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番外(五)

  因為一場成親禮,十三重天的人都放下手頭的事,聚在神宮住下。

  男人們住前院。

  余瑤等人則住到了後院的閣樓里。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只是這一次,前頭等待他們的,都是值得期待的好事情。

  夜裡,余瑤和琴靈、秋女等人聚在桌邊玩花牌,邊閒著說些煩人的瑣事,女孩們散著長發,奇異的淡香交雜在一起,輕紗長裙,軟音儂語,和諧得不得了。

  落渺將帶著花名的長簽往桌面一推,眼角描著的紫藤也跟著像是盛開了一樣,她性子生來如此,到哪兒,都是比較活潑話多的一個,「你們可瞧見了嗎?

  今夜大殿之上,上官月也出席了,尤延同她相識,還去上官家那一桌飲了酒。」

  說起這個話題,余瑤便免不得嘆了一口氣,她長指捻著一根花簽,輕輕擲到了桌面上,掃了一眼戰局,道:「因著這個,南宮萇像是瘋了似的連日上奏,我每回瞧見,眼睛都發疼。」

  琴靈側目,也來了點興致,這局她做東,贏得也多,現下笑著將幾家的靈石都攬到自己跟前,道:「尤延可很少給這些人面子,今日倒破天荒的來了這麼一遭,真叫人吃驚。」

  秋女笑意盈盈:「尤延到了年紀了,雖看著總是一副少年氣的面孔,實則比瑤瑤還大些,眼見著你們一個個的都湊了雙,心裡有這個念想,也不稀奇。」

  「只是說起南宮萇,是真的有點兒意思。」

  秋女邊說,邊笑著搖了搖頭。

  夙湟不明其意,她一向懶得關注這些,凡事只要別惹到她跟前去,都不會讓她留下印象,這會被幾個人一說,倒也起了些興致,問:「何出此言?」

  「南宮萇年少成名,被家族賦予厚望,也曾跌於塵埃,起於微末,在那段難熬的歲月里,上官家的嫡千金念著青梅竹馬之誼,不顧阻攔,執意下嫁,悉心照料他的身子,嫁妝都用在了給他買療傷聖藥上。」

  「嬌滴滴的真千金,自幼長在蜜罐里的人,陪著他一同受苦,好容易熬出了頭,南宮萇卻在奪回南宮世家族長之位的時候,逐漸冷待髮妻,外界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已成婚。」

  「最叫人稱絕的是。」

  余瑤有些無奈地接著道:「在權勢巔峰,風頭無雙的時候,他竟準備迎娶另一世家嫡女為平妻。」

  「上官家哪能同意,雙方大吵一架,上官家已經閉關的老祖宗更是強行甦醒,跳著腳罵南宮萇沒心沒肺,豬狗不如,南宮萇面子上過不去,鐵青著臉問上官月的想法,上官月倒也是個豁得出去的人,當即簽了和離書回了上官家,自那之後,便甚少露面了。」

  夙湟生平最聽不得這種小人行徑,她蹙著眉尖問:「既然如此,恩怨兩清,無甚瓜葛,南宮萇上奏個什麼東西?」

  余瑤撫著額,有些頭疼地道:「原也是這樣說呢。

  誰知道南宮萇是怎麼想的,竟像是突然覺悟了一樣,在與上官月和離之後,退了與另一家的婚事,並且時不時的前往上官家拜訪,瞧著意思,像是有意與上官月重修舊好。」

  「上官月自然不可能再跳這麼一個火坑,基本上都是躲著避而不見,後來實在煩了,便外出另尋風水之地修養,不知因著一樁怎樣的事,去了趟鄴都,跟尤延相識。」

  「尤延那個性子,你們也都知道,除了我們幾個,身邊別說女子了,女鬼都沒有一個,這破天荒的頭一遭,可不就是令六界猜測不已,眾說紛紜嗎?」

  「原本和離了,就算是徹底撇清干係了,到哪裡都是這個理,可偏偏南宮萇不走尋常路,瞧著他的言辭態度,上官月好似成了他的私人物品,可要,可不要,但若是別人想拿,他又要發瘋。」

  話說到這裡,夙湟得膈應得不行,她聲音也冷了兩分:「與這樣的人說什麼道理?

