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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朱和堅提議要舉辦這場公開辯論之後,縉紳勢力就自認為勝劵在握、滋生了輕敵怠慢之心,又很快就被南京局勢的屢屢變故轉移了注意力,所以他們至始至終都沒有認真準備,就連出場辯論的五人名單,也是昨晚臨時確定的。
畢竟,縉紳勢力認為己方坐擁當代大儒高達十餘人,與南京各界的關係也更為密切,可謂是一呼百應,所以他們完全想不到己方輸掉這場辯論的情況發生。
但皇莊勢力一方則是截然不同,雖然也被南京局勢的種種變故轉移了注意力,一度誤以為這場辯論將會延期舉辦,但朱和堅當初在提及此事之際,就已經準備好了整套方案與萬全之策。
皇莊勢力所選擇的五位出場代表,也是從一開始就設想好了,可謂是各有職責、任務明確。
佃戶老農楊有梁負責先聲奪人、扭轉輿情;皇莊太監江大魏負責爭鋒相對、撐腰壯膽;著名訟棍許三駿負責機智應變、胡攪蠻纏。
至於依附於皇莊勢力的小商賈史百金、與南京鎮守太監府內主管帳目的幕僚郭嗣宗二人,同樣是任務分明,那就是羅列各種數據事實、當眾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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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江大魏的示意之下,郭嗣宗率先站了出來,揚聲道:「此言大謬!皇莊看似不必向朝廷繳納稅賦,但大部分產糧依然要上繳京城、收歸於陛下內帑,就以江管莊的治下皇莊為例,僅去年就向陛下內帑上繳了八千石米糧以及七千兩銀子!
這些錢糧收歸於陛下內帑之後,也並非是由天家獨享,陛下不僅會拿出這些米糧賞賜臣民,國庫空虛之際還會補貼,類似情況比比皆是!所以,佃戶們投奔皇莊之後,看似逃避了官府稅賦,但依然對江山社稷貢獻極大!
反而是江南境內的各家縉紳,情況截然不同!就以王家為例,僅僅在南京與蘇州兩地就擁有良田三千頃,規模遠大於江管莊的治下皇莊,依附於王家的佃戶、長工、家奴也有四五千之眾,但去年向朝廷繳納的稅賦,卻僅是糙米三千石罷了!」
隨著郭嗣宗的話聲落下,王佳禾再次面色大變。
王佳禾不明白,皇莊勢力為何要專門針對王家,先是利用楊有梁當眾控訴了王家欺壓佃戶的惡行,現在又詳細列出了王家的田產規模與納稅數目,公開指控王家瞞報田產、偷漏稅賦的罪責。
不過,王佳禾依然不敢承認這般指控,再次憤然起身:「胡說八道!王家在南京、蘇州境內的田產高達三千頃?我身為王家家主,為何全然不知?純粹是含血噴人!我王家之田產攏共就只有八百傾罷了,而且王家擁有舉人以上功名的族人高達二十一人,受朝廷封賞的族人也有七人之多,依朝廷之法令,絕大多數田產都可以免交糧稅,所以我王家去年繳納糧稅三千石,就已經是出於報效朝廷之心、主動繳納更多了!」
郭嗣宗則是不疾不徐,掏出了厚厚一本冊子,一邊翻閱一邊提醒道:「南京北郊的善水鄉,王家擁田八十五傾;南京東郊的東關村,王家擁田六十傾;還有蘇州以西的三合莊,幾乎所有境內良田皆是歸於王家所有,約有二百傾……這些田產加在一起,絕對超過了三千頃之數,若是王家主堅持認為其中某些田產並不屬於王家,那小人這裡還有更多證據,隨時可以證明事實。」
隨著郭嗣宗的不斷羅列,王家的眼睛越瞪越大,表情間更是浮現出了一絲驚恐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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縉紳們瞞報田產、偷稅漏稅之事並不稀奇,但皇莊勢力竟然對王家田產的分布位置與具體規模這般了解,就讓王佳禾有些不寒而慄了。
不僅是王佳禾這個時候感到不寒而慄,整個縉紳勢力也再一次的陣腳大亂,萬萬沒想到皇莊勢力竟敢直接捅破馬蜂窩,當眾揭穿了縉紳勢力瞞報田產這個公開的秘密!
難道皇莊勢力就不怕徹底激化江南縉紳與朝廷中樞的關係、讓局面徹底惡化不可收拾?
