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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機不湊巧?」
趙俊臣的解釋含糊不清,但德慶皇帝的政治嗅覺依舊是極為敏銳,只是稍稍疑惑片刻,就立刻領悟了趙俊臣的意思,道:「你是指……朝廷前兩次逼迫百官用俸米換俸銀的事情?」
趙俊臣再次輕嘆,點頭道:「正是如此,朝廷前些日子為了籌集陝甘三邊戰事的軍糧,強迫百官把俸米換為俸銀,不再發放俸米,而是讓百官使用俸銀自行在民間購米,當時確實是緩解了軍糧緊缺之危……
然而,民間糧價屢創新高、幾日一變,市面價格與實際價格也是頗有差距,百官所領到的俸銀自然也就相對貶值了不少……
這樣一來,百官自覺吃虧,心中有怨氣啊,但為了朝廷大局,他們表面上自然不敢多說什麼,但這個時候發生了宋煥成當眾餓暈於禮部衙門的事情,自然也就會有人趁機發泄不滿、陰陽怪氣了,這件事情所造成的影響也就更大了許多。」
德慶皇帝聽到這裡,忍不住輕哼一聲,愈發是表情不快,只覺得百官不體心,只顧著自己那一點蠅頭小利,完全看不到大體。
與此同時,也因為德慶皇帝的面色陰沉、心中不快,正所謂「居移氣、養移體」,他登基多年所養成的天子威勢也就不可抑制的散發出來。
同桌的「霍叔」與「小何」二人,此前聽到德慶皇帝與趙俊臣的談話之際,雖然是雲山霧繞,但也覺得德慶皇帝與趙俊臣的身份不一般、不由是開始陪著小心,如今又注意到德慶皇帝身上所散發的威勢,更是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再也不見此前的隨意與多話。
然而,趙俊臣稍稍猶豫一下之後,卻又說了一番讓德慶皇帝更為難堪的話語。
「這只是最主要的原因,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次要原因……就像是您剛才所說,人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從陝甘三邊大捷之後,朝廷大肆犒賞三軍,武官們皆是封賞豐厚,文官們難免是有些吃味……
再加上年關時候陛下壽辰之際,因為是萬國使節來朝的緣故,還要慶賀陝甘三邊的大捷,朝廷為了彰顯天朝威儀,也就刻意的大操大辦、盡顯富奢!但這排場大了,所耗費的銀子也就過多了些,部分官員眼見到朝廷花銀子如流水一般,但他們卻沒有占到便宜,怨氣也就更多了……
唉!總而言之,宋煥成當眾餓暈於禮部衙門的事情,若是發生在其它時候,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因為近期所發生的種種事情結合在一起,也就讓許多人心理不平衡了,影響也就稍大了一些……
近段時間以來,部分官員一直是熱衷於議論此事,抱怨朝廷確實虧待了百官,這般輿論至今也沒見停歇的架勢。」
聽趙俊臣說到這裡,德慶皇帝終於是再也按耐不住,一拍桌子、低聲怒喝道:「朝廷難道是養了一群斤斤計較的怨婦不成?只是因為這些小事,也敢心生怨氣?他們心中可還有忠君二字?年關賀歲之際,難道朝廷沒有賞給他們雙俸?他們竟然還敢不知足?」
趙俊臣見到德慶皇帝怒火大盛,連忙是輕咳一聲,又刻意轉頭看了同桌的「霍叔」與「小何」一眼,意思很明顯——有外人在場,很多話並不能直說出來,德慶皇帝千萬不能暴露身份。
見到趙俊臣的暗示,德慶皇帝終於是稍稍冷靜了一些,緩緩呼出一口氣之後,卻是閉目沉默不語。
然而,趙俊臣看他的神態變化,卻發現德慶皇帝平息了怒意之後,如今正在仔細傾聽周圍茶客的討論、想要趁機了解民間各界對於這件事情的看法與立場。
顯然,德慶皇帝注意到了百官怨氣之後,卻也開始留意起了民心變化。
若是宋煥成當眾餓暈的事情,不僅是引起了百官怨氣,就連民意也發生了變化,那麼德慶皇帝就不得不認真考慮百官加俸的事情了。
但在趙俊臣看來,這天底下就要以「民意」二字最為變幻無常。
原因無他,世人大多渾噩,亦沒有很強的分辨能力,所以「民意」很容易就會受到有心人的引導,操縱民意也從來都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情。
就拿今天茶館內的眾位茶客為例,他們大多是出身於社會中下層,平日裡對於朝廷官員又是敬畏又是敵視,若是往常時候讓他們作出表態,他們必然是認為百官俸祿越低越好,恨不得所有朝廷官員都與自己一般窮困。
但此時此刻,眾位茶客剛剛聽了張老先生所講的故事,這篇故事乃是集合了「評書人行會」的集體智慧,可謂是代入感極強,主角又是宋煥成這般受到百姓愛戴的清官,一時間絕大多數茶客竟是忘記了階級差異,開始為官員俸祿太低而鳴不平了。
