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呼…………」
老道拍了拍腦門,
乾脆在地上坐了下來,
走南闖北大半輩子了,打過交道的人也不知凡幾了,老道的閱歷可謂極為豐富。→
之前是沒想到這一茬,現在被自家老闆一提醒,也就恍然了。
沒有哭,也沒有太多的傷痛,有的,只是深深的無奈。
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被推到檯面上的英雄,誰都想光鮮亮麗,風光無限,受人膜拜;
然而,
更不容易的,
還是這些隱藏在幕後的英雄,
沒有利益的鞭策,也沒有名的宣揚;
「人死鳥朝天」,「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可能所謂的英雄好漢吼完這兩嗓子也就下去拼命了,至少可以給自己催眠個「轟轟烈烈」。
哪像現在,
哪像眼前。
「可憐的娃兒,才二十多歲咧。」
老道輕聲地嘆息道。
周澤則是繼續站著,沒有按照之前想的那樣直接上車離開。
那兩排緝毒警在靈堂前站了許久,沒有人哭,大家都很沉默。
周澤記得以前去雲南參加一個外科培訓時,曾聽過當地某市的一個老醫生說過這樣的一個事兒。
本地一個緝毒警在喬裝成買家接觸毒販的過程中,恰好在街上碰見了帶著自己女兒上街的岳母,女兒喊了一聲「爸爸」。
然後,
三天後,
這一家子就全都葬身在煤氣爆炸的火海之中。
老醫生說,那次他參與了救治,但沒能救活一個,這是他這輩子心裡最大的痛之一。
忍受著親戚鄰居的白眼和冷落,
必須隱藏的光榮和烈士榮譽,
斯人已逝,活人卻還得咬牙繼續承受著這種孤苦和不被理解。
周澤默默地彎下腰,
他記得在剛才,自己問過女人,她丈夫是怎麼死的?
她說,她丈夫是個司機,出車禍死的。
周澤現在才明白了她那時回答這個問題時的猶豫,
這種感覺,
就像是小孩子考了滿分卻不能告訴家長得到表揚,
還得故意說自己考得不好以至於不得不承受批評。→
老婦人,在此時,反而變得可愛多了,也偉大多了。
她寧願自己一個人繼續忍受這種生活,卻希望可以給自己兒媳婦一個解脫,
甚至,
連她親自去縣裡告自家大伯的貪污,
也變得可以理解了,
能教出這樣偉大兒子的母親,肯定同樣也是偉大的。
「收隊!」
兩排人一起向老婦人和女人鞠躬,
老婦人帶著自己媳婦兒和孫女兒跪在蒲團上回禮,
老婦人老淚縱橫,
女人泣不成聲,
孫女兒則顯得有些懵懵懂懂,似乎無法理解這群人為什麼要來自己家。
可能,
這個家庭,
也就只有在這個時候,
在這個無人知曉的深夜,
才能真正享受到片刻本該屬於她們的榮光。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人都上了麵包車,又很快地開走了。
靜悄悄地來,同樣也是靜悄悄地走,
小心翼翼得再小心翼翼,
不留下任何痕跡。
三個女性,
抱在一起,
哭作一團,
最 小的女孩兒是看見自己母親和奶奶在哭,也跟著一起哭了。
但她們的哭聲,此時也有些壓抑,眼淚鼻涕不停地滴淌著,卻沒有那種哀嚎的聲音出來。
「老闆,你先回去休息吧,貧道留下來,幫他們操辦操辦。」
老道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很平靜地繼續道:
「喪事兒,比喜事兒更講究個熱鬧,這是給活人看的,安慰活人用的,看她們這麼冷清的樣子,心裡怪不好受的。」
周澤伸了個懶腰,
道:
「你一個人留下來算個什麼事兒?忽然冒出來一個熱心的老頭兒,又要傳出新的閒話了。→」
「老闆,這……」
周澤搖搖頭,
「我也留下吧,就當是我這個有錢的野男人出的錢辦的喪事;
反正人老太婆白天時自己已經給我把帽子戴上去了,
那就再戴一會兒吧。」
…………
翌日中午,
三個白事兒樂隊進場,
靈堂前,
和尚在左,道士在右,
敲鑼打鼓,念經木魚,
喧喧鬧鬧,熱熱切切。
人,都是老道請來的,價格,也是他談的和付的,他從早忙到中午,重新布置場地,安排人員,各個方面,都指揮調理得井井有條。
老道在這方面的才能,確實讓人佩服得很,似乎天生為白事兒而生。
老婦人和媳婦兒穿著麻衣就跪坐在蒲團上,其餘的事情,半點不用操心。
周澤坐在靈堂前的供桌邊,面前是一個紅底的人情冊子。
雖說昨天沒人來幫忙,但是今天正式出殯的日子裡,還是有不少親戚過來露面了,該送的人情錢,也沒人真的缺了。
關係不好歸不好,但中國人講究的禮尚往來,是實實在在的規矩,如果因為這個藉口故意斷了人情錢,是會被戳脊梁骨的。
周澤拿著鋼筆,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記下,這個幾百,那個幾百,這個還搭送了多少紙,那個還附加了多少香燭,都要記錄清楚。
好在,也不是很忙,大家也都很冷漠,周澤甚至看見了不少人在對著自己指指點點,周老闆反正無所謂。
每隔一段時間,周澤都去拿幾塊巧克力或者用開水沖一些紅糖水送去給女人去喝,看著女人喝下去,然後又坐回到自己該坐的位置。
喪事,辦得很紅火,很熱鬧。
等快到中午時,
她大伯也來了,
村長的職位被擼了,罰款了,也進去蹲了一段時間,但此時看起來,卻依舊有著「土皇帝」的威嚴。
事實上,現如今很多地方的農村,村長和村霸的區別,真的不大。
不過,他並沒有對周澤這個陌生人坐在這裡有什麼其他看法,送的人情錢,也是這裡最高的,別人都是小几百,他送了兩萬。
周澤登記時,有些意外,想著要不要自己明兒再去舉報一下這位老大爺?
