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游。
——曹植
[Part①·野火]
百目一路追到四方土地廟,心裡十分焦急。這烈日驕陽曬得它皮開肉綻,又想到金戌這頭死耗子,它難道生了二心?
若是金戌帶著剝皮樹逃到山下,這還是小事。
如果它倒向佛雕師,把誘敵深入的刺殺計劃講給佛雕師,這一來二去有了防備,再想殺這禿驢就難了。
「忘恩負義的畜牲!居然敢背叛我?!」
百目想到此處怒不可遏,在四方土地廟裡也尋不到什麼線索,提著法寶打算一不做二不休,要直接衝進黑風鎮。
他依然只想到第一層,認不出武修文的真身。連珠珠娘娘的第二層都夠不著摸不到。
江雪明給武修文留了一株假樹,沒有這贗品,武修文不會下山,武修文不下山,百目也不會追出去——
——沒有百目大王坐鎮黑風寨,雪明才有機會調虎離山殺珠珠。
再到後來,雪明就沒這個本領去設計,一切都要看武修文的智慧和勇氣,這小子想要活下來,就得想辦法為自己搏一條生路。至於絲巾里講的「九種辦法」,江雪明沒有細寫,本就不打算教。
雪明相信修文這個聰明崽能找到生路——這是他的殺身報應,也是他的重生因果。他欠了趙家兄弟和關香香三條命,修文必須自己來還。
詳細說起這九種辦法,要保住小命,能想到其中五條就已經足夠了。
其一,繼續假扮金戌道人,將百目大王準備行刺的消息如實告知佛雕師,讓這兩頭老虎鬥到底。找到機會假借傳道大事離開黑風鎮,回到珠州城,以金戌之假身把武修文身死的消息傳回去,從此逃出生天——這是武修文第一時間想到的辦法,也是江雪明認為最穩妥的逃生路線。
其二,找到黑風嶺地下水脈投毒,黑風鎮家家戶戶都有水井,都要受到牽連。等佛雕師上山行至半路,再去蠱惑村鎮裡的司祭長老,說佛雕師和百目里外勾連,要毒殺黑風鎮裡的百姓,為百目大王做活祭——修文見過血玉觀音,可以暗中作梗趁機盜取法寶,到時候佛雕師不得不面對腹背受敵的窘境。
其三,與佛雕師表明真身,把張從風出賣。佛雕師也會顧及珠州武成章的官威,考慮傳道之友誼。把重心都放在如何點醒百目大王這件事上,抽不出手來收拾武修文,自然能活下來,這是下策。
其四,趁佛雕師上山,與趙家兄弟一起躲在山林中,再找機會放火燒山。黑風寨在北麓,上山是從東南往西北去。此地常年吹的是濕熱海風,珠州半島方向來的強風加上毒瘴濃煙,可以把百目和佛雕師一網打盡,這兩個魔頭不死也要脫層皮,或許還能拉上張從風陪葬。
其五,吸足了毒瘴,染了維塔烙印演化出來的怪病之後,用仙蜜封住脊骨穴竅,成了授血怪胎,再混入佛雕師隊伍里見機行事,誰贏了修文幫誰,這是求得生路的下下策。
剩下四個掙扎求生的辦法都需要運用靈能,雪明知道武修文剛剛覺醒靈能天賦——這小子還需要時間來蛻變。
天已經完全亮起,佛雕師在山腳之下,不斷催促假郎中,要把禮品置辦好。
解魂劍已經回到百目大王手上,雖說是治病安胎用的,佛雕師也不得不提防,不得不顧及——心中不停揣測,家裡這條護院犬會不會像以前一樣,挨了靈光佛祖的打卻不記得疼,拿到法寶就想著造反。
這十來壇女兒紅就是一份見面禮,送到百目嘴裡,好比送給哈兒狗的零嘴,畜牲嘗了甜頭才能想起主人的好。
武修文在隊伍另一側,一邊裝模作樣的檢查瓮壇,一邊隨口與佛雕師盤算解釋:「啊這個年份到了,聞起來香甜,這個品相就差一些——佛雕師傅,酒莊裡沒有其他存貨了?」
佛雕師聽得煩躁,隨口應道:「都是司祭選出來的好酒,你這黑毛耗子也忒喜歡作怪——沒有更好的了!」
「呃」武修文臉色一變,低眉垂眼湊到佛雕師身邊:「不是小的挑剔,佛雕師傅,百目仙尊是我授業恩師,這麼點禮物,要讓這二三十個腳夫幫工從黑風寨里平平安安回來,恐怕不夠喔。」
佛雕師眉頭一挑,覺得金戌話裡有話,立刻招呼閒雜人等退下,找了個僻靜地方單獨談談私事。
