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綱沒有廢話,翻出方星河的稿子,一股腦堆到韓涵面前。
「看吧。」
最上面那一份,剛好是《又是很想長大的一天》。
剛開始翻閱的時候,韓涵非常謹慎,但是越翻越輕鬆,越看越有底。
直到看完,哈的一聲輕笑:「就這?」
飛馳少年臉上煥發著強烈的自信,眉鋒挑得老高,坐姿大馬金刀,靠在椅背上嘩啦啦抖著文稿。
「文字確實很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特殊的?像這種校園小清新,倒是挺符合他的年紀,可我在小六的時候就懶得寫這種東西了……」
「別急。」
李其綱意味莫名的笑了笑,示意他繼續往下看。
「那只是一篇隨筆散文,三分心思都沒有用在裡面,你再看看別的。」
「呵!」
韓涵撇撇嘴,把《長大》擱到一邊,拿起下一篇。
在看到題目後,漫不經心的表情忽然一變,多了幾分凝重。
正是複賽命題作文,《知而不順,我命應由我,不應由天——觀一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有感》。
從文學常識的角度出發,能寫好雜文的人不一定能夠寫好小說或者散文,但是,最基礎的鑑賞能力是共通的,對文字本身的敏感也不必質疑。
所以,整個題目撲面而來的宏闊氣魄,韓涵自然感受得到。
他下意識坐直了一些,提起精神,仔細閱讀。
房間裡一時間沉寂下來。
翻到最後一頁,看完最後一個字,韓涵久久不語,忽然抬手揉了揉臉頰。
李其綱捉狹笑問:「怎麼樣?有沒有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
「還行吧。」
韓涵半服不服的抿抿嘴。
「如果我拿到的也是這個題目,我也能寫出來。」
話雖如此,可他的聲音分明低了很多,眼神也有些遲疑飄忽。
我能不能寫得那麼好?
韓涵並不確定,心裡感覺大約是可以的,但又沒什麼底氣,直覺性的認為那段升華有點超綱。
所以這還真不是故意吹牛逼,而是一種「我上應該也行」的認知模糊。
「我也相信你能寫出來。」
李其綱附和了一句,口風忽然一轉:「但《杯中窺人》確實不如《知而不順》,格局上就差得很遠,你寫東西還是太依賴本能了。」
韓涵煩躁的捋了一下長發,想反駁,但最終沒吭聲,只是重重的吐出一口氣。
他是要臉的人,不想沒根沒據的硬犟。
「再看吧。」
輕輕嘀咕一聲,他把《知而不順》放到一邊,拿起下一篇,這回是《狗日的青春日了狗》。
在開始閱讀之前,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也不再靠著椅背吊兒郎當,而是趴在桌面上,埋頭去讀。
及肩長發披散下來,籠住他的整張臉,惟有擰著的眉頭暴露在李其綱面前。
老李隱蔽的笑笑,悠哉悠哉的點了一支煙。
作為韓仁均的老朋友,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引導小韓中正心態,方法嘛……
這不就是?
不久後,韓涵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開篇,忽然感覺有些難受,用力抓了抓頭髮。
『媽的,哥們你可真是誰都不慣著啊……』
《青春》全篇只講兩個字:取悅。
開篇就自居「老子」,把傷痛派前輩罵成陽痿,也把80後一竿子全打死,狂氣畢露,鋒芒砭膚。
再往後看,越來越凶,越來越野。
直到結尾那段,方星河的寫法好似天降狂雷,炸得韓涵頭暈目眩五體發麻。
有一種好似被泥頭車從身上碾過去的幻痛,叫人呼吸驟停。
「臥槽!」
小韓拍案而起,目瞪口呆:「他怎麼敢這樣寫?!」
「他就是敢。」李其綱攤開手,「而且他罵爽了,我卻如坐針氈,還得給他打高分。」
講真,韓涵也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這還怎麼坐得住?
