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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愚鈍無能,不明世事、不諳人心,任太子至今已有八載,卻是毫無建樹、屢次犯錯,捫心自問也僅有持身端正、忠心守孝值得一提,餘下皆是不足為道,深辜父皇之器重,每當思及於此,總是傀作難安……」
「……時至今日,兒臣雖有明悟,奈何已是朝中樹敵無數、自身威望盡失,為時已晚、悔之莫及!兒臣左思右想,自認德不配位,經由再三考量,不敢讓父皇兩難、亦不敢擾亂社稷,自當是主動退位……」
「……然,歷朝之儲君廢立,必是有正當理由,或為失德、或為不孝,然兒臣向來謹守本分,從未有失德與不孝之舉,若是強行退位,恐會引來朝野之非議,於父皇之天威也有損害,亦不可行,須是另尋緣由,方可有廢立之事……」
「……兒臣深知,父皇不滿於宗室之糜爛久矣,故而才安排兒臣調查此事,但宗室之弊深積百年,諸藩亦是妄自尊大久矣,若只是敲山震虎、點到為止,恐是治標不治本,眾藩只會蟄伏一時,今後必是固態復萌,父皇之心患、朝廷之弊政依然不變……」
「……但若是懲治宗室太重,亦是多有不妥之處,不僅損傷國本、朝野動盪,亦會影響父皇之史書評價……輕重皆不可行,卻令人左右為難……」
「……是故,兒臣已是下定決心,以自身為棄子,趁今日之機以重典懲治違法藩王之罪責,當是不計後果、矯枉過正,徹查藩王宗室之罪行、引天下宗室之仇怨!待到天下宗室牽連愈廣,必將是人心惶惶、敬畏天威,亦將是銘記教訓、再不敢似往日般肆無忌憚……」
「……爾後,待到各地宗室怨氣最重、恨不能將兒臣食肉寢皮之際,父皇也可趁機出手、撥亂反正,只需赦免部分宗室之罪行、恢復少數藩王之尊位,以懷柔之手段安撫人心,即可收穫天下宗室之感恩戴德、亦可平息朝野之動盪,宗室之怨恨也只集中於兒臣一身……」
「……事至終末,藩王與宗室之罪行皆得嚴懲,少數赦免者今後數十年內必是收斂行徑、不敢再犯,朝廷供養之壓力亦可緩解,所查抄之不義錢糧也可造福於民,此乃善政也,可謂其一;父皇尋機撥亂反正之後,不僅是穩定朝野、盡收人望,亦可提升史書工筆之評價,被譽仁恕之君、名垂千古,可謂其二;兒臣德不配位,早該退隱,彼時已是與全體宗室為敵,百官亦是受到波及,事後必然有人彈劾兒臣欺壓宗室、擅生事端,父皇也可趁機廢黜兒臣,另尋合適皇子繼承儲君重擔,進一步平息宗室與百官怨氣之餘,亦可保證大明江山之傳承與穩固,此乃其三……」
「……徹查藩王罪責之事,於江山之穩固、於百姓之福祉、於父皇之天威,皆有大益,可謂一舉三得,僅需犧牲兒臣一人而已,然兒臣早已不適合留任於儲位,亦是順水推舟,是故才有今日之舉動……
「……兒臣擔心父皇顧念於父子情誼,多有猶豫、錯過時機,故而先行後奏……今日之舉,既是兒臣之最後任性,亦是兒臣之最大孝心,還望父皇能夠最後一次寬恕兒臣,若是辦成此事,兒臣總算能為父皇有所分憂,也為社稷有所建樹,心中再無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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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了朱和堉的密疏內容,趙俊臣的心情既是凝重、也是讚嘆。(っ◔◡◔)っ ♥ 69shux.com ♥
朱和堉這一次所施展的手段,雖然不能說是扭轉乾坤,但也堪稱是漂亮至極了!
現如今,隨著德慶皇帝已經開始默許七皇子朱和堅公開招納朋黨、涉足前朝政務,再加上老朱家一脈相承的固執性子,朱和堉被廢黜的事情已是再無可能改變,可謂是板上釘釘。
但因為這份密疏,這件事情的性質卻是悄然間發生了改變!
原本,朱和堉失去儲君之位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他的能力不足、樹敵太多、屢屢闖禍,如今更是眾叛親離、威望大損,已經不再是一個合格的儲君人選,但如今隨著朱和堉在這份密疏之中的主動請求廢黜,情況就變成了朱和堉是為了朝廷大局的穩定、為了德慶皇帝的史書聲譽,自願犧牲了自己!
多麼崇高的理由!多麼感人的孝心!
