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面上顏色略顯慌亂,不過還不至於亂了方寸。
事到如今,眼前這名曰「田義成」的元嬰修士祭出的手段,很明顯都是針對自己而特殊準備的。他經年累月潛蹤沉眠在這潛龍灣深處,剛剛甦醒不久,僅僅因為好奇分神關注了下那疑似蘊藏天道的古寶,因而與「敕力玄虎心」那剪不斷的牽扯不小心產生了共鳴,便被眾多強者鎖定,被迫遁走。顯而易見,這是一個針對自己特設的局。
只不過僅憑一名元嬰就讓他退卻,實數不可能。
而且,我也要試試我的靈通才行。
這便是叫做「任性」吧,這才是正常生靈應該有的情緒,他心中念想道。
鎮住身上因那古怪金絲靠近,而莫名涌動,行將失去掌控的氣息,孤星懸浮在空中的數十枚斷掌驟然消散,湮滅於無形,縷縷濃烈不散的黑霧在斷手處縈繞,須臾間便恢復了原本模樣。與此同時,他的胸口開始急速內陷,形同溶蝕的血色洞口霍然洞穿,卻看道道碧波徜徉其間,似由最精純的靈力凝結而成,伴隨一口血氣吐出,那粘滯的碧波隨即開始快速旋轉,不一會兒便產生極大的吸力,暴躁的氣息開始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向那洞口急速涌去。
「宿命!」
孤星低喝一聲,吐出兩個平淡無奇的字,但行將聚集在胸前的縷縷躁動,卻忽然尋到了命運交錯的源頭,登時反轉,逆流幻化成道道光華,將不遠處的元嬰修士田義成籠罩其中,進退維艱。
田義成原本溫潤無痕的面部,縱橫交錯的皺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積,生命的氣息快速流逝,恐怕不需多久,便可如凡人般變成一抔黃土。
田義成此刻形同灰敗的雕塑,唯有那雙還算靈動的雙眸兀自轉了轉,向上一瞥,微胖的身形,便連同正飛在一旁,由紙人幻化的騎虎道人,如朽木危牆般崩解,孤星也立刻洞穿了這一切,微微側身,便發現了對方的身影,在自己左前方顯現。
如此炮製。
幾次三番過後,田義成猶在,除了氣息略顯虛浮,並未受到什麼實質傷害,但孤星卻失去了耐性,因為那詭異的金絲已經進一步貼近了,並且沿著周遭死氣的詭異缺口蔓延而來,速度不慢反增。
該死!
孤星不再試圖故技重施,而是嘗試身體上浮,擺脫窠臼,同時手中連續催動,將死氣凝結成團團揮之不散的氣浪,直奔那死氣的詭異缺口堵去。
「海獸和修士血肉凝結的身體,與修士本身相比,終歸還是有差別的!」一直形色還算沉穩的田義成說話了,手中卻絲毫沒停,祭出一件護體法器,又連續甩出三道符籙,漫天飛舞的雷光頓時驅散了不少奔襲而來的死氣,周圍一片清明。
似乎為了節約靈力和時間,這些品級不低,至少有四階的符籙催動的極快,似乎事先便加持了奇特手段,並無法器和符籙傍身的孤星方寸盡失,在有限的空間內連續騰挪,然而仍有小半數金絲得此間隙,洞穿了他的腳踝和雙肩。
「如此手段,根本不是你等實力可以使用的。卑鄙!」
「你只是枚天道,何必想那麼多?」田義成神色鄭重,一邊勸說干擾對方,一邊分神操控,從符籙到法器,沒有絲毫停歇,布置看似紛亂,但實則多有計較。「手段的確不是我的,臣服於我,伴我成就大道,我會好好待你!」
「痴心妄想!」
「敕力玄虎心可以,為何我便不可?天道存世,不就是為我等修士所用才能發揮出價值麼?憑你這幾分靈智,又如何在這世間行走?」兩人你來我往,相互躲著金絲抽打和死氣突襲,嘴上卻沒停。
「憑什麼修士可得大道,我便不可!修士便高人一等麼?」
「問題很好,可惜你沒有機會了。」田義成忽然停下腳步,至少八道分身從原身上抽離,分立不同方位,氣息均一無二,他們或掐指念誦,或動用法器,或主動吸納死氣,但已經突入孤星周遭缺口的金絲,卻陡然光芒大盛,幻化成六道金光燦然的法符,每一道法符都飛快扭曲轉動,再去看時,已然是六個人的樣貌。
這,不好!
已經看出最清晰之人樣貌乃是前主人敕力玄虎心的孤星,暗道一聲不妙,正要想辦法脫身遁走,那六道虛影卻已然開始動作,他們或沉思,或低語,或端詳,或迷失,或睥睨,或傲嬌,千百漩渦在周遭憑空生成,如夜空中閃爍的星團,每一道都漸顯深沉,漸入內斂,但卻彼此清晰,界限分明。
歸來兮!
