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李賀
[Part①·痛心切骨]
「時辰也不早了。」郎中與江雪明說:「張貴人歇息去?」
江雪明從果盤裡捎來幾個桃子,準備帶到房裡吃,喊上趙家兄弟和武修文一起回房睡覺。
郎中一看可急了眼,台上的佳麗們是搔首弄姿香汗淋漓,這九界來的御醫卻寶相莊嚴不動聲色,喊上腳夫一起同睡同眠?
「哎!哎哎!哎哎哎!」郎中立刻跟上,小聲詢道;「貴人,戲可好聽?」
江雪明:「好聽。」
郎中:「美女兒可好看?」
江雪明;「好看。」
郎中:「那」
「是不是要我娶一位小姐?」江雪明講起大白話來,不想談廢話了:「我給珠珠娘娘看病安胎,與穆員外結親,雙喜臨門?」
「哎!」郎中一口惡氣吐了出去,總算是尋到廂房正門,把張貴人引進臥房裡。
江雪明:「劍雄,劍英,你們留下。」
「啊?」趙劍英在一旁聽得真切,恩人要結親,干他們什麼事呢?
趙劍雄倒是一副鬱鬱不樂的樣子,原本他也想做這個穆員外的女婿,他也想抱著美女大被同眠——恩人能娶親,他就娶不得麼?
這個瞬間,劍雄制不住心底的怨和妒,講起怪話來。
「恩公,您要姑娘陪床,兄弟還要站在床邊看著?去觀摩那『巧把戲』?台子上的曲兒聽完了,還要聽您使喚『那話兒』的奇技?給您端茶送水遞手帕香巾?羞不羞呀?這是洋人的規矩?」
江雪明沒去理會劍雄的陰陽怪氣,和武修文說。
「還有你,你也留下。」
武修文乾笑道:「我?嘿呵呵」
郎中看不懂了,這招婿配婚的浪漫事情,張貴人怎的喊一群人都擠在這臥房裡?難不成真的和趙劍雄說的一樣——洋人有怪癖?與女人親熱時要旁人看著?
江雪明解釋道:「郎中,我獨身一人來大夏旅行,就想去上京見見世面,人生路不熟的,幸好有武修文老弟幫忙,佛雕師傅要我給珠珠娘娘安胎,這是為了報武修文老弟的恩情。」
「可是你要替穆家莊講親,這個事情我一人說了不算,也不懂夏邦的風俗,剛才聽戲時,我是客人,姑娘家都是主人——我只顧著喝彩,也不好講些什麼。」
「現在兄弟幾個都在這裡,就請郎中喊姑娘們一個個進來,要真有結親的意思,輪到我做主人家,姑娘們做客,來接受我的招待了。」
郎中恍然大悟,他一頭黑毛耗子,哪裡懂得凡俗世界的情愛親緣,都把男女大防拋之腦後,這講親的事情聊成人肉買賣青樓生意了。
除了武修文以外,趙家兄弟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他們自小就見到莊裡人早上帶著豬肉聘禮,中午就把親事談好,晚上把女人綁來,一唱一和的成了親,從沒有張從風大人如此麻煩。
「嗨!失禮失禮!失禮失禮!」郎中笑嘻嘻的躬身退步,人模人樣的學著奴才德性,慢慢退出去了:「我這就去喊姑娘來!」
江雪明囑咐道:「一個一個請進來,把人送到,還麻煩郎中你去廳堂候著。這親事若談不成,也不會折損姑娘的顏面——你不去聽,不去講,不去比較,就是最大的尊重了。」
郎中心道,這洋人真有佛相,穆家十女輪到自己來挑,不都是從中選一個溫柔賢淑面相姣好的了事?那就是進了蔡家莊的奴隸街坊里,選一塊好肉罷了——還要顧及女奴的顏面?尊重?笑話!
「好!我不聽!我不講!」
過了一會,就見到一個身嬌體弱細柳扶風的女子進門來。
卸了胭脂水粉,褪下戲服花冠,這女兒家在趙家兄弟眼裡那是好一朵出水素芙蓉,饒是武修文這種紈絝公子,內心也嘖嘖稱奇——沒想到黑風嶺這個山溝溝里,居然能養出如此美女。
「奴家見過張貴人,見過武公子。」
她只是對富貴人家行奴婢禮,低下頭不願正眼看人。
趙劍雄先是一怵,又看見來人並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精怪妹妹,終於鬆了一口氣,心中也煎熬——盼著恩人能早些把這親事講完,他或許還有機會與一眼鍾情的美娘子搭上幾句話,能有一段緣分。
這長幼尊卑的次序似乎在劍雄心裡扎了根,那求情索愛的自由,都像是狼群里分食物,張從風挑剩下的,他才敢去選。
不等這小娘子說些什麼,江雪明兀的站起,突然疾行,把臥房大門關上,又回過頭來死死盯住這小妹。
姑娘家先是驚慌失措,緊接著結結巴巴的應道;「貴人,您看我作甚?」
下一秒,雪明手裡多出來一把刀,是果盤裡隨來的,也是給趙家兄弟剃鬚的小刀。
說時遲那時快,他將姑娘家拉去房門一側,對著梳妝架的銅盆,一手反扣女子後頸,一手持刀狠狠剜下!
