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積雪融化,柳枝抽了新芽,桃李花開,燕雁北歸,邊疆的事才告一段落。
軒朗並未如魏意所想,在勉州的某個角落苟且偷生。
韃靼人入關那夜,他親眼瞧見穆嬋眾人被擄走,那些不曾見過的回憶,又翻雲覆雨重現。
他提劍劈向韃靼人時,心裡終究還是信了宸王所言。
魏意雙眸無神地趴在馬車窗沿,聽著許久不曾聽過的清脆鳥鳴,感受著許久不曾感受過的祥和。
「在想什麼?」宋知逸探出腦袋往窗外瞧一眼,青綠一片,美不勝收。
「我在想……」她嘆一口氣,垂首攤開掌心,碎成兩半的同心玉安安靜靜地躺著,「於婆婆若是知道軒朗身故勉州,怕是受不住打擊。」
「那便不告訴她老人家。」
「那我就說……他去了城東李家做事,每月十五,還是會去看她。」
宋知逸看著她略顯疲憊的側顏,輕輕點頭,「好。」
魏意展顏輕笑,懶洋洋靠在宋知逸肩頭。他伸手攬著她,臉頰又搭在她腦袋上。
「程娘子與薛公子何時成親?」她闔眼問道。
「六月初六。」他回她。
魏意又直起身,轉頭看向宋知逸,眸中神色略有些道不明,這讓他一時不解,輕聲道:「還在擔心你我二人之事,怕母親不同意?」
「不是。」魏意略有些發笑,卻很快又收斂回去,「我們回京尚早,面見完陛下後,我們,去接二公子回來吧。」
說起宋知玄,魏意心中感慨。他明明什麼都沒做,卻又為此付出了生命。
她也難過,也傷心,也替他鳴不平,可一切終究是虛妄,無論如何,他與他們,始終陰陽兩擱,紀念也好,想念也罷,往後都會擱著墓碑相見。
宋知逸面上褪去歡快,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回京的路途並未像二人初次北上時那麼久,五月微雨初落前,捏著時辰落腳京城。
前腳剛下馬車,還未來的及見人,便又被宮中一道聖旨宣進了宮。
太極殿上,滿朝文武垂首而站,待太監一聲聲宣告宋知逸進殿時,才傳來陣陣細語聲。
宋楠淮本就渾濁的眼,在聞聽宋知逸之名時,頓時染上霧氣,腳下顫顫巍巍,幾經努力才站穩腳。
他緩緩回首,面上不知何時爬滿了皺紋,兩鬢斑白,鬍鬚好似有風吹一般,抖如糠篩。
「給宋大人賜座。」皇帝朝身邊的太監道。
宋知逸與魏意進殿時,底下的竊竊私語聲不減反增,就連宋楠淮都恍惚一陣。
「臣,宋楠淮之子,宋知逸,叩見陛下。」
「臣女魏意,叩見陛下。」
「起來吧。」皇帝神色如常,語氣微沉。
宋知逸將早早備好的卷宗遞給太監,面上瞧不出一絲波瀾,「此乃是臣在勉州理出的叛黨名冊,以及韃靼人從我大幽竊取官鹽官鐵數目,請陛下過目。」
皇帝接過卷宗略翻幾頁便擱置在了一邊,「此事朕稍後再議,辛苦宋愛卿,替我大幽打了這麼一個漂亮的仗,此次功勞,非你莫屬,說說吧,朕應該賞你些什麼?金銀珠寶,升官加爵,亦或是……」
話及此處,他掃一眼站在宋知逸身側的魏意,須臾半晌,便改口道:「亦或是一句話?」
百官聞言又開始面面相覷。當大幽與韃靼正兒八經交戰之際,他們才知曉宋家為何忽然之間遭了劫難,雖明擺著是因為官鹽,但暗中他們早已經猜出來七七八八。
現下皇帝這麼問宋知逸,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往他身上瞧。
宋知逸緊咬牙關,又驟然放鬆,這才沉著冷靜道:「臣,要陛下一句話。」
此言一出眾臣全都瞪大了眼,大殿之上向皇帝討要一句道歉,與自斷後路又什麼區別。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當即語氣都冷了幾分,「你,要朕一句什麼話?」
宋楠淮瞧著宋知逸堅定的眸,按著凳子幾欲起身。他原本身子偏弱,在獄中時落了腿寒之症,又上了一次玉華宮,幾番折騰下來,身子早就大不如前。
「陛下!陛下……」他咬牙起身,妄圖率先出口攔住宋知逸,卻不料宋知逸又先一步開口。
「陛下!望陛下念在臣率兵禦敵、臣父屢破大理寺懸案之功,臣要陛下答應,就算宋家自此退居朝堂,也要保宋家世代榮耀!」
他聲音鏗鏘有力,整個太極殿嗡嗡迴響。
朝堂上的人呆怔安靜一瞬,又炸開了鍋。
「宋大公子莫不是瘋了?怎麼敢提這種要求!」
「我看你才瘋了,伴君如伴虎這句話你沒聽過啊?倘若外頭傳言是真,我倒是覺得他這麼做沒什麼不對的。」
畢竟想要天子低頭道歉,簡直難如登天。天子怎麼會有錯,又怎麼會認錯呢?
