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古神生命體。
楊洺察覺到了那三位老師的『準確』用詞。
熟悉的暈眩感再次來襲，但這次，楊洺身體雖然昏迷過去了，但大腦依然在活躍，自己的感知也還留存著。
他看到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扭曲的星空如桌布般被捲起、蜷縮成一團，像是被抽走了一個基礎的線性維度而變得扁平、變得抽象，最後成為了極簡的線條。
空間像是出現了一個個孔洞。
楊洺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一塊巨大的、沒有實質的奶酪中，不斷『扭頭』四顧，卻感受不到自己的實體。
這種感官持續了二十多次『呼吸』。
呼吸是楊洺大腦記錄下的肺部擴縮節奏，是人類用自己身體對時間這種虛構維度的直觀感知。
恍惚間，楊洺看到了一顆藍白色的火球，而隨著視線快速拉近，他看到了這顆恆星橙黃的外層大氣。
它活躍著，運動著，用燃燒自己的方式，照耀著臨近於它的八顆行星。
楊洺突然意識到這裡是什麼地方，他不斷扭頭，試圖尋找，直到一聲呼喚響起，他下意識睜開了雙眼。
「老闆……」
視線盡頭是智械暮光那灰濛濛的天空，視線邊緣是那些宛若有生命的金屬建築，等邊三角形的元素充斥在各個角落。
楊洺閉上雙眼，試圖去找尋剛才的奇妙感覺，但他眼前是無邊無際無窮盡的星光。
「您看到什麼幻覺了嗎？」
「嗯。」
律的嗓音再次響起：「您已經昏睡了十幾個銀河日，您的大腦在無意間接受了無法處理的龐大信息，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思維錯亂。」
「思維錯亂，」楊洺身體除卻有些疲倦，並沒有什麼異樣。
他慢慢坐了起來，看到了前方靜靜站著的考核官。
守墓人和巡遊者並不在這。
考核官換上了與銀河系人類審美較為接近的長袍，長袍上畫著一些簡單的線條，袍子的每個格紋似乎也都是等邊三角形。
考核官那在『恐怖谷效應』邊緣的修長肢體與脖頸，在這身長袍的修襯下，也顯得順眼了許多。
「年輕的古神，你意識體之強大讓我側目，個體生命擁有這種程度的穩定意識，已經能稱之為，奇特。」
考核官用模擬出的嗓音，說著標準的銀河通用語：
「這短暫的時光中，在你身上又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如果你願意跟我分享這些，我們接下來的考核將會變得十分有趣。
「而且，我必須發自內心的對伱說一句：謝謝你，你又成功回來了。」
楊洺含笑點頭，在律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
律在這裡似乎是有實體的。
準確來說，是楊洺和律在這裡，是同樣的存在形式。
楊洺收拾起了心底那些糟亂的想法，笑道：「您為什麼要感謝我？」
「因為你回來了。
「你回來了，說明這場考核成功的概率又提升了幾個百分點，那我就離著證明自我存在的理想更近一些。」
考核官溫聲道：
「你知道嗎，第二、第三次考核，是最困難的考核，因為很多考生都迷失在了膨脹的欲望中。
「這是我們這種考核的弊端，將文明的進步繫於一個個體之上，還要要求這個個體保持心靈的純粹、高尚的品格，這幾乎不太可能的事。
「你們在這裡拿走的技術，能讓你們輕鬆獲得極大的權勢，產生對周圍環境的影響，獲得優越感、激活更多欲望。
「你必須慶幸，你的先行者任務，讓你在面對這場總共持續一百個銀河年的考核時，擁有了更多的定力。」
楊洺笑道：「定力？我很喜歡這個用詞。」
「來這邊走走吧，你還要參加這個闖關考試嗎？」
考核官指著不遠處的倒三角建築。
楊洺老老實實地搖頭：「抱歉，過去這幾年，我在銀河系幾個政體之間不斷奔波，並沒有機會學習更多知識。」
「可以理解，」考核官笑道，「實際上，巡遊者已經有一陣沒出來溜達了，這說明，這個大星系團正發生劇烈的變化，即將進入一個短暫的沸騰時代，他需要捕捉和記錄所有的信息。」
楊洺微微挑眉。
也就是說，智械暮光記錄了銀河系所有的信息。
「信息，這是極為重要的文明內容，」考核官溫聲道，「我們不如以這個為切入點，探討下二級文明與三級文明的差別，你是怎麼理解的？」
楊洺來之前就做了功課，律幫他押了幾道題，剛好能找到一些小知識點。
「三級文明和二級文明的劃分標準到底是什麼，我現在都無法概括，」楊洺道，「我能感覺到，兩者有極大的差別，比如謝爾曼帝國帝星圈與落風帝國伊蘭朵星之間的對比。」
