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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要彈劾工部尚書左蘭山,左蘭山多年以來承蒙陛下看重,領工部之要職,掌管營造工程事項,最是重要不過,然而左蘭山不思回報君恩,卻屢屢憑藉職務之便利結黨營私、打壓異己、貪污受賄、私自截留公帑銀兩為己用!諸般惡行,已是引起朝野之公憤,臣懇請陛下調集三法司會審,嚴查此事!」
正如趙俊臣的預料一般,這天的早朝剛剛開始,「周黨」就擺出了堂堂正正的架勢,完全沒有任何的遮掩,大舉彈劾了「趙黨」的左蘭山。
並且,與昨日彈劾「沈黨」的趙正和相比較,「周黨」今日明顯要更加重視「趙黨」,昨日「周黨」彈劾趙正和的時候,只是鼓動了幾位御史出場罷了,而今日「周黨」彈劾左蘭山的時候,最先出場之人,卻是左都御史杜白!
杜白如今年紀剛剛過了五十,但他保養極好,看起來不過是四十歲出頭,此人氣質儒雅、風度翩翩、儀態極佳,乃是一副天生的君子模樣,最是容易讓人產生好感,如今他彈劾左蘭山之際,更是面容肅穆,端的是悲天憫人、一身正氣,讓人不由信服。
杜白身為都察院的兩位長官之一,他親自出場彈劾的份量,自然是大為不同,頓時間就引起了百官的震動!
與此同時,見杜白竟是旗幟鮮明的站在「周黨」的立場上表態,也有許多官員暗暗吃驚,只覺得不可思議。
另一邊,趙俊臣見到杜白的表態之後,卻沒有任何的吃驚,只是面帶譏諷之色,暗暗想道:「哦?杜白終於是忍不住要表露真面目了?原以為杜白還會繼續潛伏下去,卻沒想到周尚景為了針對於我,竟是不惜動用了杜白這張底牌……還真是看得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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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在趙俊臣與周尚景的聯手算計之下,太子朱和堉在南巡籌備的事情上栽了個大跟頭,不僅他自己的賢名受了損失,更是連累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成儒,讓左都御史的位置落入了「周黨」的杜白手中,自此以後,「太子黨」對都察院的控制力就大幅下降了。
這杜白也是一個很有決斷的人物,他擔任了左都御史之後,眼見都察院內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利益關係也是錯綜複雜,自己頭頂著「周黨」的標籤,又是初來乍到,必然會遭到所有勢力的聯合抵制,所以杜白就很快當眾表態,宣稱「都察院主掌監察、彈劾以及建議之權職,絕不可拘泥於派系之分,否則又如何服眾」,然後就斷然與「周黨」脫離了關係。
對於杜白的這般作態,趙俊臣是萬分不信的,若是杜白在周尚景的力捧下擔任了左都御史之後,就馬上旗幟鮮明的背叛了周尚景,那周尚景早就要報復他了,他又如何還能夠坐穩左都御史的位置?恐怕,杜白的種種作態,只是權宜之計罷了。
然而,趙俊臣雖然不相信杜白的表態,但杜白的作態確實是騙過了不少人,也贏來了許多讚譽,這讓他減少了周圍敵意,也為他爭取了大量的緩衝時間與施展空間,時至今日,杜白終於是坐穩了左都御史的位置,也初步拉攏了一些都察院御史的支持,所以他也就無需再偽裝下去,可以正大光明的回歸「周黨」了。
今日,杜白與「周黨」其他人一同彈劾左蘭山,恐怕就是他回歸「周黨」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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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白的過往經歷,暫且不用多提。
德慶皇帝見到杜白的表態之後,眼中也同樣是閃過了一絲譏諷,顯然他對於杜白過往的種種偽裝作態,也同樣是洞若觀火。
不過,德慶皇帝表面上則是一副驚訝模樣,向杜白問道:「左尚書乃是朝廷核心重臣,你如此彈劾於他,絕不是一件小事,你可有確鑿證據?」
杜白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答道:「陛下,臣深知此事之嚴重,事前也詳細調查過,共收集到罪證總計二十一條,涉及到左蘭山打壓異己、貪墨公帑、索要賄賂、截留地方工銀等等七項罪名,還請陛下審閱!」
說完,杜白從衣袖中掏出一份奏疏,捧在頭上,呈給了德慶皇帝。
德慶皇帝拿到奏疏之後,打開詳細審閱了片刻,然後抬頭看向左蘭山,同時通過身邊太監將杜白的奏疏轉交給了左蘭山,神情嚴肅的問道:「左尚書,杜大人對你的種種彈劾,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左蘭山雙手接過奏疏之後,連忙是低頭細讀,藉此來掩藏自己的驚慌神色。
事前,左蘭山已是知道了「周黨」今日極有可能會彈劾自己,但「周黨」的目標畢竟也有可能會是霍正源,所以左蘭山難免是抱有一些僥倖心理,希望「周黨」會先行彈劾霍正源,然後在趙俊臣的反擊之下,百官們的注意力就會轉移,他就可以避免直接捲入這場政治風暴之中。
如今,看到杜白出列彈劾自己之後,左蘭山心中的僥倖頓時是破滅了,雖然已是有了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難免還是有些驚慌失措。
借著查看奏疏的機會,左蘭山好不容易才平復了心中慌亂,也終於記起了趙俊臣的事前安排。
於是,將奏疏交還給德慶皇帝之後,左蘭山同樣是面色嚴肅,出列道:「陛下,杜大人對臣的諸般彈劾,皆是子虛烏有,臣絕不敢承認!」
說到這裡,左蘭山話鋒一轉,卻是轉守為攻,表現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樣,又說道:「而且,臣懷疑,杜大人今日的彈劾,乃是朝中某位大員想要報復於臣,杜大人或是受了利用,或是受了驅使,所以才會有今日的彈劾之事!」
隨著左蘭山的話聲落下,皇極殿內的百官頓時譁然!
