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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山海關總兵吳世霖決定出兵行動之際,距離胡家莊以南五百里外的一處淺灘之上,兩千餘名關寧鐵騎也正在紛紛忙碌著。
或是擴建營寨、或是布防巡視、或是奔走聯絡,所有人都是有條不紊、職責分明,盡顯強軍精銳之風。
與此同時,薊遼總督吳應熊站在一處高台之上,默默觀察著自己腳下的忙碌場景,嘴角處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表情似是淡定從容、信心滿滿,又似是躊躇滿志、成足在胸。
見到吳應熊的這般表現之後,關寧鐵騎的精銳將士們也就愈發的幹勁十足了。
數十年以來,無論是山海關吳家,還是關寧鐵騎,一直都被困在山海關附近數百里範圍之內,也一直被夾在薊鎮與遼東鎮兩大勢力之間,他們的一身本領、滿腹野心,皆是無處施展、屢被壓制,都快憋出病了。
現如今,隨著遼東鎮的內部大亂,正是他們脫困而出的大好機會,所有人皆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急不可耐的想要跟隨山海關吳家大幹一場,然後就可以雞犬升天了。
然而,關寧鐵騎的將士們並不知道,此時看似是胸有成竹的吳應熊,內心深處實則是充滿了忐忑情緒。
這種忐忑情緒,並不是源於遼東鎮接下來必然會出現的激烈反抗,也不是因為建州女真那邊也許很快就會橫插一腳、趁機來犯,更是與趙俊臣這個頻頻攪局、深諳權術的陰謀家毫無關係,而是因為吳應熊暗暗擔憂著德慶皇帝的事後反應。
畢竟,吳家的此次行動,事先並沒有徵得德慶皇帝的准許,甚至都沒有提前向德慶皇帝通報消息,而是想著等到一切事情生米煮成熟飯之後也就是山海關吳家徹底控制了遼東鎮之後再向德慶皇帝稟奏既成事實,讓德慶皇帝到時候只能是默認了吳家的勢力擴張。
但對於吳家而言,這種做法蘊含著極大風險那就是德慶皇帝的不滿與報復。
事實上,吳家的老少族人,上至吳三桂、下至吳世霖,在心底深處皆是極為敬畏德慶皇帝。
都說建州女真的那位玄燁大汗雄才大略、手段高絕,但在吳家之人眼裡,德慶皇帝的手段心智也是絲毫不差,甚至是猶有過之。
而吳家對於德慶皇帝的最大敬畏之處,就在於德慶皇帝的帝王心術。
吳應熊當年接任薊遼總督之際,吳三桂就曾向吳應熊語重心長的言傳身教,說過這樣一番話。
「自永樂皇帝之後,大明皇帝的平均壽數,較之民間百姓也是遠遠不及,也唯有曾經連續二十八年不上早朝、以怠政放權而聞名的萬曆皇帝壽命高些……
【註:明朝男子平均壽命46歲,而明朝自宣宗以後,歷代皇帝的平均壽命則是8歲】
你若是仔細研究一下我朝歷代先皇的具體死因,更是會有一種不寒而慄之感,或是遊船落水、或是中毒暴斃、或是庸醫誤診,極少有人壽終正寢,皆是蹊蹺至極!其中緣由究竟為何,令人不敢深思啊!
呵!都說當今陛下多疑,但他見識了歷代先皇的種種蹊蹺死法之後,又豈能不多疑?當年的那些外朝權臣與內廷大伴,一個個簡直就是膽大潑天!
然而,自從陛下掌權至今,天下臣民則皆已是理所當然的認為,皇帝就是至高無上的,沒有任何人敢動異心……權臣們只是蠅營狗苟、如履薄冰,野心家們也只能小心蟄伏、不敢輕動,宦官們更是俯首帖耳、徹底馴服,朝政推行雖是阻力重重,但總體而言也還能勉強運轉……這些事情,皆是離不開陛下他高明的帝王心術!