百目大王在禾豐鎮百姓眼裡,就是罪惡滔天的大魔頭。佛雕師自然不能與這種魔怪混在一起。只能通過金戌等弟子,掛一個四方土地廟的招牌暗中溝通。
兩方勢力互相配合,才能造就血玉觀音菩薩的功德大業。
金戌剛才說起這個話明顯是在提醒佛雕師——
——你想平平安安的下山,帶這麼點人根本就不夠,帶了禮物也不行。
起初金戌是以郎中面貌上山的,還帶著古靈精怪一起。
下山的時候卻換了一副武修文的面孔,是滿臉泥點土腥,似乎狼狽不堪逃下山來。
黑風寨里肯定發生了點什麼——
「——金戌,你有話說?」
佛雕師隨口問道。
「不用害怕,這裡沒有外人,你儘管講。」
武修文立刻抱拳說道:「老天要賜你一段神奇造化!佛雕師傅!」
佛雕師:「造化?什麼造化?」
武修文立刻開始胡扯瞎編,把腦子轉出火了。
「我帶著御醫上山去,見到丹晨子,這蠻不講理的虎先鋒就奪了我的功勞,把御醫和寶劍取走,領著關香香找百目魔君邀功。」
「我沒有辦法,想找這頭老虎討說法,可是它居然要我舔鞋,要羞辱於我。」
「於是變成武修文的臉面,偷偷進山,想假借傳道之事和師尊訴苦,可是師尊也不管我,它心性大變,不想讓別人知道此事,它要獨占法寶,要殺人滅口。」
「不光是丹晨子遭殃,它還要殺我——得了法寶之後它功力激增,我使遁術穿山越嶺這才逃回來,我這一路想,百目拿了法寶,又有御醫幫忙養胎,這蜈蚣怪一定想下山害你殺你,它要造反了。」
「黑風寨的仙家門楣我是進不去一步,也撈不到半點好處,」
「於是立刻來見你,剛才鄉親們都在,我不敢作聲,私底下才和佛雕師傅你講起此事——百目魔君不想呆在黑風寨了,它要霸占黑風鎮,它要成為靈光佛祖的座下神獸,它不想當妖怪了,它要成仙呀!」
佛雕師聽得眉頭緊擰,立刻伸出長舌去舔舐武修文的汗液,想從信息素里分辨出虛實真假——把腥臊臭汗品了又品,有恐懼有興奮,有歡欣雀躍和一點點心虛膽寒,但是大部分都是真情實意。
「你還有事情瞞著我.」
佛雕師信了大半,但是還要激一激這假郎中。
武修文立刻說:「我我說這是佛雕師傅的造化!百目魔頭肯定不是您的對手,殺它是功勞,珠珠養出仙胎也是功勞,平了內亂送去仙胎,這兩份功勞加在一起——也沒有百目魔頭來爭來搶,黑風鎮裡的百姓看見您誅殺妖怪的英武仙姿,一定把您捧得高高的。」
「到時候.」
佛雕師聽得不耐煩:「有話直說。」
武修文立刻講清楚重點:「我想去珠州,就用這武修文的皮囊傳道立教,奪了武成章那狗官的烏紗帽,如此一來豈不美哉?」
「難怪你用這副面孔來見我。」佛雕師冷笑道:「沒有得到我的指令,你就擅自吃掉武修文,我沒和你算帳,心中盤算著,本來就要差遣你金戌去珠州,要你把這個爛攤子收拾乾淨——繞了一大圈,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好算計呀?金戌?」
武修文連忙低頭認錯:「小的沒有別的本事,只能披人皮,做人事,講人話。」
「也是。」佛雕師有了把握,準備回宗族祠堂,到火塘里取法寶來:「百目座下幾位弟子,除了玉真以外,就你最通人性——這個事情你來辦。」
「玉真還在珠州,它最親珠珠,認百目為義父,你」
武修文連忙說:「我會處理。」
「只是我呀」佛雕師話鋒一轉:「我還有一個疑問,穆家莊裡明明進去十個美女,兩個是古靈精怪扮的,剩下八個去哪裡了?」
「呃」武修文終於等到了這一關,他還以為佛雕師不會問起這個最關鍵的問題,「是張從風殺的。」
佛雕師的舌頭迅速舔過武修文的臉,眼神快速變化。
「他?殺人?」
武修文:「是,這洋大夫有怪癖,就喜歡殺人,還喜歡殺美女!」
佛雕師不敢相信,在夏邦大陸沒有這種事,於是又舔了一口。
「他知道佛雕師傅和百目的關係,要給妖怪安胎,有了這依仗就現了原型,其實是個殺人魔——殺了八個才盡興。古靈精怪來了他才停手。」武修文如此說道。
佛雕師舔乾淨武修文的半張臉,確認這小老鼠沒有撒謊,不由得感嘆道:「我知道了——那九界大陸居然如此恐怖,醫生入了魔道,也喜歡殺人取樂。」
