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是老道的,他要怎麼花就可以怎麼花,周澤也沒有再置喙什麼,他也沒資格去置喙什麼。
畢竟老道雖說是他的下屬員工,但從未在自己這裡領過一分錢的工資,有些時候跟著周澤「出差」,老道還得自己倒貼一些錢。
而且,白眼狼什麼的,或者值得不值得這種討論,和老道說太多,也沒什麼用。
他一個活到七十歲的人了,走南闖北什麼風波沒經歷過?
三教九流,什麼樣子的人沒遇到過?
他又不是那種誤信了中獎騙局想貪便宜的老頭老太,興許,人自個兒是心裡跟明鏡一樣其實是在難得糊塗。
等老道一筆一筆匯款結束,周澤推著老道的輪椅帶著他回了書店,途中老道經過便利店時,給猴子買了一些零食。
回到書店後,周澤洗淨消毒了雙手,再換上了白大褂,給老道老許以及白鶯鶯他們一個一個地又檢查了一遍身體狀況,等這些做完時,已經是傍晚了。
脫下了白大褂,長舒一口氣,走入衛生間洗了一把臉。
怕,當然後怕。
一周前的那個夜晚,自己真的就差點成了「孤家寡人」,自己上輩子基本已經付之一炬了,這輩子好不容易重新活出了節奏,但那個老頭,卻真的幾乎讓自己這輩子的人生「從零開始」。
感知著冷水在自己臉上的刺激感,周澤晃了晃腦袋,拿起毛巾,準備擦臉。
卻在這時,周澤看見鏡子裡竟然出現了一道黑影,周澤手中的毛巾也瞬間落了下來。
轉過身,自己身後卻根本沒有人。
再回過頭,鏡子裡的黑影也消失不見。
不是幻覺,也不可能是幻覺,周澤現在對自己的「大心臟」很有信心,他還沒脆弱到杯弓蛇影的地步。
推開衛生間的門,人還沒走出去,一道熟悉且蒼老的聲音就自衛生間裡面傳來:
「在找我麼?」
周澤這次沒有回頭,而是微微側身,道:
「是的。」
他,
果然還沒死。
自己體內的那位說得沒錯,他沒死,
他又出現了。→
周澤心裡有些許訝然,原本他以為自己體內的那位哪怕沒能完全徹底地殺死他,但至少能夠確保他短時間內不會再出現,誰成想,這才過了一個禮拜,他真的「陰魂不散」又回來了。
只不過,這一次,好像有點不同。
那個夜晚,自己面對這個老頭時,能夠清楚地感知到對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偏執到極點的執念,然而這一次,對方卻顯得有些過分地乾淨純粹,像是被淨化過一樣。
原本是一壇老陳醋,現在則是一汪清水。
但老頭畢竟是老頭,他的出現很神秘,他的經歷很神秘,甚至包括他的死亡,也很神秘。
自己體內的那位都只能留下一句「他還沒死」重新沉睡過去,就足以證明他的特殊,否則,以那位的特性,肯定會斬草除根。
他是不屑於惹多大的麻煩的,哪怕他還在修復之中,但那種老子天下最牛逼的中二氣息卻幾乎爆表了,根本誰都不鳥,比《西遊記》里的猴子更不懂做人。
「你殺了我,所以我就想著來看看你,不過有點奇怪,你似乎對我沒死這件事,一點都不驚訝。」
「您可真像個牛皮糖。」周澤無 奈道。
「呵呵。」老頭笑了,而後他的聲音發生了變化,由近及遠。
周澤抬起頭,看見在書屋的門口,站著那個老頭的身影,他似乎是在等著周澤。
周澤走了過去,推開了書店的門。
「我早就死了,在你殺死我之前,我就已經死了。」老頭很平靜地說道。
他還是穿著綠色的大衣,腳下踩著的是沾染著泥濘的解放鞋,略顯侷促,臉上帶著一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憨厚和靦腆。
但就是這樣子的一個老頭,
在一周前,
差一點就殺死了書店除周澤之外的所有人。
如果周澤只是一個普通的鬼差,可能這一切都沒辦法改變。
周澤走出了書店。
「我就已經死了。」
「嗯。」周澤說道,他親眼看著老頭被殺死。
「哈哈,我真的已經死了。」
老頭轉過身,向前走兩步,走到了一個公交站台邊,跟著旁邊等公交車下班的人站在一起。
周澤回過頭看了一眼書店,他在猶豫,這是否是一次調虎離山。
但片刻之後,周澤還是跟著走了過去。
這一次老頭的出現,給他的感覺很不一樣,而且,他根本不需要調虎離山,能夠忽如其來地出現在自己所在的衛生間裡,這就意味著如果老頭現在真的還有「殺人」的能力的話,自己在不在書店,許清朗和白鶯鶯他們,都得不到什麼安全的保證。
有些事,終歸需要去問明白,也必須要去弄清楚。
周澤不可能日後一直過著偵探小說里的日子,書店裡所有人必須吃住行都在一起,不能分開,否則就可能給兇手可乘之機。
