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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時間撥回到一個多時辰之前。
奉趙俊臣之命,李傳文進入南京城後,就直奔去了南京禮部衙門。
根據李傳文所知曉的情報,七皇子朱和堅架空了南京六部之後,就把南京六部的所有主要官員皆是軟禁於南京禮部衙門之內,由禮部侍郎鮑文杰負責看管。
然而,當李傳文趕至南京禮部衙門附近之後,只是抬頭看了南京禮部衙門一眼,就忍不住當場面色一變,又迅速隱藏身形躲至一旁。
原來,在南京禮部衙門的大門口位置,鮑文杰正在親自送別某位貴客。
這位貴客身材強壯、氣質悍勇、舉止精幹,一看就是行伍出身,而且地位絕對不低,但他前來禮部衙門拜訪鮑文杰之際,卻是一身平民裝扮,明顯是刻意低調、隱藏身份。
鮑文杰送別此人之際,一直在輕聲叮囑著什麼,表情極為嚴肅;而這位訪客則是微微彎腰、主動把耳朵湊近傾聽,又不斷點頭表示同意。
很顯然,這位貴客的身份不低,否則鮑文杰也不會親自送他到戶部衙門之外。
但與此同時,這位訪客與鮑文杰進行接觸之際,又明顯是以鮑文杰為主,否則他的態度也不會這般謙卑。
至於李傳文,之所以是面色微變、然後又迅速躲藏,則是因為他當場就認出了這位訪客的身份。
這位訪客名叫冷凌,乃是一位錦衣衛副千戶。
在明朝,錦衣衛無疑是一個令人聞之色變的存在,而錦衣衛副千戶作為錦衣衛的中層指揮,地位更是不俗,尋常達官顯貴見到了這般身份的錦衣衛也是需要賠笑臉的。
但冷凌……卻又比尋常的錦衣衛副千戶更加地位尊貴。
因為,此人常年伴駕,乃是德慶皇帝的近身侍衛首領之一!可謂是德慶皇帝的絕對心腹!
近兩年以來,德慶皇帝或是派人前往趙府傳旨,又或是微服私訪親自出入趙府,而冷凌也由此而數次進入趙府之中,被經驗老道的李傳文默默記在了心裡,所以李傳文這個時候也就一眼認出了冷凌的身份。
三個多月前,德慶皇帝決定派七皇子朱和堅趕往南京「祭祖」之後,就安排了一隊錦衣衛負責隨行護送,這隊錦衣衛以千戶李勇為首、副千戶冷凌為輔。
根據最近消息,七皇子朱和堅所暫住的瞻園之內,目前同樣是發生了某些大事,南京鎮守太監席成、南京守備徐盛英、以及大學士霍正源三人相互對峙、近乎是刀兵相見,最終還是錦衣衛千戶李勇突然間掏出一封聖旨、才勉強控制住了局面。
而冷凌作為李勇的副手,這個時候不僅沒有留在瞻園之中協助李勇控制局勢,反而是第一時間趕到了南京戶部衙門向鮑文杰通報消息……
最重要的是,作為一位常年伴駕的錦衣衛副千戶,冷凌在鮑文杰面前竟是出乎意料的態度謙卑……
李傳文乃是趙府幕僚之首,可謂是經驗豐富、見慣了陰謀詭計,所以他看到這一幕景象之後就立即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心中也迅速冒出了各種推論。
而最終,李傳文的結論是——鮑文杰必然是與德慶皇帝存在秘密聯繫!
也唯有德慶皇帝的背書,才能讓冷凌這種眼高於頂的伴駕近衛主動展現出謙卑態度!