刀刃順著脊梁骨一路往下,女子受了鉗制,發不出半句呼痛聲來,都被鐵掌死死箍住咽喉。
劍英看得臉色發白,卻沒有聲張——恩人救了他,做什麼都是對的。
劍雄失聲驚叫:「張從風!你幹甚麼!」
只是一呼一吸的功夫,女人背心的脊梁骨突出三十三個膿包腫塊,身形也開始膨大,肌肉骨節發出咔咔怪響,變回莊稼漢的原形了!
這漢子褪下一層人皮,那皮囊原本還透出陣陣清淡的香味,此時卻和漢子身上的泥草腥氣混在一起,劍雄離得近,剛想上去拉扯恩人,見到如此詭異古怪的景象,又嗅見那股子強而有力的「男人味」——他一下子吐了出來,把肚裡的瓜果點心都嘔得乾乾淨淨了。
「我的老天爺呀」武修文也看得攢眉苦臉愁緒冥冥,「男人扮的!?」
江雪明鬆開這畫皮妖怪,心裡覺得有趣——
——就和網戀奔現脫了馬甲似的。
這「小娘子」現了原形,扭著身體轉過頭來,又矯揉造作的喊:「貴人!~貴人!~您弄疼我了!~」
到了這個時候,漢子還沒照見銅鏡,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以為披著香嫩的人皮,背脊處的衣袍叫短刀切開,他就拉扯裙擺嬌羞嗔怪道:「貴人也是猴急.要奴家寬衣,也不把下人趕出去!~奴家的清白怎麼辦?奴家的身子也是這兩個粗漢能看的?」
這裡說的粗漢,指的就是趙家兄弟。
武修文先是驚訝,然後又開始捧腹大笑。
趙劍雄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好一瓶陳年老醋從天靈蓋澆下,酸得他睜不開眼。
「郎中喊你來幹什麼?」江雪明言簡意賅,簡單直接的問:「說實話,不然就死。」
這漢子依然沉溺在美妙幻象中,依然沒有發覺自己現了原形。
「郎中要奴家來陪貴人做快樂事,修歡喜禪,扮一對鴛鴦.」
看來這「丹鼎痛」是無藥可醫的病,腦子不靈光,治不好了。
[Part②·撥開這葉子,撕下這臉皮]
江雪明沒有猶豫,抓住壯漢,再次押到梳妝架前,一刀貫穿後腦脊骨,斷了脊柱中樞,這漢子呼了一聲痛,兩眼發白癱軟下去,屎尿橫流倒地斃亡。
這個時候,趙劍雄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江雪明還在檢查屍體,隨口問道:「劍雄,我殺了這個美女,你恨我麼?」
劍雄不敢應,他沒見過恩人的雷霆手段——
——誅殺玉真仙人時,只有武家父子在場。
「你不說話,那就是恨,卻不敢說?」江雪明仔細解開這畫皮妖怪的衣服,看見背脊處的丹竅,用小刀割開肉瘤,就見到裡面發白的「還丹」。
趙劍雄立刻說:「不!不不不!不是!」
江雪明一邊研究這個還丹,一邊與劍雄接著說:「如果我說,是我使障眼法,把這美女變成糙漢,再一刀殺了她,你恨我麼?」
「我」劍雄這時候慌了,他也想過這個事情。
恩公突然暴起殺人,殺的還是穆家莊的千金小姐,那潑天富貴都變了過眼雲煙,都在這一刀里消失了!
人總是會輕易相信美好的,抗拒恐怖的——他暗暗想著,會不會是張大人使了些法術,把女人變作男人,找些藉口推脫,壞了結親的好事哩!
他跟在張從風身邊,那就是欺害良民的從犯,可是張從風這一刀下去,千嬌百媚的美娘子居然變成這般模樣——要他如何相信?如何說服自己呢?