甚至可以說,明朝江山如今正處於一個興衰存亡的關鍵節點,若非是陛下一直都在利用帝王心術的手段穩固朝野、制衡各派、壓制異心,朝野局勢早就已是陷入失控了。🌷🍫 ➅9𝕊H𝕌𝓍.C𝐨M 😝💗
至於咱們吳家,更是因為陛下的帝王心術手段,狠狠栽過一個大跟頭!
你也知道,咱們吳家當年也曾是遼東鎮內部舉足輕重的一股勢力,自從李家將門被迫退居幕後之後,就是由你祖父吳襄接任了遼東總兵,若是當年咱們吳家能多些時間用心經營一番,未必就沒有機會一舉取代李家將門、成為遼東境內的土皇帝……
然而,陛下他當年登基繼位之後,很快就利用明升暗貶的手段,把你祖父吳襄晉升為薊遼總督,又把山海關守將的位置升格為總兵、交由為父擔任,隨後又利用各種挑撥離間的手段,不斷加深吳家與遼東鎮之間的裂痕與矛盾……時至今日,吳家只是吳家、遼東鎮只是遼東鎮,雙方不僅是徹底分家,而且還是涇渭分明、相互防範、彼此牽制……
就這樣,在陛下的帝王心術手段之下,只是輕描淡寫之間,不僅是咱們吳家的雄心壯志徹底落空,就連遼東鎮也遭到了分裂與肢解,實力大為削弱!
嘿!滿朝群臣皆是認為,陛下他過於沉溺於帝王心術、絕非是帝王之正途,但老夫的觀點則是截然相反,若非是陛下的帝王心術手段,大明江山早就不知道已經有多少野心家冒頭了,百官們之所以是質疑陛下的帝王心術,其實就是因為他們畏懼陛下的這般手段罷了!
都說周尚景權傾朝野、老謀深算,能與當年的張居正相併肩,但實際上差遠了!他有膽子讓陛下遊船落水嗎?有膽子讓陛下中毒暴斃嗎?有膽子讓陛下被庸醫誤診嗎?完全沒有!因為陛下的帝王心術,他只會擔心自己遊船落水、中毒暴斃、庸醫誤診!
所以,你接任薊遼總督之後,千萬不要聽信那些讀書人的人云亦云,認為陛下他有各種各樣的缺點,所以就心生輕視,陛下他就算是有再多的缺點,但只憑他的帝王心術手段,咱們就必須要對他抱有最大的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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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著吳三桂的諄諄教導,吳應熊不由是內心愈發忌憚,表情看似是從容自信,但眉頭則是忍不住微微蹙起。
在吳應熊的身旁,站著一名老年儒生,此人頭髮花白、臉上遍布皺褶,但依然是腰身挺拔、雙目有神,卻是山海關吳家的頭號幕僚方光琛。👤♩ 6➈丂Ⓗ𝐔᙭.ⒸOᵐ ♥👌
方光琛素有韜略、足智多謀,在山海關吳家內部的地位極高,與吳三桂之間也是平輩論交,此時他站在吳應熊身邊,幾乎是並肩而立,但吳應熊卻並不覺得自己有受到任何冒犯。
見到吳應熊的表情變化之後,方光琛當即就猜到了吳應熊的心中想法,輕聲問道:「總督大人,可是正在擔心陛下的事後反應?」
吳應熊也不隱瞞,點頭之後輕聲回應道:「是啊,我可不覺得陛下他會坐視我吳家重掌遼東!在陛下的規劃之中,咱們與遼東鎮之間的關係應該是相互制衡、彼此防範,誰也不能一家獨大,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然後陛下他才能坐穩江山!
兵者,國之大事!陛下可以容忍周尚景權傾朝野、也可以容忍趙俊臣斂財無數,卻絕對不能容忍吳家在遼東境內一家獨大!