冥冥之中,孤星只聽得這聲音在耳邊陣陣迴蕩,綿綿不絕。
霎時間,他只覺得自己有些得自前主人傳承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順序錯亂,消於無形,留給自己的只有飢餓,只有孤獨,只有痛楚,只有欲望,只有那些靈智不高生物的本能,就像自己剛剛從天道之中醒來,生來就有的那些一般。
嘶,逃為上策!
此獠太了解我!
如今要抽離的,恐怕是我那些與修士無二的記憶,一旦成功,我將變成純粹無暇的天道,即便能殘留些靈智,也與那些渾渾噩噩的生靈無二。
不,我不願!絕不!
他心中這麼想著,隨即這個念頭便被抽離了,再也想不起來自己方才所想,不過好在另一個相似的念頭恰巧湧現,他趕緊收束周圍還受自己控制的死氣,凝結成兩道純黑的屏障,一內一外,仿若兩道軟殼,將自己徹底圍攏起來,試圖摒除那金絲觸發影像的影響,即便聲音也無法貫穿。
歸來兮!
歸來兮!
然而那聲音依舊,影響猶在,只是抽離記憶的力度弱了三分。
孤星再不敢有絲毫任性,即便這分猶豫的思緒,也說不定很快便被抽離。顯而易見,這拂塵法器專為克制自己而打造,要說將自己隕滅,他試問此間恐怕無人能做到,但想要讓自己回歸本源,原本他以為也是不容易的,而如今看來,自己的意志,與這天道「天煞孤星」,或者說是自己的本源,融合的還不甚好。
眼下擁有的靈智,大多是外物,均是得自六位前主人的殘餘記憶。
這才是我!
呵,孤星自嘲的笑了一聲,暗道自己不久前這句自言自語的幼稚,但很快便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笑,好在避禍的念頭與生俱來,他迅速做了決斷,右手在左臂一抓,片片血肉飄落,露出一塊如手掌大小,尖牙形狀的白骨來。
那塊白骨生得蹊蹺,垂直嵌合在上臂的肱骨之中,隨著血肉剝離,白骨上扭曲的花紋登時綻放出一團冰冷的黑火,孤星一把抓住這塊詭異的白骨,拍在身前,那裡涌動的碧波小半衝出,與其融在一處,電光火石間,便溶蝕了周遭空間,幻化出一道不知通向何方,但他卻知曉指向何人的門。
那門的邊緣如蟲咬般扭曲,瘋狂的抵抗著周圍空間的擠壓。
也只有這樣了,孤星心中念想到,雖然還是不甘心,但他再不敢有絲毫猶豫,一個縱身就要鑽進這空間裂隙。
這個時候,那原本圍攏在周圍的第一道黑氣屏障,卻毫無緣由的崩裂內卷,先一步被扯進了那空間裂隙,隨著此物的填充,那空間裂隙登時縮了太半,尖牙形狀的白骨,也突然失去了支撐,脫落飛離,孤星趕緊將此物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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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空間裂隙再度縮小,轉瞬間便消弭無形。
這……
運氣怎麼會如此不好?
孤星雙眸深鎖,正要思索其中的原因,這個念頭卻忽然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矗立在消散的空間裂隙前,他不敢怠慢,趁著還有一道外層黑殼屏蔽對方窺視,再度嘗試,為了避免被田義成干擾,實際上他也知道對方無暇分神,一方面,對於自己凝結的屏障,頗有自信,另一方面,他知道對方必須奮力控制那剛剛祭出的幾件護身法器,並同時舞弄金絲抽離自己的記憶,精力已經捉襟見肘。
手段雖然銳烈,可惜不是自己的,這也是對手看似萬全的準備中,存在的唯一軟肋。
他心中哼了一聲,隨即又忘了方才所想,只留下莫名的情緒。
嗯?我剛才又胡亂想了什麼?
孤星只覺得識海如同一團粘稠的漿糊,趕緊趁著自己逃生的念頭尚在,再度嘗試激發那尖牙白骨,此番他不再敢心存僥倖,空間裂隙甫一張開,便棄了半個身子,一頭鑽了進去。
…………
萬靈邪君的洞府。
不知道「雲星上人」到底算什麼樣的存在呢?是萬靈的昔日奴僕,還是這鵲巢鳩占的「葵集君」的隨從呢,抑或是「葵集君」本人,還是可能是眼前這兩位類似的存在,只是位高級的嘍囉呢?
洞府中是不是還能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寶物呢?
用什麼和萬靈交易,才能順利拿到呢?
