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偌大的仙殿裡,方才還翩然起舞的女子無聲無息退下,絲竹輕樂戛然而止。

  蒲葉最先站起身,神色徹底凝重下來,他從對面走到余瑤的身側,問:「怎麼回事?」

  余瑤捂臉,聲若遊絲,自己說起來,也不怎麼好意思,「就是那日在你那,我多飲了些桃花酒,被顧昀析帶回重華洞天后,就……做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醒來之後,顧昀析就跟我說,等財神渡完劫,就昭告六界,與我完婚。」

  蒲葉聽到這裡,幾乎已經能想像出那種令人牙酸的直男語錄來,他頗為頭疼地扶了扶額,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什麼不好的事?」

  其餘幾人心都涼了,就連扶桑,也低聲道:「真是胡鬧!」

  余瑤看他們或青或白的臉色,擺了擺手,解釋道:「就是我可能稀里糊塗的,親了他一下。」

  「他說我是第一個敢如此做的,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本來預想到了最壞的場面,但聽余瑤這麼一解釋,蒲葉的臉色稍微好看了點,他再三確認:「只是親了親,沒有其他出格的行為,是吧?」

  余瑤點頭:「我哪兒敢吶。」

  蒲葉和扶桑對視一眼,沉吟許久,問余瑤:「你自己呢,怎麼想的?」

  跟他們,余瑤沒什麼拘束,她頓了頓,小聲道:「我跟他說不用他負責,如果是因為這個,他想與我成親,就大可不必如此,我不會介意。」

  「但是,他要是再說兩遍,我肯定是遭不住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成親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她有多心動,甚至在下一刻,就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每一個拒絕的字眼,都在跟自己的念想做拉扯。

  但凡,他能說幾句好聽的哄人的話,她估計就當場點頭答應了。

  畢竟,那是顧昀析。

  畢竟,這世上,再沒有比他更讓余瑤喜歡的人了。

  蒲葉追問:「為什麼會遭不住?

  你多拒絕兩次,以顧昀析的傲性,絕不會再提此事。」

  說完,他自己也覺出不妥來,他在余瑤旁邊坐下,又道:「算了,我怕多說幾次,連你人都看不到了。」

  余瑤眼皮一聳,頭趴在小案几上,一副懶得動彈的模樣,她換個思路一想,也不覺得難以接受,道:「其實和顧昀析成婚,怎麼算,都不是我吃虧。」

  蒲葉急得險些跳腳:「這是吹虧不吃虧的問題嗎?

  !」

  扶桑也滿臉不贊同:「此事非兒戲,關乎你往後一生,需得細細考量,帝子非你良人。」

  尤延這時候反應過來了,他撐著手,滿臉憂色,開口就是不同意,說什麼都不能接受。

  相比於蒲葉和扶桑的深遠顧慮,他的想法,就十分簡單粗暴。

  「阿姐,你仔細想想,就先前那個小龍太子,哪怕是伏辰吧,但凡以後不知珍惜,敢欺負你,我肯定上去給你撐腰,揍得他牙都找不著,可若是帝子……」他頓了頓,換了個說法:「就很懸。」

  可能會被反打得滿地找牙。

  後面半句話太丟面子,尤延說得委婉,但在場的人都能懂其中的意思。

  財神摸了摸鼻樑骨,小手拍了拍余瑤的肩,嘆息道:「到時候,不是哥哥們不幫你,是哥哥們確實打不過。」

  凌洵單腳撐地,聞言,也皺起了眉:「這的確,也是個問題,你像伏辰,雖然一對一吧,可能制不住,但架不住咱們娘家這頭人多,可帝子吧,人家也不怕人多啊。」

  余瑤從小几上仰起小臉,拉著冷美人琴靈的袖子,問:「顧昀析會欺負我嗎,應該不會吧。」

  琴靈摸了摸她的小臉蛋,聲音放柔了些:「欺不欺負你我不知道,但欺負我們的次數,還挺多。」

  蒲葉在殿中來回走了走,越想這事越不靠譜,最後,他閉了閉眼,心一橫,道:「不行,我去跟他談談。」

  「瑤瑤也是他看著長大的,親事哪能如此草率。」

  余瑤喊住他:「你去做什麼?