哪怕是咱們的此次行動大獲成功,趁著遼東鎮內亂的機會,順利吞併了遼東軍權,但若是陛下他事後不願意承認這個既成事實的話,就必然會再出變數,咱們說不定還會偷雞不成蝕把米,必須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才行!」
說到後面,吳應熊的眉頭更蹙。
方光琛布滿皺褶的老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寬慰道:「總督大人也不必過於擔心,陛下的手段固然是令人敬畏,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眼下的遼東局勢已經與當初大為不同了,不僅是建州女真的威脅越來越大,更還有趙俊臣這個攪屎棍的存在!
對於陛下而言,也是兩頭堵,他最不能接受的情況,就是遼東淪陷於建州女真之手,那樣的話就會嚴重損害他的史書評價,其次則是趙俊臣趁機攫取遼東兵權,那樣的話趙俊臣就會變成真正的心腹大患,然後才是咱們對於遼東鎮的吞併……
與此同時,陛下最希望看到的局面,則是一切維持現狀,建州女真依然被擋在遼陽防線之北,趙俊臣依然沒機會染手兵權,咱們與遼東鎮依然是相互防範、彼此牽制……當然,若是遼東鎮願意大幅削減遼餉支出,就更好不過了!
這般情況下,咱們吞併遼東鎮的事情,雖然不是陛下的最佳選擇,但也是所有不利選項之中最容易被接受的那一個!
所以,咱們只需是斷絕了陛下他維持現狀的全部指望,讓陛下在短期內無法尋到更佳選擇,他也就只能是捏著鼻子承認咱們吞併遼東鎮的既成事實了,至少短期內不會再尋麻煩。」
說到這裡,方光琛的笑意愈發是意味深長,又道:「與此同時,在目前局勢之下,想要斷絕陛下想要維持現狀的指望,也不是一件難事!吳老太爺已經暗中有所安排,老夫這次隨軍而來,就正是為了執行老太爺的計劃,所以總督大人您也不必有太多後顧之憂,只需是依照既定計劃行事就好……其餘那些顧慮與阻礙,老太爺他早有定計,必然會順利解決!」
聽到方光琛的說法,吳應熊稍稍猶豫了一下,但他最終並沒有出聲追問。
實際上,吳應熊是一個聰明人,他大概可以猜出吳三桂與方光琛接下來究竟想要暗中做些什麼事情,對於方光琛近幾天以來的種種小動作,譬如方光琛與吳應麟之間的密信往來,以及一批吳家死士的悄然離開,也一直都看在眼裡,只是假裝不知。
無他,就是「趁你病、要你命」!
這些年來,何宇在遼東鎮之內大權獨攬、說一不二,防區之內的各路駐守武官皆是俯首帖耳,這般情況對於遼東鎮而言原本也算是一件好事,既可以保持遼東鎮的「獨立性」,也可以最大程度調動遼東鎮的所有潛力。
但這種情況也有明顯的副作用,那就是整個遼東鎮的團結與凝聚皆是維繫於何宇一人,一旦是何宇出現意外,遼東鎮的團結與凝聚也很快就會土崩瓦解。
當然,正常情況下,以何宇的位高權重與防衛森嚴,很難是碰到任何意外,這種副作用也可以忽略不計。
但現在,這種小概率事件偏偏就是發生了,何宇竟是被人綁架,遼東鎮也果然是迅速內亂。
不過,在吳三桂看來,何宇只是被綁架還不夠,畢竟他接下來還有脫困逃生的可能性,雖然吳三桂認為這種可能性並不算高,但這種可能性只要存在,就足以讓他坐立不安,也足以讓山海關吳家的一切野心徹底落空。
所以,吳三桂的暗中安排、以及方光琛此行的真正任務,很顯然就是徹底毀掉何宇逃生脫困的一切希望,絕不能讓何宇在這場意外之中存活,徹底釘死棺材板。
為此,吳三桂將會不折手段、不惜代價!
