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朽戈(八)

  宋知逸一回眸,瞧見桌上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魏意正看著它發愁。

  「劍壓壞了。」她扣著手指垂首,「這是二公子贈的。」

  這把劍對她來說意義非凡,不僅見證了她的成長,也是她與宋知玄關係遞進的橋樑。

  她不曾想過能與他有什麼,所以往後能不能再見,見了又如何,她也會去多想。

  只是,這劍若是壞了,她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的關切。

  宋知逸拾起有些扭曲的劍刃,在燭光下看了看,「是他的劍。」

  他眼神柔和,指尖摩擦著劍柄,魏意當他也覺得可惜,有意要怪她。

  「嗯。」她點點頭。

  宋知逸看她小心的模樣,語氣也溫柔不少。

  「這劍與我那把是同一個鑄劍師所鑄,待回了榮京,我去尋他。」

  「那我先收著吧。」魏意從他手中接過劍,「是我對不住二公子的一番心意。」

  船身搖晃,蠟燭也隨之搖曳。她拿出帕子將血擦乾淨,收回劍鞘中。

  夜已漸深,除了景笙早已進入夢鄉,他們二人還睜著眼毫無睡意。

  宋知逸隔著桌,看魏意枕著胳膊趴著,垂看良久,「你二人,可曾互相交付真心?」

  魏意原本閉著眼聽潺潺流水,忽而聽見宋知逸淡漠的聲音,隨即睜開眼搖搖頭。

  「自然不曾。」她是什麼地位,她清楚的很,哪能奢望他呢。

  「我與二公子之間,其實並不如大人想的那般。二公子走時,確實來見過我,這把劍,也是他那時相贈。」

  她坐起身,垂首看著自己的手指,「他也確實說過,等他回來有話與我說。」

  「你答應了?」宋知逸輕啟唇,聽不出是何情緒。

  魏意搖搖頭,苦笑一下,「我不敢肖想二公子,哪裡敢答應他什麼。」

  她哪裡能將宋知玄等她一句話的告訴他,這聽起來仿佛天方夜譚,在讓他覺得她是個攀附權貴的人。

  「我是說,他回來要與你說話的事,你應了?」宋知逸定眼看著她,仿佛要從她閃爍的眸中一點答案。

  今夜月光極亮,月白從破了洞的格窗落進來,撒了一屋子銀光。

  她抬眸看他,良久才艱難點頭,「那晚從二公子那裡得知了陸豐年,他也忙著送信,我急著脫身,便答應了。」

  「不過大公子放心,我對二公子,不敢肖想。」

  她這一路頭一次叫他大公子,也是因為現下說的是私事,且宋知逸是以兄長的口吻詢問此事。

  只是落在宋知逸耳中,又別有深意。

  他長吁一口氣,淡漠道:「從此時起,便忘了他說的那句話吧。」

  「自然!」魏意鬆一口氣,「即便大人不說,我也會將此事埋在心底。」

  好在他不曾追究,不過他也應當聽明白了她說的意思。

  「休息吧,後路波折,還需養精蓄銳。」他合上眼,靠在格窗上。

  「嗯。」魏意點點頭,腰上的疼讓她一時睡不著,只能幹瞪著眼。

  這艘客船停靠的碼頭不多,原本需要二十日的路程,半月便到了。也多虧秋天雨水漸少,水面平緩。

  三人下了船站上碼頭那一刻,懸著的心才放在肚中。

  繼彭奎後,來殺他們的人也只有兩波,大體是柳遂昌認定彭奎能拿下宋知逸,才讓人來收拾殘局。不過他千算萬算,少算了魏意。

  水路搖晃顛簸,景笙暈了船,魏意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只能由宋知逸抱著景笙。

  「以前沒離開過榮京,不知曉榮京的深秋冷,」魏意裹了裹衣裳,「現下突然從外頭回來,倒是有些不習慣了。」

  宋知逸聞言,解下自己的披風扔給她。

  他這瀟灑隨意的動作,與宋知玄一模一樣。

  魏意趕緊將這燙手山芋扔回去,她可不敢披前鎮撫司鎮撫使的披風,這裡可是榮京,與外面不一樣。

  「還是大人穿吧,你穿的也薄。」