  顧昀析方才臉色嚇人得很,暫時先別去觸他的霉頭了。」

  最後,扶桑讓琴靈陪著余瑤說話,他們幾個,則一同去了重華洞天。

  余瑤嫌仙殿裡悶,拉著琴靈去了首山半山腰的坡子樹上,兩人坐在粗壯的樹枝上,銀邊合歡的裙擺被風吹得貼在小腿上,透著些涼意。

  琴靈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那幾個說不好得被打回來。」

  余瑤哀嚎施了個小術法,身體往後一躺,半晌都懶得動一下,「這事賴我,我自己喝了酒不老實。」

  琴靈也有樣學樣跟著她躺下來,望著攏在蓬萊島外的烏雲,問:「其實我倒覺得,帝子是個不錯的選擇。」

  「雖然天道定了西海龍太子給你,但說實話,也未必有顧昀析那樣用心護著你,最起碼,下次你再有危險,他連時間禁咒都施不出來。」

  「蒲葉他們吶,就是看誰誰都不滿意,六界之中,就沒男子能配得上我兩的。」

  說到這,琴靈有點哭笑不得。

  「我也知道。」

  余瑤扯了片樹葉放在唇邊吹了吹,沒有吹出聲音,「但這是不一樣的。」

  「如果我跟夏昆成親,就不會這麼糾結,順其自然的就在一起,該怎樣過還是怎樣過,只是多了層道侶的關係。」

  「但顧昀析他,我就會考慮很多,腦子裡亂糟糟的,我也不知道別人是怎麼跟道侶相處的,只是他脾氣不好,我很多時候又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一來二去的,萬一厭倦了,膩了,怎麼辦?」

  「從前的五六萬年陪伴,都因此而不作數了嗎?

  還是說,那些記憶,都會隨著現階段的爭執,不合而變得模糊不清,最終,也將失去最初的模樣。」

  「我當他的跟班啊,就不會有很大的壓力,就跟在他後面吃吃喝喝玩玩樂樂,那,帝子妃就不一樣啊,得學著處理萬族事務,得識大體,跟著他一起平亂。

  夢裡的我都沒那麼大的出息。」

  琴靈想了想,問:「這些,你都跟他說了嗎?」

  余瑤搖頭,眼睫微垂:「我說了,他也理解不了,他根本就不覺得這些算什麼事。」

  「我覺得,你還是好好的和他說說。」

  琴靈安慰她:「其實也只有你,才可以近他的身,我反正是沒在他身邊瞧見過除你之外的人。」

  「換個角度想,若是別人敢耍酒瘋,只怕還沒沾到他衣角,就被上霄劍送去尤延的鄴都報導了。」

  余瑤被她說得笑了起來,她把衣裳上的葉子抖掉,側首問琴靈:「你呢?

  雲潯和凌洵,喜歡哪一個?」

  原以為琴靈會否認,但沒想到她只是想了一會兒,然後問:「凌洵真的有說喜歡我嗎?」

  「他親口對我說的,還能有假啊?」

  余瑤一口應下。

  琴靈表情變得有些難以言喻,她默了默,道:「可是前幾天,他來找我,讓我別亂想,重點是別聽余瑤瞎說,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他和我是一輩子的兄弟。」

  余瑤噌地一下坐了起來,「他這是什麼意思,敢做不敢認?

  琴靈,那天和雲潯打的時候,他真是不遺餘力,連本體都使出來了,而且喜歡你三個字,也是他親口說的。」

  「瑤瑤。」

  琴靈想了一會兒:「可蒲葉知道我曾被雲潯欺負之後,也找到他那裡跟他打了一架。」

  余瑤沒話說了。

  「你們兩個朝夕相處,他喜歡上你是很正常的事。」

  「關鍵是,你喜歡他嗎?」

  琴靈眉頭擰了擰,如實搖頭:「我只當他是兄弟。」

  余瑤嘆了一口氣,妥協道:「其實雲潯吧,湊合著看看也還行,難得的是,不跟天族同流合污,好歹能分辨是非黑白,修為也高,只怕我們幾個里,蒲葉都只能和他打個平手。」

  琴靈眼中閃過懵懂之色:「從前確實是有些喜歡的,可現在見了,也沒什麼別的感覺。」

  余瑤沉默了一會,繼而回:「那不急,慢慢來,心悅你的人多著呢,等挑到喜歡的,再定下來也不遲。」

  ——

  重華洞天。

  蒲葉是老大哥,他打頭陣,率先整了整衣裳,進了洞府。

  越走,越黑暗。

  不知從何而來的水聲潺潺不絕,一個巨大的結界在腳下現出原形,蒲葉臉上才擺好的笑容一僵,他伸手摸了摸鼻樑,聲音訕訕:「這是做什麼呢?