事實上,類似的情況,在後世也屢見不鮮,只需是隨意拋出幾篇故事,就能讓無數的工薪階層心疼資本家的不容易了。
所以,德慶皇帝安靜傾聽良久,卻發現茶館內的眾位茶客議論之際,竟是大多數人都支持朝廷為百官加俸之事,認為朝廷不應該讓像是宋煥成這樣的清官受到委屈,就好似百官提升俸祿之後就當真能讓貪官絕跡一般。🎀♠ ➅❾𝐒нỮ𝔁.匚๏𝐦 👌♨
注意到這般「民意」,德慶皇帝的表情愈發陰沉不快。
以德慶皇帝的吝嗇與薄情,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輕易為百官提升俸祿,但若是官心與民心皆有這般傾向,他也不得不認真考慮。
當然,也僅是「認真考慮」罷了,他很難下定這般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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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到德慶皇帝沉默不語,同桌的另外三人出於各種原因也皆是閉口不言,就這樣安靜了大約一盞茶時間之後,張德匆匆進入到茶館之內、來到德慶皇帝身旁,說是茶館外的道路已經恢復了通暢,所以德慶皇帝可以離開這裡、返回宮中了。
德慶皇帝聽到稟報之後,當即是起身離開,完全沒有絲毫停留,顯然是不喜歡自己今天在「張氏茶館」的境遇,而趙俊臣也是連忙跟上。
卻說,德慶皇帝與趙俊臣二人返回到馬車車廂之後,張德很快就駕馭著馬車繼續向著紫禁城方向而去。
隨著馬車的緩緩駛動,德慶皇帝終於是再次開口說話,抬頭向趙俊臣問道:「如今戶部可有餘力為百官提俸?」
趙俊臣猶豫片刻後,搖頭道:「國庫的狀況您也知道,肯定是沒有餘力提升百官的俸米,至於俸銀嘛……就像是您所說的那樣,人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為京官提升俸銀,地方官員就不能落下,然後吏役也要跟著提俸,再接著就是武官與軍戶……這些加在一起,那就是天文數字,戶部近年來固然是寬裕了一些,但也無力承擔這般壓力,至少最近幾年是無能為力……就算勉強為百官提升一些俸銀,也必然是數量極少,只會招到朝野各界的恥笑,還不如索性不加。」
趙俊臣今天安排「張氏茶館」這場戲,就是為了給今後百官提升俸祿之事做鋪墊,但依照趙俊臣的想法,這件事情應該是由太子朱和堉返回京城之後率先提出來,而他自己則是第一時間站出來表態支持,然後就可以借著這件事情提升太子朱和堉與自己二人在百官之中的聲望,卻不能讓德慶皇帝主動作出決定,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只是給德慶皇帝心中埋下一枚種子罷了。
所以,趙俊臣這個時候自然是表示戶部沒有餘力給百官提升俸祿,但又留了一個尾巴,表示只是「最近幾年無能為力」。
另一邊,不出趙俊臣的預料,德慶皇帝聽到趙俊臣的回答之後表情間當即是閃過一絲輕鬆——他原本就不情願為百官提升俸祿,趙俊臣的回答也讓他有了充分理由。
於是,德慶皇帝很快就換上了一臉不被理解的悵然神情,點頭道:「是啊,這種事情牽一髮而動全身,必須要考慮周全,又哪是這般容易?百官們只盯著自己的一點好處,百姓更是無知盲目、容易被人引動情緒,還以為加俸之事只是朕一句話的事情,但治理這偌大江山又豈是這般容易?哼!朕的苦處,又有何人能理解?」
見德慶皇帝給自己尋台階下,趙俊臣也連忙是跟著嘆息,道:「是啊,您雖是天下之主,但也要整個江山操心,也唯有您這樣的聖主才能擔起這般重擔,其他人身上沒有這般重擔,只懂得站著說話不腰疼罷了。」
德慶皇帝又是輕哼一聲,但面色終究緩和了一些。
然後,德慶皇帝沉吟片刻後,吩咐道:「有些事情,並不適合大動干戈,也不適合朕親自派人出面,否則只會引起更多非議,所以就交由你來處理……
今天出現在茶館裡講書的那個評書人,還有京城裡的其它評書人,你派人警告他們一下,今後不要再向百姓們傳播宋煥成的故事了,否則一旦是引起了民心變化,那就是妖言惑眾!」
趙俊臣點頭答應之後,德慶皇帝又說道:「還有那個宋煥成,朕聽了他的事跡之後,倒也是一個忠心體國的好臣子,理應是嘉獎一番,也可以堵住悠悠之口,省得部分官員老是利用這個人的事情搬弄是非、陰陽怪氣……
所以,朕打算給他一個肥缺!京城裡的各大衙門之中,就要數你的戶部油水最足,所以朕想要把他調任到戶部做事,但戶部目前沒有空缺,所以就需要你安排一下,儘快空出一個戶部郎中的位置,朕過幾天就會把宋煥成安排過去!