同樣是遭到廢黜,這裡面的差別可就大了。
若是前者,德慶皇帝今後就算是不滿意新任的儲君朱和堅、再次生出了換儲心思,也絕不會重新考慮朱和堉的,但變成後者的話,今後一旦是朱和堅犯了錯,德慶皇帝肯定就會回想起朱和堉的好處。
更何況,在這份密疏之中,朱和堉的字裡行間里無不是透漏著自己的成長與孝心,也無不是暗示自己依然是儲君太子的最佳人選,只是成熟稍晚了一些。
所以,也難怪德慶皇帝這段時間的態度會是這般奇怪了,就算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廢黜朱和堉、扶持朱和堅上位,但只要是心中尚存一絲父子親情,看過了這樣一份奏疏之後,也必然是要忍不住心生猶豫吧?說不定還會生出一種愧疚情緒,只覺得是自己欠了一些耐心、虧待了朱和堉。
或許,朱和堉的這般「以退為進」的做法,是受到了趙俊臣當初的啟發。
朱和堉離京之前,趙俊臣針對未來的奪嫡局勢,曾為他量身制定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本質上也是「以退為進」的手段,就是讓朱和堉在提升自身廟堂聲望的前提下、不留任何話柄的主動離開儲君之位,然後靜靜等待朱和堅登上儲位之後犯下錯誤,再是伺機東山再起。
而朱和堉的今日表現,依然還在趙俊臣的當初計劃框架之內,只不過趙俊臣的「以退為進」是針對廟堂百官,而朱和堉的「以退為進」卻是針對德慶皇帝,兩者結合之後無疑是效果更佳,卻也讓他為自己爭取了一份先機!
按照趙俊臣最初的那份計劃,朱和堉今後若是想要東山再起,就只能是寄望於趙俊臣的全力協助——不僅是要寄望於趙俊臣到時候會全力逼迫朱和堅犯下大錯,還要寄望於趙俊臣到時候會明確帶頭支持他重登儲位——但有了這份奏疏之後,今後一旦是德慶皇帝不再滿意於朱和堅的表現,也不必需要趙俊臣的全力支持,德慶皇帝就會主動想到朱和堉。
朱和堉的這般做法,除了沒有與趙俊臣事先商議之外,趙俊臣也挑不出多少毛病,但他卻是挽回了與趙俊臣合作之際的部分劣勢,也重新掌控了自己的部分命運。
想到這裡,趙俊臣心中對於朱和堉的看法,也再一次發生了悄然轉變。
說根到底,趙俊臣如今願意支持朱和堉,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為朱和堉在目前階段必須要依賴自己、會受到自己的控制與影響,而趙俊臣也可以趁機引導廟堂局勢走向……但若是朱和堉不再受到自己的影響與控制呢?這般情況下,自己究竟還有沒有繼續支持他的必要?
想到這裡,趙俊臣不由是陷入了深思。
但下一刻,趙俊臣已經壓下了心中的諸般念頭,不再多想。
這種事情的利弊與發展,並不是短時間內就可以理清的,目前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應付德慶皇帝。
看完了朱和堉的密疏之後,趙俊臣大致已經猜到了德慶皇帝的目前想法。
很顯然,德慶皇帝並不打算錯過這次機會,想要依照太子朱和堉的計劃行事。
畢竟,根據太子朱和堉的計劃,對於德慶皇帝最為有利,但與此同時,德慶皇帝見到朱和堉的孝心與成長之後,也不免有些心軟,並不希望朱和堉遭遇廢黜之後的下場過於不堪,在宗人府的囚禁與監管之中慘澹一生,所以就有些左右為難。
也正是因為這般左右為難的心態,德慶皇帝收到朱和堉的奏疏之後一直是遲遲沒有任何表態,就是想要尋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可以一定程度上保護被廢黜之後的朱和堉。
現如今,德慶皇帝顯然是尋到了辦法,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種種怪異表現。
此前,德慶皇帝召見眾位朝廷重臣之際,只是讓眾位重臣觀閱了朱和堉與眾位藩王相互間的彈劾奏疏,卻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態度,就是為了避免眾臣達成統一態度,讓他今後處理朱和堉的事情留下一些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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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般思索之際,趙俊臣的沉默時間不由是稍長了一些。
見到趙俊臣一直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語,德慶皇帝頓時是面色一沉,冷哼道:「太子的這份密疏,究竟是不是緣於你的授意?朕問你話呢,你為何沉默不答?難道是心虛了?」
聽到德慶皇帝的追問,趙俊臣終於是回過神來,連忙解釋道:「還望陛下明鑑!這份密疏里的內容與臣絕沒有任何干係!臣事前完全不知道太子殿下會有這般表態!陛下,您也明白,太子他與臣的關係固然是有所緩和,但這般重要的事情,太子殿下他是絕不會一味聽信臣的意見的……太子對臣的信任、以及臣對太子殿下的影響,都遠遠沒到達到這個份上!隨著肖太師與趙山才的先後病逝,太子殿下他做出這般重要的決定,只會是他自己的決心已下,絕不會是受到任何人的影響!」