他抬起屁股,大步走到窗前,雙手撐著窗台遙望遠方。
被他撞開的椅子在地上劃出嘎吱一聲尖銳嗚咽。
李其綱不言不語,既不批評也不關注,繼續愜意吸菸。
而飽受打擊的韓少深呼吸了好一陣,終於調整好情緒,轉身倚著窗台,就站在那裡默默看起了最後一篇文章。
《性、暴力、和謊言》
自此之後的整整十分鐘裡,房間裡的沉默震耳欲聾。
看完最後一個字,韓少垂著頭,揪著下巴,杵在那裡很久很久,好半響才回過神來,表情苦澀茫然。
我不如他。
簡簡單單四個字,卡在嗓子眼裡來回打轉,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羞慚、心虛、糾結、懊惱……
種種前所未有的負面情緒反覆衝擊著那顆混亂的心。
李其綱起身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文稿,重新整理在一起,然後第二次摟住少年的肩膀,輕飄飄道:「走吧,回家。」
韓涵渾渾噩噩的下樓,渾渾噩噩的上車,渾渾噩噩的回到家裡,把自己關進臥室。
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天不服地不忿的中二少年,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天賦碾壓和野性衝擊。
他仍然驕傲,可是不夠自信了。
這他媽到底是個什麼怪物?
相比之下,我是不是有點……太軟弱、太矯情、太飄浮不定?
反思一旦開始,便不會輕易終結。
恍恍惚惚間,韓涵忽然意識到,現在的自己也是一個深陷青春期陣痛的造作小孩了。
《青春》里極具開創性的文字重新涌回腦海,他懊惱的給了自個兒一嘴巴,一邊砸床一邊罵罵咧咧。
「草!」
「真是賤皮子,自己湊上去找罵!」
可後悔歸後悔,他還是強迫自己爬了起來,坐到書桌前,開始仿寫那篇《青春》。
這不是投降,也不是慫,這是見獵心喜惺惺相惜。
文章寫的確實有點意思,我不是想學習,更不是要鑽研,我只是,只是,額……只是欣賞而已。
輕而易舉地說服了自己,中二少年開始扒文,蔫頭巴腦的,再也傲不起來了。
……
方星河並不清楚,此刻的好大哥已經被打擊到了發癲的程度。
他這邊還挺忙的,忙著裝逼。
在這幫考生們眼中,方星河極其過分,不但直接拒絕了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還酷得那麼雲淡風輕。
「現在恐怕不是暢想去哪裡上大學的好時機,我才13歲,只取得了如此微不足道的一點小成績。」
顏霸滿臉的冷靜克制,並不膨脹狂妄,可那種輕飄飄的姿態卻比狂妄更狂。
「感謝您的厚愛,不過很遺憾,我對中文系特別不感冒,哪怕它掛著北大的名頭。」
吳老師和陳思和對視一眼,同時搖頭苦笑。
得,小狂人一下子把兩家都給否掉了,因為文學特招只能去中文系,不存在別的可能。
「沒事,我們不急。」
老吳決定玩一手延後再議,急忙中止話題:「你先好好上學,過幾年咱們再看,形勢是不斷變化的嘛!」
方星河點點頭,禮貌告辭:「那我先撤了,再次感謝。」
老吳和老陳眼巴巴看著方星河走向陳丹婭,叉著腰,齊刷刷嘆氣:「唉……」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太高冷,瞧不上咱。
此中痛苦,何人能解?