江雪明從床榻掰下兩塊木料,當做筷子使,就把這畫皮妖怪體內的還丹夾出來。
與這血肉還丹一起離開屍首脊樑的,還有一縷鮮紅的絲線——
——它不似人體的血管或筋絡,與結締組織完全搭不上關係,就是蟲子的分泌物,像蛛絲或是蠶絲。還丹便通過這些絲線,一點點將人肉里的元質抽離,送到這些丹藥里。
「劍雄!」趙劍英要老二清醒過來:「這地方就是妖洞魔窟!哪裡來的美女?有也送到黑風嶺去!叫百目大王蒸了煮了!一鍋烹了!恩人問你!你為何不應!難道你不想為恩人挑擔了?你要留在穆家莊跟這些畫皮人妖過日子?」
這趙家大哥也沒安好心,他與趙老二想的差不多,只是講起話來要慢半拍,若不是逼急眼了,也不會出來講老弟的壞話。
這句話講的很有水平,一下子把劍雄喊醒,把仇恨都送到百目大王那裡去,也一下子「提醒」了張從風,這黑風嶺上的妖魔才是主要矛盾。
「啊啊.」趙劍雄心亂了,他受到了極大的精神衝擊,「大哥說的是說的是.」
雪明割開這還丹,就見到厚實的血肉蠟殼裡,密密麻麻排布著十數隻白夫人幼蟲,它們見了空氣立刻從丹藥中鑽出,不一會就失了力氣,垂死掙扎沒有聲息了。
以雪明多年的獵魔經驗來看,這種詛咒應該結合了魂威靈能,將聖血打入凡人體內,因為仙蜜的作用,不會立刻毒發,三十三顆還丹吸乾身上的元質,就變成了力量的種子,讓其他人服下這些丹藥,聖血在肚腹中安胎髮芽,這才算正兒八經的完成授血儀式。
這種授血儀式的傳播效率非常高,只要一個人,就能製造三十三顆保質保量的低級力量之種,和光之翼的授血方法很相似,只不過光之翼用的靈能觸媒是以混沌之種為載體,造出來的授血怪物要更強。
比起零號站台的授血傳統,譬如換血輸血,播種維塔烙印,喝下特定的災獸血液,按照配方在實驗室里製造聖血——夏邦的妖魔煉起丹來,那是方便太多太多了。
江雪明把屍體翻了個身,再剖開這莊稼漢的肚腹,就見到腸胃空空如也,似乎身死的那一刻,聖血開始失衡崩潰,肚子裡的白夫人成了暴亂的饞蟲,為了掙扎求生,開始瘋狂的吞吃同類,吞吃這副屍體的內腑。
交纏在一起的蟲巢也證明了雪明的猜想,這巢穴呈一張蛛網形態,纏絲交錯之處有一個個血紅的繩結,所有繩結指向一個中心,那核心便是紅里透黃的赤血金丹,也是大夏鍊氣士所追求的氣海內丹,而脊椎的丹鼎穴竅里養育的還丹,則是仙藥外丹。
也就是說,黑風鎮裡幾百戶人家,都已經被佛雕師傅改造成了授血怪物——
——他們自己甚至不知道這件事,似乎覺得一切照常,依然遵循著世俗規矩渾渾噩噩的活著,把「丹鼎痛」當成傳家寶,生下兒女之後,就能吃到爺娘丹藥,在癲狂蝶的庇護下長大,自然是無病無痛身強力壯,到暮年被脊樑里的還丹吸空,拿一部分交給血玉觀音換仙蜜,鎮住丹毒痛苦,最後取身體裡的還丹傳給已經成家的兒女,如此反覆循環。
「劍雄!」江雪明洗乾淨手,把刀子交到劍雄手上。
劍雄驚愕,不由自主的退讓半步。
江雪明得知事情原委,是怒髮衝冠熱血沸騰的可怖神態:「我救你一命,現在要你報恩,這人是你殺的,你敢認麼?」
劍雄躊躇些許,內心在天人交戰,要接受考驗。
「我殺的?」
江雪明:「我一個治病救人的醫生,怎麼可能會殺人呢?就是你殺的,接下來還有九個姑娘家要進來,要你繼續殺八個。」
武修文在一旁應道:「對對對!對!治病救人的醫生呀!不能殺人!要是張大人動了手,珠珠娘娘也不敢要他去侍奉陪伴了,趙二爺,你要掂量清楚,你兄弟二人連熊都敢殺!殺人卻不敢了?」
「聒噪!」趙劍雄霎時紅了眼,他哪裡殺過人?從未想過這般事情,武修文一開口,他就有了勇氣:「就算是我殺的那又如何?不過是上刑場走紅台!洗乾淨脖子」
「你清醒一點。」江雪明只覺得和這些原始人溝通起來十分困難,要砸碎他們心裡的鎖實在太難了:「我是個無法無天的人,你和妖魔講什麼律法綱常?剛才你可聽清楚了,我問他,要他說實話,他還要和我做快樂事,當歡喜鴛鴦——你聽!我?我和他做鴛鴦?到底是誰發痴發瘋了?」
「佛雕師和郎中做了這些畫皮美女,拿來戲弄我們,試探我們,說不定還要迫害我們毒殺我們——我送他上路,要他投個好胎,去個好世界,尋個風水寶地,找個好人家,結束這痛苦輪迴,再也不要回這黑風嶺的無間煉獄,不然世世代代都做人肉鼎爐,世世代代都被妖魔吸血吮髓不得好死。」
此番言語好似透骨鋼釘,字字貫通劍雄的心。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握住血紅的刀,守在門邊,起初是呼吸粗重,後來卻愈發平靜了。
「恩公,喊下一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