  有話咱們好好說,坐下來說。」

  「說什麼?」

  顧昀析悄無聲息出現在大陣中央,他一身清冷黑衫,滿目的躁意壓都壓不住,「有什麼話,打了再說。」

  開闢的零空間顯然已不在原來的位置,大陣緩緩運轉,數千道光暈散開,瀰漫著一股令人心神俱寒的恐怖力量。

  蒲葉進退兩難,他咧了咧唇角,擺手:「我不和你打。」

  「我來和你講道理。」

  「我這個人,最不喜歡聽人說道理。」

  顧昀析伸手點了點脹痛的太陽穴,驀地笑了,「我的決定,何時輪到旁人置喙?」

  「顧昀析,我們疼愛瑤瑤,並不比你少半分。」

  蒲葉聲音稍軟了些:「你覺得,她能做好帝子妃嗎?」

  「一個生來就冠上的神位,就讓她承擔了多少謾罵和質疑,六界之人如何說她的,你難道真的一句也不知道嗎?」

  「帝子妃,她更不合適。」

  蒲葉一邊閃身躲開法陣的絞殺,一邊試圖說服他,「再說合適不合適,你自己最清楚不是嗎?

  不然當初,你怎會給她安排西海龍太子。」

  「這些話,讓她自己來同我說。」

  蒲葉終於意識到不對了,一種從另一半天道之力降下時就產生的直覺這一刻放到了最大,他躲開陣法,腳尖一掠,閃身到顧昀析跟前,厲聲問:「你這是怎麼了?」

  顧昀析的眼瞳像是兩口能將神魂都吸進去的漩渦,他全身裹在黑色的長衫里,就連脖頸處,都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蒲葉的靠近,徹底引動了某種危險而暗潮湧動的情緒。

  這個時候,蒲葉才看清了他手中的上霄劍,儼然變成了另一種模樣,滔天的邪氣浸染,劍身長三寸,處處都纏繞著邪惡詭異至極的紋路。

  這絕不僅僅是墮魔那麼簡單。

  蒲葉總算知道,他這段時間情緒不穩,陰晴不定的原因在哪了。

  蒲葉十分有自知之明,他在顧昀析的手底下,走不過百招,於是捏碎留音玉,急促道:「瑤瑤,快回重華洞天,讓財神打開零次空間,顧昀析出事了!」

  話還沒說完,斬天烈地的劍光從天而降,輕飄飄的,帶著滅世之力,蒲葉頭皮發麻,手腕上戴著的佛珠滴滴轉了兩圈,而後朝天迎了上去。

  不過一擊,蒲葉的佛珠串就被擊飛,金光不再,他面色十分難看,定定地看著半空中,舉手投足都蘊著邪氣,宛若邪祟神靈的男人,試圖喚醒他的神智,然而並沒有什麼作用。

  邪氣和魔氣不同,魔氣和靈力只是不同能量的不同稱呼,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差別,但邪氣,則代表著六界的污穢,憎惡,厭棄等負面情緒,它們堆積到一定的程度,就得被封進閻池。

  可顧昀析身上的邪氣,比閻池裡封印的,只多不少。

  蒲葉被上霄劍逼得左右逃竄,他心裡罵了句髒話,又暗自算著時間,一邊還得和顧昀析套一下近乎,忙得上躥下跳。

  再一想想,這次回來,九重天的事情沒有徹底解決,天道之力無端偏袒錦鯉族,閻池力量被抽取,財神得渡雷劫,顧昀析這裡又出了事,再過一段時間,百花會得幫忙,焚元古境也得跟著一起去,看看能不能幫瑤瑤把本體上的傷治好,越想,內心越崩潰。