  宋知逸唇角一勾,將披風裹給景笙。

  因著二人身份,不敢隨人群往城門處走。

  皇上雖未下令捉拿宋知逸,但守城的侍衛中,難免有柳遂昌安插的眼線。

  魏意跟上宋知逸的腳步,聲音壓低,「大人,今夜還翻牆嗎?」

  宋知逸側眸看她一眼,卻不覺得她的問題傻,按照他們之前的作風,確實翻牆最快。

  他忍住笑意,「這裡是皇都,城牆豈是說翻就翻的,你的腦子,是還在船上沒下來嗎?」

  魏意住了嘴。每每如此,她都感嘆宋知逸不僅身手了得,嘴也十分了得。

  「大人如此鎮定自若,想必早已有了安排。」她隨口奉承一句。

  誰料宋知逸點點下顎,「此事我確實早已有了安排,不然我回來做甚。」

  魏意抿一下唇嘆息一聲,朝他豎起拇指。

  宋知逸走在她右前方,自然未看見她手上的動作。

  待快要脫離人群時,宋知逸領著魏意朝一條小道上而去。

  這小道宋知逸走過多回,所以他並未受到坑窪的影響,只有魏意走的深一腳淺一腳。

  「那裡有光。」魏意抬眸看見樹影后的斑駁光圈。

  「就朝那邊去便可。」宋知逸語氣平緩,聽不出起伏。

  隨著距離光越來越近,魏意倒是有些擔心起來,「萬一是有人設計的圈套怎麼辦?」

  「有那也是我設的。」宋知逸被什麼絆了一下,身子一歪,「今日太后誕辰,柳遂昌得需留在殿前候命,宸王殿下也在殿中,消息不會那麼快傳進他們的耳朵里的,即便知道,他們也脫不開身。」

  他語氣平緩,卻讓魏意不禁又佩服他。獨自一人從重重包圍下出逃,還能將回榮京的事都安排妥當,就連日子都算的這麼準確。

  光暈其實是一顆小小的夜明珠,被放在樹杈上。

  樹腳底下的草叢裡,有一個鳥籠。

  魏意提起鳥籠,借著夜明珠的微光細細看一陣,才確定裡頭是一隻斑鳩。

  「不是信鴿。」她朝宋知逸跑過去,「是一隻朱頸斑鳩。」

  朱頸斑鳩與尋常灰信鴿相像,不過珠頸斑鳩更難馴服,要馴化不僅要費時,還考驗人的耐性。

  魏意不禁有些佩服這鴿子的主人。

  「打開籠子,放了它。」宋知逸放下景笙,席地而坐。

  信鴿來往於皇都中,不免叫人懷疑,只有用一隻野鳥來傳遞消息,才不會被人發現。

  斑鳩「咕咕」兩聲,拍著翅膀往城中飛去。

  三人唯一能看到的光亮,就是那顆夜明珠發出來的光。

  魏意不禁好奇,支著下顎仰頭看著樹杈,「這斑鳩誰馴的,竟與尋常信鴿一樣。」

  宋知逸卻借著夜明珠的光看著她的側臉,「此人你應當也見過,越尚書長子,越祈寧。」

  聞言魏意不免心中有些肅然。

  先前見越祈寧時,他好似一匹脫韁的野馬,一點不像是能做這麼細微末節的事的人。

  「聞聽二公子說他入朝為官,他都能站出來幫你,難道柳遂昌的那些醜事,已經人盡皆知了?」

  宋知逸搖頭,「並非,柳遂昌的事,除了我與皇上,確實有幾人知曉,但也並非全部。」

  「越尚書一家,與二弟好友薛無漾,以及刑部張大人,再者便是我父親。」

  魏意瞭然,先前宋知玄確實與她說過,刑部張大人因為怕得罪人而最終沒有查下去。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柳遂昌一急,難為獄中的宋大人與夫人。」魏意悵然。

  宋知逸不曾想現在這個時節,她倒是念著二老。

  戌時已到,城內煙火瀰漫,煙花在空中炸開,絢爛無比。

  歡快的氣氛一時間讓眾人都放鬆了警惕。

  一輛桃色馬車行至城門處,從窗里探出一張花容月色的臉來。

  程娘軟軟地搭在窗棱上,手中的團扇搖曳生姿,朝看守的門衛一笑,「就說大人今日不見來,原來是在當值啊。」

  被點的守衛頓時挺直了胸膛,笑得開懷,「今日實在無法,才駁了程娘的美酒,下次!下次一定捧場!」

  「大人一定記得。」程娘拿團扇拍一拍守衛的肩膀,「今夜我還需出去一陣,做這行的大人也知道,實在是……」程陳娘掩唇不往下說,那守衛自然笑得跟個明白人似的,「我懂我懂!那今夜也是,在宵禁前回來,還是不查你。」