武修文佝身低頭,問起接下來的安排。
「佛雕師傅,我在百目的魔爪之下找到一條生路,他知道我逃了,一定有所準備。接下來」
「哼」佛雕師冷哼道:「我去取玉淨瓶和火扇,再以寶杖克敵——它絕不是我對手,你就在此地等候,到時候鬥起法術,百目座下蝦兵蟹將趁機衝進鎮子裡,你就帶著司祭統率父老鄉親來打妖怪。」
「是是.」武修文連忙點頭,也鬆了一口氣。
[Part②·不死不休]
看著佛雕師飛上屋頂,使喚輕功身法往火塘去,武修文知道,趙家兄弟和關香香活了,這賊首已經把這三個無辜無助的普通人拋在腦後。
大半天的時間過去,武修文有模有樣的招呼押寶隊伍原地休息,等待佛雕師回來。
此時此刻,江雪明正在黑風寨努力提升KDA,做敬業中年,享幸福人生。
武修文心裡想,這血玉觀音的代言人,應該還要呼喚各個家族的長老——不然到了鬥法環節,台下沒有觀眾,這降妖除魔的美名也傳不到靈光佛祖耳朵里。
這孽畜一定會這麼做——
——武修文內心肯定,卻越來越憤怒。他捧著《騎士戰技》,找到閒余時間,就臨時營地里的火把翻書補課,太陽完全升起來,才看到《文經·數篇·邪教的通用運轉規則與利益核心》這個小節。
按照經書上說的,佛雕師就是披著仁義慈悲外皮的吃人魔鬼,手中把持道德神劍。
這十來個人彘,都是違反了佛雕師一套歪理邪說定下的規矩,才受到了如此殘酷的懲罰。
這些年輕男女不願意照著金戌的意思婚配嫁娶,到了家族長老眼裡,那就是不孝子孫,犯了滔天大罪。
挖眼穿耳割舌頭,斷去四肢釀成酒。還要送給妖魔當禮物.
想到此處,武修文怒得汗毛倒豎,渾身發紅。
這可笑可恨的佛雕師要和百目狗咬狗,肯定要繼續為血玉觀音菩薩的法身鍍金。要村鎮裡的權威長老都來看——
——村鎮裡的幼童聽了這些英雄傳說,佛雕師的位子就坐得更穩當,這把道德神劍就更鋒利。誰要是敢忤逆他,就是忤逆菩薩,忤逆正義英雄,遲早要戴上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帽子,被道德神劍砍死。
可憐原先禾豐鎮的老百姓,這座城鎮依山傍水,還有鐵礦銅礦,本就是一塊寶地。
如此男耕女織就能風調雨順的地方,比起銅河諸國戰亂饑荒,簡直是一片世外桃源。
武修文看懂了,看明白經書的意思。
如果沒有菩薩,哪裡來的妖魔?
退一萬步說,哪怕有了妖魔,難道沒有菩薩保佑,人就鬥不過這妖魔麼?!
他看完一頁,立刻翻到下一頁,完全溺在書里,這《騎士戰技》是他在私塾里讀不到的屠龍術——只有半天時間,他完全看不夠參不透。
看到《武經·射篇·針對授血怪物的克害物質的製備與取用》這一頁,他的時間就不夠用了。
從村鎮中徐徐走出一列人馬,佛雕師頂著烈日舉火把做領袖,村民都將他擁在中間,儼然一副除魔使者的做派,換了一身光鮮袈裟,握持寶扇托舉寶瓶。
武修文連忙收好書籍,往這十來個人彘邊擠靠,做了些手腳——他把身上僅存的仙蜜都倒進去了,只希望這些半大的孩子能舒服些,能重新長出眼睛來,重新開口講話,喊一聲爹娘,叫一聲疼。
離他最近的兩個人彘里,只能傳出嘶嘶怪聲,他們沒有舌頭,聲帶也毀壞,感覺到仙蜜起了作用,似乎不那麼痛苦了,就向著武修文歪頭探身。
就在這個時候,佛雕師徑直走向武修文。
「妖孽!還敢害人!」
武修文驚訝駭然,一時間被這磅礴靈壓懾得不能動彈。
一道幽幽綠光突然打來,從泥土中竄出一個神靈化身,那便是佛雕師的魂威[功德箱·Merit Box]——這化身好似長須蒼髯的得道老僧,手中持綠油油的翠玉禪杖,倒持法杖將武修文捅了個對穿。
佛雕師厲喝道:「眾父老,眾鄉親可看好!黑風嶺的百目魔頭又要下山害人!這無恥鼠輩就是魔頭的爪牙!看我催動法咒使出看家本領!打得它現出原形!」
這一棍子下去,武修文去了半條命。
他沒有想到佛雕師居然如此歹毒,要拿金戌祭旗立威!