這樣一來,朕也能讓百官知道,朕從來都不會虧待忠臣!」
聽到德慶皇帝的這般說法,趙俊臣不由是表情一僵。
宋煥成固然是一個品性高潔、值得敬佩的清官,但也像是茅坑裡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此人當初就連太子朱和堉的招攬都是不屑一顧,讓這樣一個人進入戶部任職,又豈能接受趙俊臣的收買與控制?恐怕是整個戶部衙門都會迎來一場麻煩。
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趙俊臣也無法拒絕德慶皇帝的提議,只好是苦著臉點頭答應,只覺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見到趙俊臣的表情變化,德慶皇帝自然是明白趙俊臣的心思,但也沒有拆穿,但臉上多了一絲笑意,似乎是心情好轉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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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天註定是多事之秋,德慶皇帝稍稍好轉的心情並沒有維持太久。
大約半柱香之後,張德終於是駕駛馬車返回到紫禁城的側門。
然後,趙俊臣扶著德慶皇帝下了馬車之後,卻發現司禮監掌印太監吳信泉正站在宮門前焦急等候德慶皇帝的出現,似乎是遇到了什麼急事。
吳信泉見到德慶皇帝現身之後,當即是匆匆跑到德慶皇帝面前,低聲道:「陛下,您終於回來了!就在一個時辰之前,洛陽那邊送來一份緊急奏疏,因為事關重大的緣故,必須要您親自拿主意。」
說完,吳信泉就把一份奏疏雙手呈給德慶皇帝。
德慶皇帝先是一愣,也顧不得回宮換衣,馬上就伸手拿起奏疏翻看。
片刻之後,德慶皇帝表情大變,竟是狠狠把這份奏疏投擲於地,怒聲道:「膽大妄為!膽大妄為!這天下間還有沒有人能讓朕省心了!?」
說完,德慶皇帝也沒有理會身邊幾人,立刻是怒氣沖沖的返回到宮中。
對於德慶皇帝的這般表現,吳信泉與張德二人皆是戰戰兢兢,連忙拾起德慶皇帝丟在地方的奏疏、快步跟在德慶皇帝身後。
見到這一幕,趙俊臣不由是若有所思。
「吳信泉說是洛陽那邊的急報……難道是太子與福王的事情?我前些日子安排李傳文與肖文軒二人趕去洛陽輔佐朱和堉,若是洛陽那邊出現了變動,如今府里應該已經收到了更為詳細的情報!」
暗思之際,趙俊臣站在原地等候了片刻,卻發現德慶皇帝進入宮中之後,並沒有傳召自己繼續伴駕,顯然是不打算讓自己參與此事。
於是,趙俊臣也不再等候在宮外,很快就尋到了自己的坐轎,迅速返回到趙府之中。
正如趙俊臣的預料一般,趙府此時已經從洛陽那邊收到了更為詳盡的消息。
原來,太子朱和堉在洛陽查案之際,竟是與福王府發生了流血衝突,死了好幾名錦衣衛與王府護衛,隨後太子朱和堉調來洛陽守軍鎮壓了福王府眾人,強行囚禁了福王本人,並且還對福王一脈的多位宗親使用了大刑逼供!
這件事情的性質,可謂是嚴重至極,必然是要再次引起朝野震動,也難怪德慶皇帝會是怒氣勃發了!
趙俊臣如今與太子朱和堉乃是盟友關係,但當他收到消息之後,卻完全沒有任何驚慌之態,反而是臉上多了一絲笑意。
「看樣子,馴化太子朱和堉的計劃,已經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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