  「哎呦,瞧大人說的。」程娘做不悅狀往後一躲,隨即笑道:「以前宵禁前回來,大人不也查了麼。」

  守衛只得笑笑,他就是在她面前賣個好,該查的還是要查。

  他越過方才的話頭,「天不早了,你便去吧。」

  「哎,那我與姐妹先行一步,大人往後再來捧場。」程娘團扇掃過守衛的臉頰,他的魂都要被她勾走了。

  馬車順利出了城,卻在隱蔽的轉角處停下來。

  程娘只點了燭台,免得燈籠太亮被人看見。

  穿過繁雜的樹叢,一路左拐右歪,終於到了夜明珠的樹下。

  程娘看見蹲在地上的三團黑影時,嚇得哎呦一聲。

  「是我。」宋知逸出聲道。

  「嚇死我了!」程娘抱怨一聲,抬手吹滅了燭台,「我當是哪個登徒子發現了,詐我前來呢。」

  她落坐在魏意身側,「你便是我相好說的友人吧。」話間她往魏意那廂探過頭去瞧,倒是被嚇一跳,「哎呦,怎得是個不男不女的!」

  「他在那兒。」魏意出聲往宋知逸那廂一指。

  也不曉得這人什麼眼神,若說眼神不好,聽聲辯位也不強。

  程娘愣神片刻,當即一拍手,「我就說,原來有兩個人。」

  「是三個。」魏意低聲提醒。

  昏暗中很明顯聽見程娘呃了一聲,還怔愣許久。

  方才她確實看見三個黑影,不過當是流氓詐她,聽到宋知逸回她,便沒往那處想了,不曾想還真是三個。

  她睜大了眼在眼前掃視一圈,果然瞧見一個極小的黑影,「呦,這是你倆兒啊?」

  聞言三人齊齊一愣。魏意趕緊擺手解釋,「是我妹妹,呵呵。」

  程娘當即拿起團扇笑著遮面,不過忽然想到方才拿它碰了守衛的肩膀,笑意一噎,趕忙撤去。

  魏意扶額,能這麼說話爽朗的姑娘,也只有那地方出來的人了吧。

  宋知逸輕哼一聲打破尷尬,「你便是望月樓的程娘?」

  「正是正是。」程娘毫不吝嗇地應下,「不過我可得為自己辯解一番,我是藝伎,清倌,可別與那窯子裡的弄混了。」

  「自然自然。」魏意捧道:「瞧姑娘這儀態非凡,自然與她們不同。」

  程娘被捧的高興,張口就道:「你也不差。」

  魏意點點頭,黑燈瞎火的看都看不見,能差到哪裡去。

  「我們何時出發?」關鍵時候宋知逸拉回兩人的遠談。

  程娘理理衣裙,語氣輕快,「再稍等片刻吧,在這之前我要與三位說一說裡頭的情況。」

  「今日太后誕辰二位也是知曉的,所以城門的守衛查的十分嚴格,我也不耽誤二位時間。這位姑娘稍後換上我車裡的衣裳,跟我暫時做一陣姐妹。」

  「相好的朋友那就要委屈一下你,也委屈一下我,套個道袍伏在我腿上了。」

  黑暗中宋知逸淡漠出聲,「非要伏在你身上才行?」

  「那不然呢?進城的時候要撩起帘子查的,被發現我哪裡還有命見我相好去。」

  程娘語氣微冷,「你若是覺得膈應,便伏在她身上好了,瞧你們二人也不是什麼清水關係,這總可以吧!」

  她自己也膈應呢!

  魏意聽的頭皮一麻,什麼叫不是清水關係,難不成他們能是渾水關係嗎?