[功德箱·Merit Box]的特殊靈能開始發揮作用,他只覺得肚子裡長出來一塊石頭,一屁股癱在地上,不能動彈了!
等到魂威拔出禪杖,從傷口中流不出血,修文感覺自己離死不遠,也喊不出聲音,坐在這些瓦罐旁,聽見人群里爆發出激烈的喝彩。
佛雕師心裡開始慌亂——
——這一棍子下去,金戌怎麼沒有褪下人皮?
這頭老鼠精還在強撐?
「妖怪!再吃我一杖!」
修文終於反應過來,悽厲大喊道:「我是人呀!我是人!我是人」
禪杖狠狠敲下,打得武修文腦袋一歪,沒有當場斃命。正如趙劍雄當初與他開的玩笑話——他是頭流膿眼冒血,七竅見紅了。
他的腦袋也受到[功德箱·Merit Box]的影響,顱骨裂開一道縫,立刻變成又硬又脆的石頭。可是沒有像佛雕師想的那樣——這層人皮之下,沒有其他臉了!
「武修文?!」佛雕師終於回過神來,意識到大事不妙。
「我是人呀!佛雕師傅!你怎麼能殺人呢!」武修文費了老大的勁,倚著瓦罐爬起,他臉色慘白,眼裡冒血,朝著村鎮鄉親喊道:「佛雕師殺人了!要殺人了!」
這一回輪到佛雕師亂了分寸,他萬沒有想到是這個結果。
他是一個出家人,至少在黑風鎮裡,他絕不能幹出殺人這種惡事,要把持道德神劍,首先他自己就得遵守道德——
——他內心也奇怪,常人受了這杖子敲打,只需一棍下去,立刻變成爛泥碎岩不能活了。武修文只是一個普通人,他哪裡來的法力?能與[功德箱·Merit Box]的靈能作對抗?
佛雕師定睛看去,這武修文只是趔趄踉蹌幾下,馬上站直了身體,肚子裡還有一個石頭窟窿不停往外掉渣滓,這小子衝進人群里,抓著父老鄉親就開始盤問。
「你看!我是不是人!我是不是人!」
他抓著一個小姑娘,就要人家來撕扯臉皮。
「你看!我像不像人呀!我是知州的兒子!這和尚要殺我!你幫我!你幫幫我!」
他受了致命傷,起初沒有人來救他,只是凶他罵他,後來被他逐個拉住問話,似乎這些老百姓也認不清誰是妖魔誰是鬼怪,都躲著他,連十三四歲的小孩子也不敢可憐他,聽佛雕師一聲號令,只顧著叫好喝彩了。
佛雕師的腦子已經處於超載狀態,他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看清武修文的傷口,心裡愈發好奇——
——傷處居然有真元流動!那股真元化成絲線,攔了那麼一下,寶杖也傷不到他性命!這小子懂法術!誰教他的?!
修文並不害怕,他心裡只剩下極強的求生意志。他清楚,已經沒有時間留給佛雕師了,因為今天已經過去,明天也即將過去,師父說熬過這兩天,就一定有生路,有希望。
太陽落山的時候,從林子裡衝出一條十來丈長的蜈蚣。
這蜈蚣一對長須先探出林地,似乎在搜索敵人。從甲殼關節中透出一對對散發金光的眼睛,盯緊佛雕師的時候,就立刻發出尖嘯!
佛雕師顧不得那麼多!硬著頭皮喊道——
「——我打殺這魔子魔孫!百目魔頭來報仇了!鄉親們不要慌亂!看我降妖伏魔!」
百目大王的蟲身迅速凝聚成披甲人形,提劍朝著佛雕師衝刺過來。
「禿驢!送來個庸醫害我夫人性命!你耽誤安胎大事!靈光佛祖一定殺你!」
它依然照著張從風的說法,講起佛雕師聽不懂的道德怪話。
「我代靈光佛祖清理門戶!受死吧!」
這一幕十分魔幻——
——在武修文看來,這兩個妖怪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都要用道德神劍來砍殺敵人。
聽見喊打喊殺的聲音,武修文突然釋懷的笑,連忙躲進人群里,往更安全的地方退。
他想不通,於是就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