趙俊臣的這番表態,倒是極為少見的沒有任何虛假,可謂是一字不假。
德慶皇帝的深沉目光緊緊盯著趙俊臣的表情變化良久,似乎是相信了趙俊臣的解釋,又似乎是全然不信,卻也不再深究,只是再次問道:「那麼……對於太子這份密疏之中的說法,你可有何看法?」
趙俊臣再次垂頭,快聲答道:「太子的這份密疏,不僅是關係到了朝廷的宗室之政,更還涉及到了儲君廢立之大事,臣……臣不敢有任何任何看法,一切皆由陛下乾坤獨斷,臣只需按照陛下旨意做事就是。」
這一次,德慶皇帝輕輕點頭表示滿意,面無表情的說道:「你能有這般覺悟,自然是最好不過!朕這次把你單獨留在御書房談話,也正是有事情要吩咐於你!」
然後,德慶皇帝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道:「太子他這次自請廢黜的事情,朕不打算拒絕,但這件事情若是想成,到時候就必須要有一位有足夠份量的朝廷重臣帶頭站出來彈劾太子他迫害宗室、引領廟堂的輿論走向,這件事情……朕打算交由你來負責!」
雖然是心中已經提前有了猜測,但聽到德慶皇帝的旨意之後,趙俊臣依然是不由得表情一苦。
這個德慶皇帝,還真是不給人留下任何機會。
顯然,德慶皇帝固然是感動於朱和堉的孝心,但他天性多疑,依然是忍不住懷疑朱和堉的這般表態乃是出於趙俊臣的主意,是一出演給他看的苦情戲,所以他就逼迫趙俊臣主動站出來領頭彈劾朱和堉,這無疑是逼迫趙俊臣斬斷了他與朱和堉之間逐漸修復的關係,也中斷了趙俊臣今後利用朱和堉參與奪嫡之爭的手段。
與此同時,趙俊臣與朱和堉化敵為友的事情已經逐漸廣為人知,趙俊臣這個時候站出來帶頭彈劾朱和堉迫害宗室之事,在世人的眼中無疑是一種背叛盟友、反覆無常的表現,這也可以打壓趙俊臣這段時間以來已經逐漸扭轉的朝野聲譽。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為趙俊臣是這件事情的唯一人選!就像是德慶皇帝所說,彈劾太子壓迫宗室的事情可謂是關係重大,領頭表態之人必須要是一個廟堂之中舉足輕重的重臣才行,而如今的廟堂局勢之下,擁這般資格的重臣唯有三人,分別是周尚景、梁輔臣、以及趙俊臣,但以周尚景的老謀深算與威望資歷,肯定是不願意灘這潭渾水,德慶皇帝也不能逼迫於他,梁輔臣則是德慶皇帝最為信任的近臣,德慶皇帝則是不願意讓他沾惹這些麻煩,所以德慶皇帝的選擇也就只剩下趙俊臣了。
說根到底,還是因為趙俊臣的權勢威望依然不足,尚還沒有拒絕德慶皇帝的資格,哪怕是明知道眼前是一個大坑,但若是德慶皇帝逼迫他跳下去的話,他也只能捏著鼻子跳下去!
想到這裡,趙俊臣的表情卻是愈發恭順了,緩緩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自然是責無旁貸!等到朝會重開之後,臣一定會主動站出來、率先彈劾太子他在處理宗室之事方面的錯處!」
德慶皇帝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這裡面的尺寸,你要仔細考慮一下,太子他這次處理宗室的事情,固然是有些矯枉過正了,但他的初心是好的,他的孝心朕也看得見,絕不能讓他到時候太過於難堪。」
趙俊臣再次說道:「臣明白分寸,陛下放心就是!」
見到趙俊臣還算識趣,德慶皇帝再次滿意點頭,又稍稍撫慰了趙俊臣幾句,然後就表示趙俊臣可以離開御書房了。
然而,聽到德慶皇帝的表示之後,趙俊臣卻依然是站在原地不動,道:「陛下,臣這裡還有事情要稟報。」
德慶皇帝眉頭微微一皺,似乎有些無奈,但他沉默片刻後,還是說道:「哦?你還有何事?說吧。」
德慶皇帝與趙俊臣都明白,妥協是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趙俊臣的權勢資歷固然是及不上周尚景,所以他並沒有直接拒絕德慶皇帝旨意的資格,但趙俊臣依然是廟堂里僅次於周尚景的權臣,在朝堂之中也有不可或缺之處,所以他雖然是不能拒絕德慶皇帝的要求,但他已經有資格與德慶皇帝討價還價、趁機為自己爭取一部分好處了。
如今,趙俊臣表示還有事情要說,顯然就是為了這般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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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子的性格不似趙俊臣一般有城府善隱忍,因為某些不能描述的原因,最終還是忍無可忍與上面撕破了麵皮,現在已經被調換了工作崗位……有種前途未卜的感覺,但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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