郭嗣宗所掏出的這本冊子極厚,顯然是記載了大量內容,而其中與王家田產相關的內容也就只占了七八頁罷了。
所以,這本冊子之中,是否還記載著其餘各家縉紳的真實田產情況?
各家縉紳的真實田產規模,乃是各大縉紳家族的絕對機密之一,皇莊勢力又是從何方渠道收集到這般詳細的數據?
想到這裡,縉紳勢力的另外四位辯論代表也紛紛是面色微變。
但不等縉紳勢力反應過來,依附皇莊勢力的小商賈史百金也站了出來,同樣是緊咬著王家不放,也掏出厚厚一本冊子,詳細列舉了王家在南京、蘇州兩城之內的各項產業,有多少糧行、多少店鋪、入股了哪些商行等等。
在郭嗣宗與史百金的連續列舉之下,旁觀見證的各界賢達也皆是心中震驚不已。
雖然所有人早就聽說王家財力雄厚、富貴至極,但也沒想到王家的具體資產竟然是這般驚人,說是富可敵國也不誇張,已經遠遠超出了普通人的想像極限。
僅是王家一族就擁有這般驚人的財富,那與王家並肩齊名的另外幾家縉紳又是怎樣的情況?
江南境內的田產攏共有多少?讓這些縉紳豪族瓜分兼併之後還能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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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境內的土地兼併,竟然已經達到了這般觸目驚心的地步了?
在場旁聽的南京各界賢達,皆是非常清楚江南境內土地兼併現象的積重難返,但他們聽到皇莊勢力詳細列舉的各項數字之後,才駭然發現局勢之嚴峻遠遠超乎預想。
震驚之餘,南京各界人士或是出於仇富心理、或是出於憂國憂民的拳拳之心、再或是聯想到了自己曾經也受過縉紳勢力欺壓的事情,他們看待這場辯論的心態,也在悄然間發生了轉變。
在此之前,南京各界人士的心態普遍是「皇莊太監狐假虎威、欺壓賢良,縉紳勢力則是不畏皇權、仗義執言,所以他們理應是支持縉紳勢力、大量裁撤皇莊避免皇權與民爭利」。
但經過楊有梁、郭嗣宗、史百金三人的陸續現身說法之後,他們的心態已經變成了「皇莊勢力與縉紳勢力皆是國之蠹蟲,誰也不占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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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七皇子朱和堅的計劃之下,皇莊勢力一直在專門針對王家,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因為王家善生養、族人多、規模大,最容易抓到把柄。
與此同時,王家多年以來一直利用聯姻方式與其餘各家縉紳豪族結為姻親,相互間利益關係盤根錯節,可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皇莊勢力集中火力攻擊王家之後,也可以把其餘幾家縉紳豪族一同拖下水,防止縉紳勢力棄車保帥,強迫縉紳勢力必須下場維護王家。
再加上皇莊勢力準備充分,已經收集了王家各種惡行的大量確鑿證據,所以縉紳勢力在下場維護王家之際,就只能睜著眼說瞎話、硬著頭皮強詞奪理。
這樣一來,在南京各界的旁觀之下,縉紳勢力就只能進行一場羞人現眼的拙劣表演,然後就會進一步敗光縉紳勢力的好感度與路人緣。
作為一個陰謀家,朱和堅深諳人心之變化、善於操縱局勢,也總是可以敏銳的抓住一切機會,所以這場辯論從開始之後,就一直都在朱和堅的預設節奏之中。
而縉紳勢力安排出場的那幾位當代大儒、辯論代表,他們的反應也完全沒有超乎朱和堅的事前推演,看到王家受到了刻意針對之後,雖然已經猜到了皇莊勢力乃是有備而來、這種情況下出面維護王家必然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礙於各自家族與王家的姻親關係,也只能是硬著頭皮下場出言維護。