左蘭山會受到「周黨」彈劾,這是許多人都預料到的事情,左蘭山受到彈劾之後,必然會拒不認罪,這也是百官們可以猜到的結果,然而左蘭山拒不認錯之後,竟是寸步不讓、進行反擊,不僅是宣稱杜白的彈劾乃是受人驅使,還暗指「周黨」的某位大人物報復自己,擺出了一副明火執仗要與「周黨」死掐的架勢,卻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要知道,哪怕是首輔沈常茂與「沈黨」眾人,受懾於「周黨」的威勢,昨日遇到「周黨」的彈劾之後,也都是一副「挨打不敢還手、挨罵不敢還口」的窩囊模樣,怎麼今日「趙黨」的態度竟是如此的激烈!?
除了德慶皇帝親自出手之外,已是有多少年沒人敢與「周黨」抗衡了?
見到這一幕,心中震驚之餘,百官們則是想法不一!
「周黨」終於是遇到了挑戰!但「趙黨」能否全身而退?——抱有這樣想法的某些官員,皆是若有所思、神情專注!
兩虎相爭,接下來要有好戲看了!——抱有這樣想法的某些官員,表情隱隱有些興奮!
兩派衝突之下,廟堂恐怕要大亂了!——抱有這樣想法的某些官員,則大都是神情憂慮。
而德慶皇帝見到這一幕之後,眼神深處則是閃過了一絲得意。
德慶皇帝還以為,左蘭山今日之所以敢於反擊「周黨」,乃是因為自己昨日向趙俊臣暗中表態的緣故。
德慶皇帝有心讓「周黨」與「趙黨」交鋒,所以他聽到左蘭山的反擊之後,也不待杜白表態反駁,就十分配合的問道:「哦?左尚書認為自己受到彈劾是有人報復?怎麼回事?細細講來!」
左蘭山神色間滿是肅穆,揚聲答道:「陛下,臣前些日子無意間聽到一件秘聞,在京城西市之內,有一家名叫『懷古坊』的古玩店,這家古玩店內的諸般古物,皆是不值一提的偽劣之物,最多也就價值一二百兩銀子,但就是這些偽劣之物,卻皆是標價極高,往往一件仿真的宋朝古玩,在這家店內竟是能賣出七八萬兩銀子的天價,要比真正的宋朝古物之價格還要更高許多,而且還有許多人競相購買,卻也是一件奇事!」
聽到左蘭山的講訴之後,德慶皇帝眼中精光一閃,緩緩道:「哦?這確實是一件奇事,竟是有這麼多人爭相受騙?受騙之後也沒有任何反應?」
左蘭山答道:「臣也覺得奇怪,畢竟能拿出數萬兩銀子購買古玩之人,大都是身家富裕、背景深厚、並且深悉此道,絕不可能盡數都是傻子,受騙之後也絕不可能全然沒有反應,於是臣就派人秘密調查此事,才發現這家『懷古坊』的幕後主人,乃是一位權柄極大的朝廷重臣,而那些『懷古坊』的顧客,則大都是朝中官員,他們表面上是購買古玩,但實際上則是藉此來行賄於那位朝廷重臣,以謀求官場上的好處!而那位朝廷重臣也一直在利用這般伎倆聚斂錢財、以權謀私!」
頓了頓後,左蘭山繼續說道:「臣暗查此事之餘,也收集了一些實證,但臣乃是工部尚書,只負責朝廷的工程營造,此事並不是臣的職責範圍之內,所以臣就打算將這些證據交給都察院,但沒想到泄露了消息,讓『懷古坊』的幕後主人得到了消息,於是他就暗中威脅臣,說臣若是敢將此事捅到都察院,他就會報復於臣!但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又如何會因為些許威脅就放縱如此大蠹?所以臣前日就將自己所掌握的諸般線索交給了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司徒翰,沒想到今日就受到了莫須有的彈劾,所以臣認為,此事乃是某位朝廷大員的報復!還望陛下明鑑!」
聽到這裡,朝中百官皆是神情大變,有許多官員的眼神更是有意無意的瞄向了吏部尚書宋啟文。
在眾人注目之下,一向是表情淡定的宋啟文則是面色嚴肅。
到了尚書、閣老這般層次,自然不可能像地方官員一樣四處搜刮地皮,也不可能直接向別人索要賄賂,這樣的做法毫無遮掩,而且格調太低,也容易招人話柄。
所以,這些朝廷核心重臣們在聚斂錢財之際,也紛紛是各施奇謀、花樣百出。
這家「懷古坊」的存在,乃是官場上公開的秘密,幕後主人就是吏部尚書宋啟文!多年以來,宋啟文一直通過這家「懷古坊」收取賄賂、進行權錢交易!地方官員若是想要走通宋啟文的門路,就要事前往京城西市的「懷古坊」購買一件古玩,這也是人盡皆知的規矩!
如今,左蘭山受到彈劾之後,卻是突然扯到了「懷古坊」的事情,意思也很明顯!
左蘭山乃是「趙黨」的二號人物,而宋啟文則是「周黨」的二號人物!「周黨」既然彈劾了左蘭山,那麼「趙黨」就要彈劾宋啟文!
總而言之,這場爭鬥,「趙黨」將會寸步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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