那樣子的日子太累,
而且也不現實。
一輛公交車停了下來,有人下車,但更多的人是上車,這裡是南大街,是市中心,人流本就多,尤其現在還是卡在下班的節點,就更是如此了。
老頭回過頭,看了一眼周澤,笑笑,也上了車。
周澤也跟著一起上了車,丟了兩個硬幣進去,往裡走,他的目光一直盯著老頭,他想知道這個老頭葫蘆里,這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車上人很多,周澤就站著,跟老頭一樣站著。
「那一晚,是我輸了,你體內的那位,太厲害。」老頭很平和地說著,似乎他完全拿得起,也放得下。
「但……你再厲害,也殺不死我。」老頭說道,話語裡,倒是沒有絲毫的得意,平靜地就像是僅僅在陳述著一個事實。
不像是一個人了,
真的不像是一個人。
那個喜歡講大道理,喜歡以證道自居,喜歡任何事情都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點的老頭,
此時眼前的這位,和一周前出現的那位,
根本像是兩個人。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周澤沒問他到底是誰,而是問他是什麼東西。
顯然,周澤發現了一些異常,也像是看明白了一些什麼,
老頭,
好像不是一個人。
「我到底是什麼東西?」老頭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是一個雖然已經死了,但還一直繼續存在的東西。
我的出現,是一次偶然,偶然到我自己都忘記自己是怎麼出現的了。
我的結束,很多次了,包括上次在你手中的結束,太多次之後,我也忘了到底何時才是真正的結束。
不是炫耀,也不是顯擺,我自己都累了,但每次死了之後,我都能再回來,而且遲早會回來。
當然,
可能下一次回來時,就不是現在這個模樣了。」
公交車在下一站停了,有上來了一撥人。
一個年紀大概在六十歲的老太婆上了車,往裡走,在周澤面前站住了。
汽車開始繼續啟動,車廂開始搖晃起來。
「你讓開,讓我坐一下,我腿酸得要死。」
站在周澤面前的老太婆指著面前的女孩說道。
女孩像是聽到了,但她之前一直閉著眼,老太婆走過時,她也一直閉著眼,她是不想讓座的,但又覺得不給老人讓座不好,所以她就裝作自己沒看見的樣子。
女孩身邊有一個塑膠袋,裡面放著的應該是附近商場營業員的工作服,應該是站了一天剛下班回家,也是累得很了。
「喂,和你說話呢?」
老太婆伸手扯了一下女孩的頭髮。
女孩睜開眼,有些莫名其妙,她似乎沒料到老太婆會這麼直接。
「你懂不懂什麼叫做禮貌?
懂不懂什麼叫做尊老愛幼?
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走到你這裡來,你還裝睡裝看不見,有意思麼?
你家沒老人啊,
你家裡人小時候沒教過你做人的道理啊?」
女孩的臉一下子憋得通紅,但還是起身,站了起來,讓開了位置。
老太婆像是一隻鬥勝了的公雞,昂著頭坐了下來,開始揉捏著自己的小腿,但她的嘴還是沒:
「我這是在替你爹媽教育你,教你怎麼做人。
你還沒結婚吧,我這也算是幫你以後的婆家教教你了。
現在的年輕人啊,
一個個的都不懂什麼叫禮貌,也不懂什麼叫尊老愛幼,這社會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啊。」
車上不少人投來目光,站在旁邊的女孩臉漲得更紅了。
等車到下一站時,女孩逃也似的下了車,她眼眶泛紅,顯然一直在克制著自己想哭的衝動。
「呵。」
見女孩下車了,老太婆像是還沒過癮,頗有一種很失望的感覺。
公交車再度啟動,
周澤忽然發現老頭不見了,他去哪裡了?
周澤發誓,剛剛他其實一直在盯著老頭,但他那個人卻像是在剎那間消失了一樣。
他的話還沒說完,
騙自己上公交車就結束了?
沒頭沒尾的,
他到底要說些什麼。
「餵。」
老頭的聲音響起。
周澤循音效卡看過去,發現是那個老太婆發出的。
這時候,
老太婆轉過臉,看向車窗外。
而她那稀疏的頭髮也飄散開,
後腦勺位置上露出了老頭的那張褶皺的臉,
老頭在笑,
露出了一口老黃牙,
他笑得很開心,
笑得很開懷,
同時道:
「現在曉得,
為什麼我死了卻還沒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