  「程娘子怕是誤會了,我與他毫無瓜葛,井水不犯河水……」

  程娘一聽忽然笑起來,掩面推搡她道:「我懂我懂,我都懂!」

  宋知逸默默嘆氣,難得開口阻止,「你懂什麼?」

  誰知程娘先是一愣,結果更是笑的合不攏嘴,「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行了吧。」

  這就是所謂的越描越黑吧。

  宋知逸的眼穿過昏暗看向魏意。她沒有想像中的不悅,也沒有突然的興奮,而是雙手支著額頭,一副難以言表的模樣。

  他眉頭一挑,對程娘道:「我與她確實毫無瓜葛……」

  「知道了知道了。」程娘儼然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去,全然不理會宋知逸說了什麼,只顧著點頭,笑的花枝亂顫。

  宋知逸垂下眼,半晌才道:「煙火停了,稍後行人便會少上許多。」

  程娘點點頭,「我出來也好一陣了,瞧著也差不多該回去了,你二人切記我方才的囑咐,這個小的我罩著,你二人隨意,只要不叫我丟了飯碗,什麼都好說。」

  魏意更笑不出來了。

  四人擠上去,馬車瞬時顯得擁擠。

  程娘還是靠著原來的位置坐著,實在無法只得將景笙抱在懷中拿衣袖蓋住,只留出腦袋頂來。

  魏意換上衣裳頓時彆扭的動不了,一度有跳下馬車的衝動。

  她手臂上的傷口在薄紗下忽隱忽現,猶如一條蜈蚣,顯得駭人無比。

  宋知逸泰然自若坐著,眼神直勾勾盯著前方的車簾。

  程娘實在看不下去,點一點宋知逸的胳膊,「你二人是木頭雕的?我這是藝伎馬車,不是戲樓,坐那麼端正做什麼!」

  「不急」宋知逸握成拳的手緊了緊,「等快到了再說。」

  程娘慪地瞧一瞧團扇,指指魏意的手臂,「隨你隨你,到時候切記遮住她的傷,別叫人看見再暴露了。」

  經程娘提醒,宋知逸下意識去看魏意的手臂。

  鮮紅的疤痕猙獰的爬在手臂上,好似下一瞬便有鮮血湧出。

  見此他不由得叩起了眉。他的傷早已結痂好了大半,怎得她的傷還是如此。

  煙火停下,方才人們高漲的情緒也隨之盪下,逛街的興致倒是不減,所以街上的行人還是有許多。

  馬車在城門口處停下,程娘一手撩起帘子,諂媚笑一笑,「大人,今夜查不查,不查我便走了。」

  守衛回她一笑,「今夜特殊,還是要查的。」

  話間他便隔著窗往車裡掃。程娘不著痕跡踢踢宋知逸,「是是是,大人每回都這麼說,那來查吧。」

  她撂下帘子,趕緊看身旁的二人一眼。

  宋知逸月色道袍套在身上,眉眼間俊美挺括,周身散著熬人之氣,眼神冷冽的哪裡像是的沉迷樂理的好色之徒。

  也正是如此,程娘還懊惱一瞬。

  誰料宋知逸是個藏了尾巴的大狼。他全然沒有按照程娘所說伏在她們二人任何一人腿上,而是直接拽一把魏意,將人壓在自己胸前,自己則側首,貼在魏意耳邊。

  如此曖昧的動作,讓程娘霎時又懂了。

  堅實有力的胸膛和耳邊灼熱的呼吸,讓魏意神志不清一陣才反應過來。

  耳朵下胸膛里的心跳,像是鎮定的古鐘。

  守衛撩起帘子看一陣,又放下,隨即臉上露出一抹令人作嘔的笑意。

  程娘再次掀起窗簾,「大人瞧過了,若是沒什麼我便走了。」

  守衛看一眼她懷中的小孩兒,又看看緊貼著的二人,似笑非笑道:「還帶個孩子……走吧走吧,別耽誤了你生意。」

  程娘一聽頓時不高興了,放下帘子衝車夫喊一聲,「走吧!」

  這一聲猶如解開繩索的口令,魏意一個打挺便想從宋知逸懷中出來,可宋知逸修長的手按在她背上,讓她動彈不得。

  她抬眸,撞進他深邃如墨的眼中。

  下一瞬靠近他們這邊的窗簾從外被掀起,是另一個守衛。

  見二人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才擺擺手放其離開。

  他呼吸粗重,呼在她耳上。

  魏意癢得一縮,隨即飛快推著他的胸膛起身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