就在李傳文心中這般猜測之際,鮑文杰的叮囑交代已經告一段落,而冷凌再次點頭答應之後,就拱手向鮑文杰告別,隨後又翻身上馬、迅速奔往了瞻園方向。
至於鮑文杰,則是表情凝重的盯著冷凌離去的方向沉吟良久,才終於轉身返回了南京禮部衙門。
待鮑文杰返回南京禮部衙門之後,李傳文又故意留在原地多等了近一刻鐘時間,然後才從轉角處現身走向南京禮部衙門,通報了自己代表趙俊臣而來、想要求見南京戶部侍郎曹文斌的意思。
因為李傳文乃是代表趙俊臣而來,所以就迅速受到了鮑文杰的接見,又因為李傳文故意留在原地等候了一段時間,所以鮑文杰也沒有懷疑李傳文已經看到了自己剛才送別冷凌的那一幕,只是知曉了趙俊臣以傳旨欽差的身份已經抵達南京之後,就迅速安排了李傳文與曹文斌的見面。
與曹文斌相見之後,李傳文首先是向曹文斌交代了趙俊臣的吩咐,叮囑曹文斌一定要儘量穩住南京六部的眾位官員,防止趙俊臣宣讀了朝廷旨意之後引起太多反彈。
但隨後,李傳文又自作主張,向曹文斌詳細詢問了一些南京六部的詳細情況。
當這場談話結束之後,李傳文則是再次找上了鮑文杰。
「鮑侍郎,您也是知情人,自然是知曉朝廷中樞即將要裁撤南京六部的事情……我家閣臣的意思是,在他宣讀這項旨意之後,一定要儘量穩定南京朝野,絕不能引發太多動盪與反彈!所以就安排老夫第一時間來見曹文斌曹侍郎,此人乃是我家閣臣安排在南京六部的內應,可以儘量從內部說服南京六部官員、減少南京六部的反抗!不過……」
南京禮部衙門的某處辦公房間之內,李傳文與鮑文杰再次碰面之後,就故意擺出一副憂心仲仲的模樣,開門見山的表達了自己的憂慮。
看到李傳文這般模樣,鮑文杰自然是不敢怠慢,追問道:「不過什麼?李老先生直說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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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傳文眉頭緊鎖,緩緩道:「不過,老夫剛才與曹侍郎交流之後,卻發現了一些極為不妙的跡象!那就是南京吏部尚書吳陘人與南京禮部尚書沈欣文!根據曹侍郎的說法,這兩人一個是性子乖戾暴躁難以控制,一個是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而且還皆是態度強硬,待我家閣臣宣讀了朝廷裁撤南京六部的旨意之後,這兩人極有可能會當場拒旨、公開表達反對意見,甚至是鼓動南京各界一同抵抗……」
說到這裡,李傳文就用眼角餘光不斷觀察著鮑文杰的神態變化,繼續說道:「如此一來,朝廷收權南京六部的計劃就必然要橫生枝節,雖然我家閣臣到時候必然是另有手段控制局面,但這種變數還是儘量避免比較好……所以,待我家閣臣宣旨之際,若是能讓吳陘人與沈欣文沒有力氣垂死掙扎,那就最好不過了!」
鮑文杰自然是聽懂了李傳文的暗示。
沉吟片刻後,鮑文杰緩緩道:「這段時間以來,吳尚書與沈尚書二位一直遭受軟禁,也一直是心急如焚,既是吃不好、也是睡不穩,所以……待趙閣臣宣讀朝廷旨意的那一天,吳尚書與沈尚書恰巧病來如山倒,甚至就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這種事情也並不值得奇怪。」
聽到鮑文杰的這般回應,李傳文頓時就笑了,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還望鮑侍郎一定要『認真』照顧這兩位尚書大人了!」
說完,李傳文就向鮑文杰告辭離開了。
很顯然,李傳文與鮑文杰在短短三言兩語之間,就已經約定了一項陰謀合作,由鮑文杰負責動手暗中投毒,讓南京吏部尚書吳陘人與南京禮部尚書沈欣文二人「恰巧」生病,也就讓他們二人無力抵抗朝廷中樞裁撤南京六部的旨意。
然而,當李傳文告辭離開了南京禮部衙門之後,面色就迅速嚴肅了起來。
無論如何,吳陘人與沈欣文皆是朝廷正二品尚書,哪怕只是南京六部尚書,地位也遠高於鮑文杰這樣的侍郎。
侍郎與尚書,看似只差一級,但對於朝廷官員而言,這一級的差距可謂是天塹一般。
像是趙俊臣當初那般從戶部侍郎直接遷升為戶部尚書的情況,歷朝歷代都是極為罕見。
一位侍郎如果想要升任尚書,正常情況是首先出京前往地方任職,擔任各層級的封疆大吏長達十餘年時間,在布政使、巡撫、總督等等位置上攢夠了政績、也熬足了資歷之後,才能有機會向六部尚書的位置發起衝擊。
但剛才,李傳文隱晦提議鮑文杰私自動手、暗害兩位南京六部的尚書之後,鮑文杰幾乎是沒有任何顧忌,就直接同意了這項提議。
在京城之時,鮑文杰就是一個低調謹慎之人,按說是絕無可能輕易答應李傳文的這項提議的。
而鮑文杰這一次毫無猶豫的同意了李傳文的提議,就只會意味著一件事情。
那就是,在南京城內看似低調與人無爭的鮑文杰,實際上擁有著相當驚人的權限!