江楓不由自主的想到,他隨即又掐了一把右手食指,感受到身側真實觸感的挾持,便從如迷夢般的憧憬回到現實中來,他現在已經確信,身側的這位妖族龍俊,相比昆太斗,才是更恐怖的存在,他能干擾自己的思緒,讓自己不自覺忽略當前的險境。
換句話說,他或許戰鬥的本事稀鬆平常,但卻能讓你識海混沌,如同一團漿糊,不自覺的忘記最重要的事。
不對,我想他的戰鬥本事如何幹什麼,我是要逃走,無形之中,再次被施加影響了麼?只要動了念頭,就會被扭曲麼?江楓趕緊再次掐了一下食指,微弱的痛感讓他重回現實,這也是他剛剛摸索出來的對抗手段,只要按照規律不斷的給自己點小小的痛楚,便可以重新找回自我。
眼下已經接近甬路盡頭,這條路江楓從未走過,或許是之前掩蓋在某個暗門之後的,前方是一處空蕩蕩的祭台,唯有一張丈余長短,六尺寬窄的石床,待走近了看,上有一處人形的凹痕,見到此物,身側挾持自己的兩人這才鬆了手。
「躺上去。」
江楓無法拒絕,他發現這凹痕和自己很配,似乎是早就準備的。這東西有什麼用,沒見到有什麼特別的啊,他隨即掐了自己一下,趁著還未被再次影響,趕緊問了一句:
「葵集君,你要怎樣?」江楓現在只想拖延,因為每次思緒正常,都維持不了多長時間,他試過,持續靠痛感維持念頭清明,效果更差。
「取寶,」一旁的昆太斗似乎一點也不想遮掩此行的目的,搶先說道,「你不會立即死,我會將你煉成妖傀為我而戰,但如果你敢掙扎反抗,我就將你交給他處理。」他指了指一旁眉頭不展的龍俊,「他會把你煉成丹藥。」
「但他手段很差,而且喜歡用活人精血煉製,雖然這樣你可能活的更長。」昆太鬥嘴角開裂的補充道,言畢他收了珊瑚法器,隔空對那萬靈邪君藏身的光團道,「葵集君,別躲了,長得醜不是你的錯。」他嘿然笑道,不似龍俊那般深沉內斂,一路行來,沒有一點嚴肅的模樣。
長得醜能有多醜,丑又不影響實力。
江楓再次掐了下手指,才摒除這紛擾的無用雜念,他扭頭看了一眼光團,一道不足四尺的矮小身形從那光團中跳脫而出,卻看此獠面目赤紅,一頭捲髮紛亂,鼻孔粗大,幾乎占據了半個臉盤,最重要的是,他有一條近丈長的尾巴,似蛇尾但卻無鱗,上面布滿斑斕的凸起,乍看上去,心中不由得湧起陣陣寒意。
果然很醜。
如今我該怎麼脫身?念頭迴轉,江楓奮力自救道,「葵集君,不論你是否真的是萬靈邪君,我都可以為你做事,我們先前有約定的。」
「的確有約定。」萬靈的聲音變得沙啞,似乎無需再遮掩舊跡,「可惜你修煉的進境太慢,又不止一人覬覦你的古寶,我已然有些等不及。況且,冥冥之中,我有些預感,有大事行將發生,困守此間,只會坐以待斃。」
大事?
江楓不敢深想,也想不明白,好在龍俊此番沒有干擾自己的思緒,但昆太斗似乎沒聽進去,面上反而多了幾分嘲諷,「葵集君,你那狗屁預感,根本不准。怎麼,這洞府傳承,我們三人你雖得的最多,就以為自己是萬靈邪君本身了?呸!我和你說,萬事最終還得靠我們兄弟齊心。自己枯坐在這鑽研,無人在旁印證,是成不了大道的。這麼多年不在海里,我看你都不會分水踏浪了吧?哈哈哈,修煉時會不會把這個忘了?」
「閉嘴!」
葵集君的氣息隨著這道冰冷恫嚇脫體而出,眼前的三人,都同時感到心頭一顫,似乎被人擒住了脖頸,呼吸困難,命不久矣,甚至冥冥中生出消極厭世,想要自我了斷,不再修煉的念頭來。
「呵,本事有進步!」
身側的龍俊第一個擺脫這個影響,蹙在一處的眉頭這回徹底舒展開來,「葵集君,雖然你修為在我們三人中一向最高,但別忘了,當初結義時,我才是大哥。」
「是,大哥!」葵集君頓時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泄了氣,「是三弟昆太鬥嘴太碎,我擔心說出來太多秘密,恐怕不妙。」
「一個昏迷的將死之人有什麼好擔心的。」昆太斗第二個醒轉,爭辯道。
「他還沒死,而且也沒昏迷。」龍俊瞥了一眼昆太斗,後者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但見龍俊一把拍在江楓臉上,「別裝,我知道永恆之塔在幫你,你一早就醒了。」
江楓只好睜開眼,佯裝無辜的看著眼前三人,因為永恆之塔的緣故,他的確馬上就醒轉了,擺脫了那種令人昏聵甚至致命的影響,但他知道眼前二人很快也會醒轉,故此也乾脆沒有趁機逃生,畢竟還有那個假萬靈葵集君在一旁呢。
不過,趁著龍俊沒動用手段干擾自己,他趕緊道,「古寶永恆之塔與我已經融合,強行拿取,只會對其有害,況且,它還沒有徹底修復,你拿了也沒有用。」
「那是我的事,我自有計較。」面目醜陋的葵集君上前一步,布滿青斑的手從袖袍中脫出,又細又長的五指,在江楓身上上下摸索了許久。
「這副身體應該承受得住。」
「二哥,你傳信叫我們來,不會想用那種手段吧?」嘴急的昆太斗先一步看出了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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