該沒有騙我的必要,即使你們真的騙我,我可能也打不過你們,畢竟那三位修為更高的都已經被迫上船了,估測也是覺得不是這兩名「假孩童」的對手。江楓只好訕訕的上了船,卻見窄小的船艙之中,只容得下葵集君和龍俊,便只得和婕雲夫人一樣立在船頭。
「你師父許福寧沒有交代麼?」船行數里,無驚無險,沉默許久的婕雲夫人終於開口,她信手將火雲般的秀髮挽起,須臾間便梳成丸子狀,白皙的雙頰更添幾分誘惑。
「你不怕因果之力麼?」江楓顧左右而言他,未敢對上伊的目光,生怕對方會某種瞳術,就像蕭明真觸碰自己,便會知道某些秘辛一般,倘若讓對方知道許福寧只是自己的掛名師父,那「留自己一條命」這種底線恐怕都會擊穿。
「我們是盟友,雖然只是暫時的。」婕雲夫人瞟了一眼船艙,裡面的二人似乎也在商議著什麼,但只用唇語,並沒有聲音傳來。
「這裡詭計無用。」說話的是六字。
「要習慣。」三字跟著應和,一臉惜字如金的模樣。
江楓和婕雲夫人登時便覺得詫異,就連船艙中的二人也一齊看了過來,且見這船正通過一處荒蕪的渡口,那裡也並無任何旅客等待,但過了渡口,兩岸的淺灘卻逐漸被低矮的亂石替代。
四人很快便覺察出了不同。
一身修為正不斷下降,靈氣也變得稀薄起來,腰間的各類法器,符籙接連失去了響應,很快,幾人便從超越地級境界,變為尚未修行的模樣,空餘一身氣力,與凡俗無二。
江楓也有同感,但他旋即發現了些許不同。
身體的異變同時被封印,就好像那兩股海妖的異血,從未注入到自己體內一般,他嘗試動用耗費靈力不多的「玲瓏寶光」,發現也無門可入,嘗試一二,最終發現只有「虛影護體」和「無痕之手」可用,與古寶永恆之塔的聯繫,也未受到影響,這使得他仍然能殘存一絲修者氣息,至少還可以打開儲物袋。
既如此,江楓向船艙內一瞥,動用「無痕之手」,在葵集君怒目相向的情況下,輕鬆攝來了他背後的那根殘枝法器,志得意滿的扔進了儲物袋。此物品質不凡,或許煉化之後可以用來飼餵永恆之塔,識海中的欣喜,也足以佐證這一點。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勿欺少年窮。
江楓想起了某遊記中的豪言,苦中作樂,久困陰霾的心情忽然好上了許多。正待攝取龍俊手中法器,他卻將其坐在了身下,江楓只得無奈的嘆口氣,準備再尋機會。
「你與這裡有緣。」六字在江楓身上仔細打量,並未發現什麼異常,但江楓卻覺察出了異樣,蓋因手臂上的黑蛇之靈,正開始躁動不安,不過江楓沒讓它貿然出現,畢竟這涉及到不少秘密,比如大荒鎮的先民。
「你,下船!」三字手握竹篙,指向江楓。
嗯?為何只讓我獨自下船,江楓登時覺得詫異,但見不遠處的岸邊,似乎有一條不明顯的小徑,心中正蹊蹺,船卻已經靠岸。
「我能一同下船麼?」婕雲夫人雖不明其意,不過還是嘗試問詢,卻見葵集君和龍俊也一同起身,後者緊緊抓住手中法器,如今儲物袋根本無法打開,而他只剩一身蠻力,不似江楓,尚存一絲修者氣息。
應該是那古寶蘊含天道的緣故,龍俊心道,將那手中法器更握緊了些。
「你們必須留下。」六字面無表情,一口拒絕了眾人。
「暫時的。」三字目送江楓離開,似安撫但實則是命令,繼續撐船,隨口留下三個字。
…………
晦暗寂寥的萬靈邪君洞府之內。
一道紫光如電般亂竄,最終匯聚成一道俊美的人形,正是半聖寧立恆。
看來我來晚了。
他身形閃躍,來到了一處布置蹊蹺的所在,那是幾枚看似隨意擺放的彩色晶石,半數已經光彩盡失,在那晶石的中心,一枚黑色的條形物事正擺在那裡,閃爍著微光,正是縮小的「太陰槐靈棺槨」。
「我的猜測沒錯,生死,天道,才是打開黃泉之門的必要條件。」他自言自語道,「這次賭局我又贏了。如此說來,當初清道子也是有人幫忙,方能進入黃泉之地,最終到達罪城。可惜了,那幾人雖然去了罪城,但僅憑『清風無影』卻無法傳遞消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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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清道子偽天的實力,無人暗中照拂還是很難真正到達罪城。寧立恆思索片刻,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環顧四周,他發現這處所在,竟有些特別。
不錯,著實不錯,雖然此番算計未能得到天道,但這也算是件不錯的收穫。
寧立恆幾步向前,右手觸及到冰冷的牆壁,無盡華光在他掌心匯聚,數息之後,他微微嘆了口氣。
「雖然只是縷殘存的意志,但也不願意屈服麼?可惜已經被污染了,煉化只會亂了我的道心。」他呵然一笑,不再去嘗試煉化這座洞府,細心感受片刻,一眨眼便消失在原地,再出現時,手中已多了本傳承之書。
「雲星上人的真正秘密就是如此吧,天縱奇才之外,還與這亘古存在有些牽扯。」手握那本古舊的書冊,寧立恆微微一笑,「竟然可以藉此查勘到『真視之瞳』的位置所在,果是件奇物,還好,知道的還不算晚,否則事情暴露,便不好解釋了。」
他嘗試將這本奇異的舊書放入儲物袋,卻不可得,甚至有若有若無的牽扯,在阻止他這麼做。
「已死之人,何來那麼些牽掛!」
他輕蔑的哼了一聲,手中雷光閃爍,噼啪的響聲不絕於耳,隨即,他便把那件覆滿雷光之物,徑直塞入了儲物袋,只待須臾,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
「這裡是黃泉。」
僻靜的小徑之上,待到那木船行遠,黑蛇之靈太華便主動離體而出,徘徊片刻,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黃泉……江楓霍然想到了許多,其中包括清道子曾經講過的一些秘辛,舉目四顧,並沒有發現與其描述的相似特徵,但見四野煙波浩渺,灰霧瀰漫,不辨方向,心道或許這裡很大,景致自然也各不相同。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太陰槐靈棺槨」崩壞之際最終開啟的,豈不就是黃泉之門?