這種權限,也只可能是源自於德慶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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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現在。
江東樓內,李傳文詳細講訴了自己與鮑文杰相見的經過,也重點描述了自己的心中推測、以及自己對鮑文杰的臨時試探。
「所以,若是老夫猜測不假,那這位鮑侍郎絕對是陛下的秘密心腹,否則就無法解釋那位錦衣衛副千戶冷凌的種種表現,更難以解釋他為何擁有這般魄力,竟敢毫無猶豫的答應老夫的提議!」
聽到李傳文的分析之後,趙俊臣不由是陷入了沉思。
大體上,趙俊臣認同李傳文的推斷,甚至有些慶幸自己當初體恤李傳文的年邁與幸苦,於是就把看似最為輕鬆簡單的任務——也就是秘密接觸自己在南京六部的內應曹文斌的事情——交給了李傳文負責。
也唯有李傳文的謹慎仔細與經驗老道,才可以敏銳發現這些蹊蹺。
不過,趙俊臣心中還是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
鮑文杰此人,趙俊臣曾經與他多次接觸,也算是較為了解此人的背景與性情。
他原本是「太子黨」的核心骨幹,而且在「太子黨」的一眾清流之中,此人也是一個難得擁有辦實事能力的務實之輩。
只不過,隨著太子朱和堉的逐漸失勢、儲位不穩,再加上朱和堉那時候依然是過於理想主義不懂變通,所以鮑文杰就有些心灰意冷,逐漸疏遠了太子朱和堅、也逐漸脫離了「太子黨」。
但鮑文杰脫離了「太子黨」之後,卻沒有像是其餘「太子黨」成員一般紛紛轉投七皇子朱和堅門下、對舊主太子朱和堉落井下石,反而是變成了一個沒有任何黨派背景的中立官員。
總而言之,鮑文杰既有操守、也有能力,哪怕是曾經屢次與趙俊臣為敵,趙俊臣也一直沒有真正敵視過他,反而是暗暗有些欣賞。
也正因為如此,趙俊臣自然是難以想像,鮑文杰這種人會成為德慶皇帝的秘密耳目,甚至是變成了德慶皇帝陰謀計劃的關鍵一環。
畢竟,鮑文杰當年之所以是鼎力支持太子朱和堉,就是因為他看不慣德慶皇帝的好大喜功與玩弄權術。
更何況,鮑文杰作為曾經的「太子黨」骨幹,趙俊臣也好幾次試圖拉攏他,所以他是知曉不少機密情報的,不僅是可以直接接觸「太子黨」的各種秘密算計,甚至還知曉趙俊臣的某些心中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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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鮑文杰當真是德慶皇帝的人,「太子黨」與「趙黨」的許多機密行動就不可能瞞過德慶皇帝,德慶皇帝提前知曉了這些機密之後也必然要插手干預……如此一來,廟堂格局就絕無可能變成現在這般情況!
最重要的是,趙俊臣極為了解德慶皇帝的行事作風。
在廟堂之中,德慶皇帝的真正心腹基本上都是那些掌控兵權的勛貴,除此之外就是一部分能力較強的內廷宦官。
但德慶皇帝卻從未沒有試圖把朝中文臣收為心腹,即便是趙俊臣最得聖寵的那段時間,他也只是德慶皇帝的寵臣,而非是德慶皇帝的心腹,也一直沒有機會融入「帝黨」圈子。
德慶皇帝的這般選擇,原因也很簡單——文官需要實際做事,只要實際做事就一定會做錯事,所以若是德慶皇帝把某位文官收入「帝黨」,就意味著這位文官搞砸了某些事情之後,德慶皇帝就必須親自出手收拾爛攤子,也必須明確表現出自己的偏袒與庇護,這種情況反而是不利於德慶皇帝控制廟堂。
鮑文杰也是文官,雖然他是一位作風低調、既有能力也有操守的文官,但趙俊臣依然難以想像,德慶皇帝會破例把鮑文杰收入「帝黨」、完全信任鮑文杰、甚至把某些機密計劃交由鮑文杰全權負責。
考慮到這些情況,趙俊臣總覺得李傳文的推斷結論有問題。
但對於鮑文杰身上的種種疑點,趙俊臣一時間也想不到別的解釋。
「看樣子,接下來與周尚景正面爭鋒之餘,我也必須想辦法摸清楚鮑文杰的底細……」
而就在趙俊臣這般暗思之際,就聽到房門外面有人稟報,說是前往瞻園那邊打探消息的許慶彥已經趕到了江東樓與趙俊臣匯合。
不僅是許慶彥趕來了,而且一直留在瞻園那邊的霍正源、江正、郭敏、歐陽博等人,也跟著許慶彥一同趕到了江東樓。
聽到這般消息之後,趙俊臣就暫時壓下了心中猜疑,立刻召見了許慶彥與霍正源等人。
待許慶彥領著霍正源、江正、郭敏、歐陽博等人進入房間之後,趙俊臣正打算起身相迎,就看到眾人之中的霍正源與郭敏二人竟是當場向著自己下跪俯首。
看到這般場景,趙俊臣不由是嚇了一跳。
郭敏也就罷了,霍正源乃是當朝大學士,在「趙黨」之中地位僅次於自己,為何也要向自己下跪?
趙俊臣連忙就要扶起兩人——主要是想要扶起霍正源。
然而,無論霍正源,還是郭敏,卻皆是不願起身,只是態度沉重的向趙俊臣請罪!
「趙閣臣,鄙人受您委以重任,全權負責南京局勢,結果時至今日,竟然把所有事情皆是搞砸了!請您責罰!否則,鄙人也沒臉起身啊!」
表態之際,一向是智珠在握、風度翩翩的霍正源,竟是帶著一絲顫抖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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