只可惜,這幾位當代大儒顯然是存在路徑依賴,他們的辯論套路說穿了就是三板斧,首先是搬出各種聖人言論、搶占道德制高點,然後則是給對方各種扣帽子、指責對方違背了三綱五常,最後就是利用自己的人脈與影響力,達成滿堂喝彩、一呼百應的效果。
這三招下來,大儒們自然就可以人前顯聖,得意洋洋的宣布己方勝利了。
但這一次的情況則是截然不同。
經過楊有梁、郭嗣宗、史百金三人的陸續現身說法之後,無論縉紳勢力搬出了多少聖人言論,也無法掩飾他們欺壓百姓、巧取豪奪、偷稅漏稅的惡行。
甚至有許多時候,縉紳勢力的幾位當代大儒就連「聖人有雲」這一招都難以使用,因為他們實在想不出有哪位聖人是支持縉紳們欺壓百姓、兼併土地、偷稅漏稅的,常常是面紅耳赤、張口結舌,最終只能是選擇公開曲解聖人之言,反而是引發了更多非議。
至於那些在場旁觀的南京各界人士,在看到縉紳勢力強詞奪理的拙劣表現之後,對縉紳勢力愈發是好感大降,變成了冷眼旁觀、兩不相幫的立場,所以哪怕這幾位當代大儒再是如何微言大義、慷慨陳詞,也是響應者寥寥,甚至還會出現冷場的情況。
如此一來,縉紳勢力的幾位大儒不僅失去了道德優勢,也失去了輿情支持,在皇莊勢力不斷搬出確鑿數字的步步緊逼之下,很快就左支右拙了起來,竟然在這場辯論之後落於下風了。
朱和堅作為這場公開辯論的主持人,眼看著自己的計劃格外順利,皇莊勢力占盡上風、縉紳勢力則是節節敗退,剛開始也是心中得意,認為自己這一局堪稱完勝了。
下意識的,朱和堅抬眼暗中觀察周尚景的表情變化,想要在周尚景的老臉上尋到一些窘迫與焦急,卻驚訝發現周尚景依然是老神在在、從容不迫,似是完全不擔心縉紳勢力的敗局與窘迫,甚至還有心情與身邊幾人評點閒聊。
看到周尚景的這般表現,朱和堅不由一愣。
下一刻,朱和堅突然間聯想到了什麼,當即是不受控制的表情微變。
「壞了,我只顧著與縉紳勢力爭鋒相對,竟然忽視了最關鍵之處!周尚景想要一網打盡!他、他的野心與魄力竟然這般之大?」
想到這裡,朱和堅迅速起身,就想要公開維護縉紳勢力、阻止皇莊勢力的咄咄逼人。
但就在此時,縉紳勢力的五位出場辯論代表之中,一直表現最為低調的宋家嫡孫宋繼誠,則是搶在朱和堅之前站起身來,揚聲道:「眾位前輩、各位賢達,請聽晚輩一言!」
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之後,宋繼誠轉頭看向朱和堅,表情間似乎閃過了一絲冷笑,但語氣則是前所未有的謙遜:「這場辯論自從開場以來,皇莊勢力就一直指責我江南縉紳欺壓百姓、兼併土地、偷稅漏稅……屢屢的潑髒水,可謂是欺人太甚!按理說,我等縉紳這個時候理應是在自證清白之餘,也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同樣是公開列舉皇莊勢力的各種惡行……但我們縉紳卻一直都沒有這樣做,反而是一忍再忍、不斷退讓……七皇子殿下,您認為我們這些縉紳為何要刻意忍讓?」
好傢夥,寥寥幾句話之間,宋繼誠就把縉紳勢力其餘四位辯論代表剛才的種種拙劣表現,皆是進行了粉飾與扭曲,說成了刻意忍讓。
但對於朱和堅而言,宋繼誠的這一番表態,只有最後一句話具備真正的殺傷力——縉紳們為何要刻意忍讓?
下一刻,宋繼誠嘆息一聲,揚聲道:「因為……我們縉紳要顧全大局啊!皇莊畢竟是皇家產業,關乎著天家之威望,我們縉紳最多也只能指責皇莊與縉紳爭搶佃戶、水源、良田,卻又豈能公開揭露各種皇莊的種種惡行,進而是損害天家之聲譽?若是我們縉紳與皇莊一直相互指控對方、揭發對方,最終誰也得不到好處,卻一定會讓超綱不穩、民心不忿!這些相互指控之言落於百姓耳中,更是只會讓百姓們認定滿朝上下皆是蠹蟲……這就是我們縉紳一直忍讓的真正原因!」
聽到宋繼誠的這一番表訴,朱和堅面色微微發白。
但宋繼誠的發揮依然沒有結束。
下一刻,宋繼誠又提出了一項殺傷力更大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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