而一旦是何宇徹底消失,那麼遼東局勢也就再無機會維持現狀,不僅是山海關吳家吞併遼東鎮的成功機會大增,德慶皇帝事後也沒辦法扭轉局勢,只能默認這個既成事實。
想明白這一點,吳應熊也就可以猜到,不論是吳三桂的暗中安排,還是方光琛此行的詳細任務,必然都是奔著何宇的性命而來,務必要促成何宇的死於非命。
然而,吳三桂與方光琛二人並不打算向吳應熊透漏更多消息,因為吳應熊乃是朝廷的薊遼總督,此次出兵干涉遼東局勢也算是師出有名,所以有些事情吳應熊不應該知道,也不方便直接參與,只需是心照不宣就好。
這樣一來,一旦是計劃執行之際發生了任何意外,吳應熊也不必承擔太多罪責,依然可以帶著吳家與關寧鐵騎退守山海關。
這是吳三桂的一貫作風,雞蛋從來都不會放在同一個籃子裡,也總是要給自己留下一條足夠寬敞的退路。
吳應熊很了解自家父親的作風,所以他聽到方光琛的說法之後,只是心頭一動,但並沒有任何追問,只是喃喃自語道:「是啊,不論成功機會究竟有多大,終究是一次扭轉家族處境的絕佳機會,一旦成功了,咱們就算是困龍飛天,必須要放手一搏,又豈能瞻前顧後!」
說到後面,吳應熊的表情再次堅定,揮手揚聲傳令道:「傳我將令,讓兒郎們加快動作整備,務必要趕來後續隊伍乘船趕至之前建好營寨!
再安排一批探子出動,密切打探附近情況,絕不能讓遼東鎮的人提前發現咱們的行蹤!
最後,告知全體將士,讓他們別顧著暈船了,儘快提起精神、養好力氣,待到我軍集結完畢之後,很快就會大幹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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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談山海關吳家的野心與謀算。
這一天,何宇被綁架的密林之中,也同樣發生了一件足以影響遼東未來局勢的大事情。
卻說,眼看著天色漸暗之際,何宇縮在房間角落,暗暗抬眼觀察,只見屋內的兩名劫匪此刻皆是倦意正濃、目光呆滯,並沒有專心監視自己。
於是,何宇悄悄抬手,用力按了一下自己的右腿,當即就感受到了一陣強烈疼痛,腦門上也頓時是滲出了一層冷汗。
但何宇的表情之間,則是閃過了一絲喜意。
因為,何宇被綁架之後的最初幾天,他的右腿壓根就沒有任何知覺。
現在有了明顯痛感,反而是一件好事,意味著腿部傷勢已是發生了顯著好轉。
事實上,何宇前幾天就已經恢復了腿部痛覺,剛開始還要更疼得多,讓何宇好幾次忍不住想要大聲痛叫、也連續好幾夜都疼得無法入睡。
而現在,雖然疼痛還是很明顯,但已經減輕到了勉強可以忍受的程度。
隨後,何宇又悄悄伸展了一下右腿,接著則是稍稍加大力度、再次伸展了一下,就這樣反覆嘗試。
漸漸地,何宇表情間的喜意愈發明顯。
右腿活動之際,依然還是很疼,但相較於前幾天的情況,同樣是更為靈活了許多。
何宇感覺,自己若是多忍耐一下,已經可以嘗試著進行一定程度的劇烈活動了。
雖然不可能堅持太長時間,行動速度也不可能太快,但相較於最開始根本無法行動的狀況,也是天壤之別。
各種嘗試都很順利,但何宇很快就收斂了心中喜意,再次冷靜了下來,他抬頭再次打量了一眼屋內的兩名劫匪,表情閃過了一絲陰鷙,暗暗想道:「我被困在這裡已經有八天時間了!
在此期間,遼東鎮與這群來歷不明的綁匪也有多次談判與交涉,但他們至今也沒有放人的意思,反而是因為趙俊臣提前逃走的緣故,趁機又增加了大筆贖金,而且還都是珠寶之類的珍奇,數目之大即使是遼東鎮也很難在短時間內籌措出來!
很顯然,這些劫匪另有所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收到贖金之後放人,只是想要拖延時間罷了!
若是再這樣拖延下去,不僅是我本人會有性命危險,惦記遼東鎮大權的各方勢力也會愈發的急不可耐,我絕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既然腿部傷勢已經有所好轉,也是時候應該設法自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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