皇帝那麼做為了什麼,自然是大幽朝啊。臣為國犧牲,有什麼不對。但偏偏,此事了結後的唯一受害者,是宋家。
被皇帝利用威脅的宋家,致使人家家破人亡,道不了歉總得彌補些什麼吧。
不做官又能怎樣,有錢有權又豈能不算是一件幸事。
這麼個道理總有人想的通。好比宋楠淮,方才激動恐懼的心頓時散了個徹底,他留在大理寺又如何,是否還像以前一樣效忠於皇帝也很難說。
念及此,他又默默坐了回去。
而皇帝就那麼看著宋知逸,冗長的寂靜後,才陡然探出一口氣,眸中的光微散,「朕……准了。」
他自認為不是暴君,但在宋家這件事上,又於暴君何異!宋知逸此言,他深知其中寓意,能做到此,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朝臣面面相覷,低聲細語。
「陛下竟然准了……」
「讓我說,該准!」
不准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
宋知逸緊攥的拳頭,頓時散了力氣,如此,也算是解脫。
「你身邊這位是……」皇帝難得出現一抹笑意,眼落在魏意身上。
見宋知逸還沉浸在悲慟之中,魏意趕忙伏身叩頭,「臣女魏意,見過陛下。」
時臣女一家因受官鹽所牽連家破人亡,而我幸得宋公子所助才僥倖存活。後又因查官鹽真相被迫捲入兩國交戰之中,此次,也是因大公子所救。」
她說的極為精簡,總歸是因為官鹽而滅門,又因官鹽與宋知玄相聚。其餘的再說,就等同於打皇上的臉,稍後誰都不太好看。
皇帝指尖輕叩龍椅,腦中轉了一圈。官鹽後來由宸王所控,他自然想的到魏意說的真相。
柳遂昌不過是宸王丟出去擾亂視線的玩物,她能進了勉州,必是與宸王有關。
說來說去,底下跪著的兩人落難至此,都是因為皇權之爭。皇帝面色凝重,好一陣才緩和道:「如此說來,這其中內情,你不僅全部知曉,還參與其中,勉州破關,你當時親眼所見了?」
他越說語氣越沉,世間除了宋家外,不應當再有人知曉皇室之爭。
魏意察覺皇帝語氣有變,不禁皺起了眉,她早知皇帝多疑,卻不曾想竟重成這般。
若是皇帝不想要他人知曉內情,她方才的話無疑是拿命在賭。
整個太極殿此時又靜了下去,周遭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沉重。
宋知逸側眸瞧魏意一眼,他若不開口,就算今日她能平安出得來太極殿,恐怕明日便會只剩一具屍體。
「陛下,意兒與我因此事結識,也因此事結緣。我與她已生情愫,勉州一戰,我二人又惺惺相惜。」他抬頭看一眼皇帝,接著道:「陛下一言九鼎,臣再求一句,望陛下……」
「好了。」皇帝不知何時換上了笑顏,「你不說朕都看得出來,你們二人實委般配,又同經一事,一路走來,屬實不易。」
「朕今日便給你二人賜婚,結成良緣。」
他面上瞧不出來真假,但於整件事而言,此舉比起他暗中了結魏意順理成章的多。
橫豎她與宋家綁成一條線,往後拿捏也不費什麼功夫。
如此皆大歡喜的結果,不少朝臣暗中落淚,平不易。
宋楠淮一把緊張的老骨頭,在這個時節才終於得空放鬆。
他老淚縱橫,回首望去,天邊烏雲褪去,金光穿過雲層,照的太極殿前的水窪螢光閃閃。
眾人紛紛回望,榮京,終於迎來了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