我竟然和清道子來到了同一個地方,只不過他遊蕩片刻便走了,而且動用了特別的手段庇護才得以前行,而我竟然這麼容易就來了,並且安然無恙。
這不合理。
或者說,對於我們四人而言,這不合理。即便我身上有些特別的東西,比如蘊含天道的古寶永恆之塔,但那三人,手段雖然非比尋常,但身上似乎並沒有太過奇異的存在。一時間,他完全想不通其中因由。
「是因為你麼,所以六字才說我與這裡有緣。」
「我想大概是的。」太華在附近逡巡片刻,「黃泉這個名字,並非是來自我的記憶,因為我沒有來過,但我想和蛇應該來過,而且停留了許久,所以作為與他有所牽扯的存在,冥冥之中我也得了些印象。」
和蛇……江楓沉思片刻,再度想起了大荒村,想起了那些先民。
「跟我來。」
江楓也不多問,跟隨黑蛇之靈一路向前,崎嶇的山路愈發難行,過了許久,乾燥的空氣終於潤濕下來,是到了那條河的上游麼?江楓暗想道,一人一蛇不禁加快了腳步,穿過只能最多容許兩人通過的狹窄縫隙,很快,便有一眼湖泊呈在眼前。
湖面無波無痕,似亘古千年的古井,又似清冽無月的夜空,黑蛇之靈弓身停了下來,江楓卻直接邁步向前,踏在那貫穿湖面,疑似未名黑竹打造的吊橋之上,吊橋輕顫,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是黃泉海!
他驟然想到了在七盟大戰時,自己瀕死昏迷時,在余莽草甸時做的那個清晰可辨的夢,鄭可儀告知自己來到了黃泉海,要自己快走以保周全。
佳人已歿,空留餘音。
俯身掬起一捧清冷的湖水,那湖水果然如夢境中所見,不著一點痕跡,如乾燥的流沙般,化為純黑珍珠般的水滴,點點墜落,不落一點聲息,更沒有一絲漣漪激起。
但此時卻不是夢境。
「是黃泉海,也稱黑草海。」太華與江楓的心思緊密相通,自然曉得江楓的判斷,「你看那邊!」
沿著黑蛇之靈所指,果然,在不遠處的湖濱,便生有稀疏的黑草,根根直立,俞到遠處,俞是密集寬廣,正如了無邊際的大海一般,擺渡二人的草帽,便是此物所編,怪不得初看有些似曾相識,原來是在夢境中見過。
「走吧!這麼說來,那裡便是罪城。」
無需多言,那在遠方天邊,吊橋盡頭露出崢嶸一角的孤城,便應該是傳言中的罪城了,此地的秘辛,應該在那裡能得到解答。
…………
「首席,我已經盡力了。」
一身疲憊的袁益都本想要拒絕,但看了看李真龍一臉期冀,飽含鼓勵和堅決的眼神,他只得再度掏出一片完整無缺的龜甲,重新布置占卜儀式,煙波裊裊間,他枯敗的臉色又加重了三分。
「他們或許去了罪城。」
望著毫無啟示的龜甲,袁益都沒有懷疑自己的秘術失靈,而是首先猜測對方目前的位置,並不在自己占卜的範圍內,就好比事關天元南陸的種種一樣。比如,今日南陸強者銀星的出現,便不在他的占卜之中,至少事前沒有明確的占卜結果。
只不過這件事,他並沒有提前告知李真龍。
不能怪我,你也沒有問。
袁益都暗想道,知道的越多,為求細節,便需占卜的更多,我可沒有那麼多壽元可消耗,天地奇物,能補益壽元的李真龍幾乎已經都給過自己,服用再多也是無用,不過天元南陸倒是應有,只是今日這種局面,他也沒有辦法和銀星私自聯絡。
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對方也無所求,這才是最麻煩的。
「既然兩枚天道都不知去向,那結果就很顯然了。你說天煞孤星與一股異樣的氣息混在一起,是麼?」
「對,雖然只是殘存了一些在現場,但非本界的存在,我還是認得出的。從他們的行跡來看,我猜測他們去了鯨海群島。」
「非本界的存在,鯨海群島……」李真龍默念這幾個字,心中隨即有了計較,「或許是那些先前進入本界的人在作怪,畢竟通路偶爾會打開,只是我無緣得見。益都,你看……」
「首席,最近我真的已經無法再占卜了。」袁益都面容枯槁,雖然並未真正到極限,但他還是裝出一副油盡燈枯的可憐模樣。
「好吧,過度占卜也會影響結果。你去我的道宮休息片刻,再返回『見微山莊』便是。」他揮手斥退袁益都,轉身進了密室,更衣踏入一汪冷泉之中。
那冷泉之水頓時汩汩如沸。
有時候,獵人和獵物,只是力道不同而已,我只需仔細籌備,儘快將源靈集滿,迎接這場變局便是。他心中暗想道,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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