考核官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楊洺沉吟幾聲，開始娓娓道來。
他所理解中，一級文明對應行星，二級文明對應恆星，三級文明對應大星系團，四級文明可以橫跨大星系團並進行高維探索。
走到晉升邊緣的一級文明，可以充分利用行星上的所有資源，包括且不限於恆星抵達該行星附近的輻射、地核能量、可控核聚變，等等，人類能夠完成同恆星系內相鄰行星的開發，能讓人造機器抵達百分之一的光速。
完滿的二級文明，已經能離開恆星系，進行更廣闊空間的探索。
沒有躍遷技術的二級文明，需要花費以萬年為基礎時間單位的遠航，來抵達臨近的行星，因為時空的拉伸，這時的人類文明意識形態相比於行星文明，會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圓滿的三級文明，已經抵達升維邊緣，也是銀河系中曾死去的大部分智慧文明所抵達的終點。
「如今的銀河系並不是自然出現的二級、三級文明。」
楊洺笑道：
「躍遷技術，這明擺著就是四級文明初級技術，被法亞人賦予了人類文明整體，以至於二級、三級文明都能無視遠距空間阻隔。
「這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人類社會意識形態的變化，卻又是保證原始人類基因穩定的必要手段。
「隨著文明的不斷進步，人們的觀念和社會的法律，都應該不斷演化。」
考核官含笑點頭：「你的觀點聽著有道理，但本身是錯誤的。」
「錯誤的？為什麼？」
「歸根結底，文明的分級源於信息。」
考核官溫聲道：
「信息的傳遞速度、信息的處理速度、信息的整合程度，就是文明分級的參考標準。
「信息是一切文明的基礎，它不只是我們去描繪這個宇宙規律的一個角度，它是物質本身的基礎性質，是文明的基礎粒子。
「思維的本質就是信息對信息的擾動，網絡是信息的集合體。
「機械文明升維，是信息從你肉身的神經結構，轉嫁到了更加穩定、可控壽命的機械上，從而為這些信息構建穩固的網絡，在自我進化和不斷完善中，網絡達到與物質世界的靜態穩定，從而可以延展、蔓延，去探索更高的維度。
「集體思維升維，就是人類的身體不斷演化，最後以每個個體為一個基礎單位，構建出生物網絡，再從中誕生出一個能掌握所有信息的極其強大、極其複雜的意識體，從而去理解高維世界，成為高維世界中的個體。
「但歸根結底，就是信息的高度整合。
「當年，你眼前的這個文明，曾經有一位科學家，曾進行過一場有趣的試驗，試驗跨越了基礎物質宇宙二十五億年。」
楊洺納悶道：「什麼試驗？」
考核官笑道：「黑洞信息重組。」
「什麼？」楊洺有點懵。
考核官溫聲道：「普通的四級文明、五級文明，能利用黑洞的能量達成很多目的，但你眼前這個文明，曾經已經能把大質量黑洞改造成理想狀態的實驗場。」
黑洞信息重組實驗：利用黑洞奇點特性，控制黑洞與對應白洞的連結隧道，製造完美的奇點引力場，隨後將一顆顆行星或者恆星系分批放入黑洞中。
考核官問：「信息會消失嗎？」
「不會。」
「那，進入黑洞的物質，它們的信息去哪了？」
「被剝離了？」楊洺沉聲道，「或者，這些信息就存留在了黑洞的視界邊緣，我們從外面觀察的時候，能在視界邊緣觀察到被光子承載的信息，讀取到該星球崩解後物質的最後影像？」
「那，崩解後進入黑洞視界邊緣的物質，本身不具有信息了嗎？」
「也具有，它們的狀態應該是可以被描述的。」
考核官笑了聲：「是的，信息不會消失，只會變化，這個試驗的目的，就是探索，黑洞奇點內信息重組，是否能夠生成一個與原本行星、恆星系相同的行星、恆星系。」
楊洺一臉懵逼：「這試驗成功了？」
「失敗了，」考核官輕輕嘖了聲，「信息變化過程不可逆，那個科學家只是想用足夠多的樣本，來觸碰那小數點之後不知道多少位的可能性……他太無聊了。」
楊洺笑道：「您對我說這些，似乎並不是為了無聊。」
「是的，」考核官笑了笑，「我是想告訴你，你的母星就算無法通過法亞的遊戲，它們的存在也不會被完全抹除，他們留下的信息會在宇宙的空間與時間維度上永恆存在，你要學會辯證地看待這個問題。」
楊洺：……
「不是，我母星真的贏不了嗎？」
「巡遊者去考察了你的母星，」考核官嘆了口氣，「這就是你意識體接入這裡時，看到了你母星所在恆星系的原因，他給的評測是……救出你家人的可能性，很低。」
楊洺有點無語。
「有什麼辦法嗎？」楊洺道，「我的父母、我的朋友親戚，我的同學，我那個有點刁蠻的妹妹都在那，他們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能把他們接出來嗎？」
考核官略微思索，喃喃道：「為了讓考核更公平，我應該讓你放棄這些固執的想法，不然這種固執，會成為接下來考核中，只屬於你的作弊器。」