看來上次還沒被抖落乾淨啊?
「他們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既然願意幫襯,我承你這個人情,我也謝謝你。」
老人的腰有些駝了,目光掃向跪坐在那裡的老婦人時,依舊帶著憤怒,但至少在一些事情上,一碼歸一碼。
老頭兒來了,給了錢,又走了,其餘親戚則是都留了下來,隨後,就是午飯水席。
水席結束後,
繼續走著流程,
在老道的安排下,
和尚道士輪番上台,
你方唱 罷我登台,
別說,
真的一點都不鬧,
反而顯得很是嚴肅莊嚴。
該登記的也都登記好了,周澤在人情本上,又加了一個自己的名字,上面寫著的人情是:
冥鈔兩沓。
抽空站到了靈堂前在燒紙的鐵鍋子那邊,
親自把冥鈔丟了進去,
看著它們在這裡被焚燒乾淨,
隨後又坐回了靈堂位置,
摸了摸口袋,煙沒了,順手從桌上拿了一包煙,拆開,取出一根點燃。
這些煙都是給那些送了人情的人的,一人一包,也是當地的一個小規矩,不會抽菸的也會帶回家給家裡會抽菸的人。
兩世為人,這還是周澤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參加地道淳樸的白事兒葬禮。
上輩子,他一個孤兒,也沒什麼葬禮需要去,醫院的同事過世了,也只是去哀悼堂那邊露個面,跟點個到差不多。
現在,
坐在這裡看了大半天的白事兒活動,
居然還覺得蠻有意思的。
可能,年少輕狂時,總覺得這是封建,是愚昧,是不可理喻的荒謬行徑。
等人到中年,家裡真的逐漸有老人去世時,忽然發現,有這些規矩,有這些事兒,還能讓自己在渾渾噩噩的那幾天裡,至少知道自己下面該做什麼,能讓自己動起來。
等年紀再大一些,或者再成熟一些,
坐在這裡,
看著那些飄揚的紙屑,
聽著喧囂的嗩吶以及那一片白衣,
你會忽然意識到,
這似乎才是腳下這片黃土地,數千年以來,一直不變的顏色。
殯儀館那邊派來了最大也是最豪華的靈車,後頭還跟著十多輛小車,都戴著白花。
女人抱著亡夫的遺像,自己婆婆在側,女兒在身前,帶著一幫送葬的親戚,以及老道安排的和尚道士,一起上了車,去往火葬場。
周澤身後的靈堂,終於空了。
眼前的喧鬧,
也終於陷入了短暫的停歇。
周澤側過頭,看向身側,因為身份無法公開的原因,所以並沒有什麼人什麼單位來送花圈。
這裡只有兩個花圈,
一個是以書屋的名義送的,一個是以書屋隔壁藥店的名義送的。
擺放在角落裡,算是一點點綴。
若是身份可以公開,這裡應該會被社會各界的花圈堆滿吧。
周澤翹著腿,
坐在長凳上,
「啪!」
打火機又點了一根煙,
抽了一口,
緩緩地吐出一個煙圈。
不知道為什麼,
今天,
他的內心格外的平靜。
從四川回來的這段時間裡,事兒很多,也很亂,這邊剛應付完那邊又出事兒了,弄得周澤很是有些疲勞奔命。
但偏偏在這個喧囂的一天裡,
之前的浮躁,似乎被一下子清除掉了,整個人像是在雨水裡沖刷過一樣,很清淨。
夾著煙的手,
送到身側,
一個年輕的男子從周澤手裡接過煙,
也抽了一口。
周澤目光看著前方,
很平靜地開口道:
「別誤會啊。」
對方吐出一口煙圈,
「麻煩您了。」
周澤笑笑,
道:
「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