  顧昀析瞳色是極純正的黑,他露出來的手腕,手背上,都勾勒出玄奧莫測的詭異圖樣,全身上下,都燃著淡淡的火炎,整個人陰冷又危險,他看著蒲葉,眼神極陌生,像是看一個將死之人。

  「吾之命令,不容忤逆。」

  這話一出,蒲葉的腦子就嗡的像是被一記重錘敲了下,他吸入胸膛的空氣都帶著血沫的味道,腥甜的,還帶著一點點咸。

  這是天道的力量。

  不容反抗。

  他整個人從半空中飛了出去,滾了幾圈,又艱難地爬了起來,像是一個被提著線操控的木偶,他看了看自己被震裂的戶口,再看看那雙淡漠得容不下一絲情感的眼瞳,極為艱難地吐出一個是字來。

  恰在此時,結界口多出來幾人的身影。

  財神等人見到這一幕,面面相覷,財神走過來,撫起他,眼皮跳了跳,問:「怎麼回事?」

  余瑤神色焦急,將蒲葉上下看了一圈,腳尖一點,就要去拉住顧昀析。

  「瑤瑤,別去。」

  蒲葉五臟六腑都在翻湧,他哇的咳出一口帶血的痰出來,稍稍勻了勻呼吸,道:「他現在,不是顧昀析。」

  余瑤愣了,不明其意:「不是顧昀析,那是誰?」

  「是天道之力在顯化。」

  蒲葉艱難出聲,又忍不住低低罵了一句髒話:「我什麼都還沒勸,上來就給我打懵了。」

  「這些天,他的情緒受了影響,說的話做的事都做不得數,我們等他自己平復下來。」

  「這種層次的力量,我們插不了手。」

  顧昀析懸在半空中,臉色蒼白如鬼魅,面容清雋精緻,若不是周身飄著的邪火,看不出絲毫的危險性。

  他神色漠然,像是自己的地盤裡闖進了幾隻無關緊要構不成威脅的外來物,漆黑的眼眸從左到右,逐一掃過財神等人,最後停在余瑤的身上。

  他眼神動了動,聲音稍啞,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語氣:「你,過來。」

  余瑤二話沒說,就要朝他那邊掠去。

  被財神拉住了。

  「你做什麼?」

  財神聲含慍怒,「他現在沒有神智了,你去送死嗎?」

  「讓她去。」

  蒲葉疼得手指頭都在抖,他抽了一口氣,道:「天道的命令,不容任何人忤逆,她不去,死得更難看。」

  余瑤安撫地看了財神一眼,輕聲道:「沒事的,他不會傷害我。」

  財神看了看顧昀析,面色十分難看地放了手,身體繃得像是一根要斷的弦,隨時準備出手,從顧昀析的手下搶人。

  雖然自己都覺得不太現實。

  不過幾百步的距離,卻像是飛蛾撲火一樣,余瑤好看地杏眸里,印著他越發明顯清晰的面容,很快,她感受到了前方燃起的火焰的溫度,也感受到了那股令靈魂不安的強大力量。

  她閉上了眼睛。

  直到腰身被一隻冰冷的沒有溫度的手臂環住,她得寸進尺,在下一刻,重重地將頭埋進他的胸膛,伸手攬上他的後背,八爪魚一樣嫻熟地掛著。

  顧昀析的身子頃刻間僵了下來。

  余瑤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瓮聲瓮氣地抱怨:「你這個人,就學不會說點好聽的哄女孩子嗎?」

  「你自己去問問,六界之內,哪有你這樣求親的?」

  「我不要面子的啊!」

  其餘幾人,看得目瞪口呆,蒲葉眼睛一閉,耳朵一堵,半句話都不想聽。

  財神的反應基本也差不多。

  不知過了多久,顧昀析猛的閉了眼睛,他傾身,繞到余瑤的後頸處,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清甜的血液流入口腔,他喉結上下滾動一圈。

  很美妙的滋味。

  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是甜的,也是他喜歡的味道。

  要不要一次性喝個暢快?

  真的快克制不住了,那樣的念想和戾氣混在一起,足以湮滅任何人的心智。

  顧昀析冰涼的舌尖舔了舔余瑤後頸的兩道齒印,感受到她不由自主的瑟縮和顫慄,終於低而淺地笑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

  原來這就是他藏於心底,最深的邪念。

  這是,天道的慾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