楊洺：又在透題。
考核官繼續道：「法亞文明不會允許我們干涉法亞的遊戲，法亞人的意識形態與你理解的人類意識形態是完全不同的，你可能覺得，所謂的原則沒什麼，但定下的規矩不可更改，就是法亞人的升維網絡保持穩定的第一準則。」
律在旁問：「老師，我們是不是可以用一些場外的方法，比如把其他四個先行者都找出來，把他們聚在一起，威脅他們如果誰的母星針對我主人的母星，就算他們通過試煉，也會遭受我們給與的毀滅性打擊？」
「法亞的遊戲規則，先行者對遊戲結果的影響不應超過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
考核官道：
「你思考下，你的母星總體實力提升百分之十，又有什麼競爭力呢？
「法亞的遊戲總共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三個或者五個溫室文明自我探索，第二個階段是這些溫室文明開始碰撞對抗，第三個階段是溫室文明與法亞的遊戲所承載的銀河文明進行融合，大陣營之間爆發全面對抗。
「你的母星……甚至連統一的用語都沒有完成，對信息處理速度無比緩慢，行星的網絡更是一團糟亂，而你無法用任何方法，幫他們提升這些。」
楊洺嘆了口氣。
考核者也嘆了口氣：
「我理解你的心情，同樣，我也不想你因為未來的這場打擊，而讓你自身迷茫墮落，從而在後續考核中失敗。
「我們三個都想幫你，因為你是我們看到的，最有希望走到最後的傢伙，你很強大，無比強大，這份強大源於，你擁有的無限可能性。
「你的身體提供了極好的樣本，你的思維體有著巨大的發展潛力。
「母星雖然是你的信念寄託，但你現在就應該調整心態，不要那麼在意法亞的遊戲，銀河系擁有幾千億顆行星，當你有朝一日抵達了高維，用我們傳承給你的技術，再現這個文明的輝煌，你將可以利用你母星在時空光錐中留下的信息，完美復刻他們。」
楊洺低聲道：「那樣的他們還是他們嗎？」
「所謂的家人羈絆，是本該在二級文明朝三級文明過渡時，就被社會意識所淘汰的無意義情感。文明是一個集體，也是一個個體。」
「可我骨子裡就是個一級文明來的原始人類。」
楊洺笑了笑：
「好了，請不用為我擔心，我會去努力，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誰都無法動搖我的信念。
「而且，看這個銀河系吧，因為法亞人設下的基因鎖，我們都保持著原始的形態和原始的大腦，各處的社會關係都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可能我的母星真的會在未來消失，但我想，我們未嘗沒有機會去贏下這場名為遊戲的戰爭。
「淘汰其他文明，保持自我生存，這是我母星上的人類最擅長的事項。」
「好吧，」考核官突然笑了聲，「你過關了，上面這些就是二次考核的內容。」
楊洺怔了下。
「為什麼？你不該去我的暗星看看嗎？」
「巡遊者一直在觀察你，暗星和落風這兩個並行主體的發展程度都很不錯，」考核官溫聲道，「孩子，你知道，你眼前這個連自我名字都不願意留下的機械文明，為什麼要建造這裡，為什麼要留下我們這幾個可憐蟲嗎？」
楊洺搖搖頭。
「他們啊。」
考核官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們最後自我湮滅前，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將生命的火種歸於最初始的雙螺旋狀態，灑滿了他們能抵達的宇宙，作為他們唯一的印記。
「第二件事，抹掉自己文明曾在宇宙各個維度中留下的痕跡。
「第三件事，製作了數不清的智械暮光，每個大星系團中隱藏一個。
「他們這麼做的原因，是想告訴後來的生命與後來的文明。
「你們啊，
「不要因為對技術的執著，放棄那些真正值得生命體去執著的東西；
「不要為了去適應宇宙的殘酷規則，拋棄那些真正美好的事物；
「不要因為宇宙的廣闊，忘記了生命與生命之間最美的距離就是彼此攙扶。
「所以，他們給你們能夠在殘酷宇宙生存的技術，好讓你們有機會，去珍視他們曾經擁有的一切。
「宇宙中的一切信息都是可以量化的，唯一不能量化的，就是生命體的好奇心、想像力與探索欲。」
楊洺笑道：「那我的母星……」
「我之前說的都是真的，沒什麼勝算，」考核官溫聲道，「不要太難過，等你母星毀滅了，你一個人就是一個文明。」
楊洺：……
又是想對法亞文明豎中指的一天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