反正陳丹婭解不了,她只是很有分寸感的問了一句:「你不喜歡北大麼?」
方星河搖頭:「是專業的問題,不是學校的問題。」
「噢。」
半懂不懂的陳女士沒有再聊這事,用商量的口吻道:「小方,我們社裡的記者想對你進行一次專訪,方不方便?」
「當然。」方星河隨意直言,「雖然我並不覺得現在的專訪有什麼意義。」
那個記者聞言笑了出來:「早聽陳主編誇你成熟,果然如此。我是新民晚報的記者王桐,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聊,可以嗎?」
「那去我房間吧。」
方星河轉身帶路,陳丹婭和王桐跟在後面,小聲聊天。
「其實現在採訪真的沒有什麼大用,或許你可以把稿子壓一壓,等著萌芽?」
「先聊聊看吧,哪怕是作為底稿,我也得比別人掌握更多素材才是,畢竟是陳姐你看好的自己人嘛!」
陳丹婭很滿意,笑道:「6月份如果有必要,我再幫你申請,是你的就是你的,沒人搶。」
方星河冷不丁接話:「6月份會發生什麼?」
「就你機靈!」
陳丹婭笑罵了一句,隨後解釋道:「陳佳勇得到了北大的保送承諾,接下來就等錄取通知書了,事情一旦真正落實,相關的報導馬上就會跟進,大約會在6月中下旬吧。」
方星河立即意識到,學界和媒體界是真的做好了全面準備,要用新概念來帶起語文新風。
他發自內心的感慨道:「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這就是時代的脈搏了。
再次感謝諸位老師為中學語文所付出的精力和心力,讓我看到了今日文壇仍有風骨,仍在疾呼,仍在做事。
這話由我來講很不合適,但我確實是發自內心的對老師們多出了幾分尊重。」
王桐的眼睛瞬間一亮:「這話的胸懷很大,格局很高!」
陳丹婭卻不滿意,嗔道:「就幾分啊?」
方星河笑呵呵堅持:「三分已不少,五分只能給陳姐,我啊,心高。」
「人小鬼大!」
陳丹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分明是開心得不得了。
但她半點不講自己,只道:「老師們知道了你的看法,想必也會非常欣慰,等你真正步入文壇之後,可以和他們多聊聊,大家都看過你的文章,對你很有印象。」
方星河用一個玩笑接上了這句話:「您沒提好印象還是壞印象,我看一定是壞印象居多。」
「哈哈哈!你這孩子!」
陳丹婭實在忍俊不禁,隨後嘆了口氣:「你弄了這麼一頭紅毛,還指望那些老古板對你多喜歡啊?」
王桐笑著緩頰:「沒有吧?我看除了少部分人,老師們提起小方都是稱讚居多。」
「文章好嘛!」
陳丹婭一夸上就停不下來,眉飛色舞的。
「作文比賽,拼的是才華,小方寫東西那麼出彩,誰看了都感到欣喜,復旦校長剛看到文章就想拍板要他來的,後來一看年齡實在太小,這才作罷……」
王桐馬上把這句話記在了心裡,甚至覺得可以拿來當採訪稿的題目。
多好的爆點啊?
隨後,也因此忽生疑惑:那幾篇文章是有多好,才能叫那麼多人讚不絕口?
心癢之下,不由問道:「那幾篇文章你還有草稿嗎?我想看看。」
方星河搖搖頭:「沒有,初賽的草稿都在家裡,複賽的稿紙不讓帶出來。」
陳丹婭馬上替他徹底拒絕:「成書之前,要保密。小王你等選集出來再看吧,到時候靜靜地看也會更有感觸。」
「那只能這樣了。」
王桐挺遺憾的,可也沒轍,於是就繼續採訪。
「小方,接著之前的話題,聊聊你對新概念大賽的看法吧?」
方星河沉吟一下,緩緩開口。
「動機很好,過程很好,結果不一定很好,但終歸是一次有影響、有意義、有開創性的嘗試,作為其中一個受益者,我將永遠感懷這次參賽經歷。」
「哇,你講話真的……」
王桐情不自禁的驚呼出聲,然後卡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措辭去形容了。
最終,只憋出來特別蒼白的一句:「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有思想高度的少年。」
「是吧?」
陳丹婭驕傲極了,看上去就好像方星河是她的兒子女婿一樣。
「別看小方一副壞小子的模樣,其實他腦子裡特別有東西!」
整個採訪,就圍繞著這一點,最終也確認了這一點,最後形成了一份王桐迫不及待想要發出去的稿件。
但是還不行,他還得再忍忍,等那場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