  直接駁回去就是了。」

  余瑤點了點頭,深有同感:「我平時都是這樣處理的。

  但南宮世家這些年的地位日益重要,相當於當年的天族,南宮萇在這一方面,確實有獨到的本事和能力,他不厭其煩地遞摺子,我也不可能一眼不瞧。」

  經歷了天族那樣的事。

  神族汲取教訓,將分散的全力收攏到自己手裡,百族內務自己決定,遇事不決則上報神宮,百族互相監督,嚴防天族之後塵再現。

  這些年,六界越發和平,相處也更融洽,十三重天創立的神宮功不可沒。

  秋女托腮嘆了一聲:「這個上官月,也是個可憐人,好容易脫離了火坑,還得遭這樣的罪。」

  余瑤搖了搖頭,專心眼前的花牌,道:「南宮萇前些天遞上的摺子,我讓神官交給昀析處理了,估計這段時間,會老實不少。」

  落渺一聽,樂了:「我都能想像出那個場景來,帝子估計只差在摺子上批上一個滾字了。」

  余瑤忍不住跟著笑了兩聲。

  ——

  成親禮的事情由神官們操持,每一個環節步驟都經過了討論和投票,一絲一毫都沒敢馬虎。

  這是一件大事。

  帝子成親之後,換稱號為帝君,正式成王,是真正的至高主宰,寓意著成熟和穩重,既能夠強大得獨當一面,顧好六界生靈,也能細心平和,小家和樂。

  也因此,大婚之後,余瑤的稱呼,將成神女殿下更換為帝子妃,又很快的成為帝後。

  余瑤對此倒是沒多大感覺,一切順著神官們定的儀制來,她也懶得插手,饒是有心想理,也往往理不明白。

  一日,余瑤去神宮書房找古籍,顧昀析像是就地專門堵著她一樣,將人抵在屏風後面,溫熱的唇瓣落在她的額心與眼角,描摹著她好看的眼尾輪廓,一路流連到她細膩嫩白的頸窩,他的聲音含糊,帶著些委屈的不滿的意味:「煩死了,就該把他們都趕回去的,一個個來瞎湊熱鬧。」

  久別重逢,正勝新婚的時候,因為那幾個一看就不懷好意的人,全部泡湯了。

  就連抱一抱,牽牽小手,都得他算準了時間蹲點。

  簡直憋屈。

  余瑤哭笑不得地推了推他,道:「在書房裡鬧什麼,我還有事要做呢。」

  顧昀析冰涼的鼻尖蹭在溫熱的肌膚上,他道:「不鬧,我就親親,解解饞。」

  說不鬧的人,最後還是鬧了,而且鬧得有點凶。

  余瑤出書屋的時候,眼尾是紅的,聲音像是沾上了蜜糖,顧昀析總算滿意,捏著她柔若無骨的手掌把玩,聲音低醇,問:「隨我去一個地方?」

  余瑤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問:「去哪?」

  顧昀析抿了下唇角,現出點饜足之後的慵懶來,他伸手撫了撫余瑤的發頂,慢慢地吐出兩個字來:「神台。」

  「去不去?」

  他深深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問。

  余瑤被這兩個字炸得精神一振,她眼神閃爍了一會,堅定道:「要去的。」

  顧昀析便又捏了捏她的指骨,這回聲音裡帶著些難以察覺的笑意:「嗯,帶你去。」

  至今為止,余瑤還只從顧昀析的嘴裡聽到幾次神台這個詞,事後去查古籍古冊,俱沒有收穫,就連六道錄上,余瑤都可以很篤定地說,沒有關於神台這個詞的記載。

  直到真正踏入神台,余瑤都還是懵的。

  「……怎麼會?」

  她有些驚訝地拽了拽身側之人的衣袖,欲言又止。

  余瑤確實是疑惑的。

  她怎麼也沒想到。

  進神台的方式,是入顧昀析的夢境。

  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顧昀析勾了勾唇,道:「鯤鵬掌夢境,噬惡念,封萬物,忘了?」

  余瑤聞言,也不再糾結進來出去的方式,她發現自己和顧昀析正處在一片汪洋之中,腳下點著的是沉浮翻湧的海水,一層卷得比一層高,像是一隻噬人的巨獸,平靜的外表下藏著猙獰的面目和鋒利的爪牙。

  「這是?」

  她看向顧昀析。

  「神海。」

  顧昀析皺了皺眉,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句:「天淵裡的戾氣凝聚而成的,我回歸神台的時候,將它們抽離了出來,兩千年過去,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余瑤頷首,低語道:「難怪這麼重的怨念。」

  顧昀析沒興趣在這多留,他拉著余瑤,一路凌空,兩人衣袂翻飛,寬袖擺擺,足尖在海面上輕點了兩下,像是一隻靈活的鳥獸,輕飄飄地降落在了汪洋深海中那一座小小的島上。

  有些凌厲的勁風颳來,刺得余瑤臉頰一陣生痛,其中蘊含的神威,給她一種熟悉的意味,有一些像顧昀析,又比他更生冷沉硬,那種程度的神力,讓她生出一種無法阻擋的錯覺來。

  就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在面對比自己高大許多的人時,那種自知無法抵抗的止不住生出的膽怯之感。

  余瑤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她臉色嚴肅起來,小聲問:「他就在這裡嗎?」

  顧昀析牽著她的手一路向前,道:「還有段距離。」

  他頓了頓,抬眸看著她,又問:「怕嗎?」

  余瑤如實搖頭,很奇異的,她看著兩人緊緊交纏的手指,她居然還能抿唇露出一個很淺的笑意來,「原該是有些怕的,看著你,又沒那麼怕了。」

  顧昀析眯了眯眼,看著她白淨生嫩的小臉,突然伸手,捏了捏她臉頰上的軟肉,聲音帶著很難令人察覺的笑意:「跟誰學的性子?

  傻氣。」

  臨近小島中央,怨念凶氣已經接近於沒有,更多的是一種大道規則之力,宏偉,龐大,不可抵抗,就連顧昀析,臉上的散漫慵懶之意也收斂了不少。

  神台之上,六十四根鎖鏈,根根上面都雕刻著複雜生澀的玄紋,各種凶獸的圖案顯露,死死地鎮壓著神座上垂著頭,披散著發,一身血污的男子,他聞到熟悉的氣息,慢慢地抬起了頭。

  男子模樣極好,五官與顧昀析相似,每一根稜角都如流水般順暢,只是兩人呈現出來的氣質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身子淡薄,靜謐,呈現出一種公正無私,不為凡塵所動的冰清玉潔來,相比於他,顧昀析儼然成了踩在紅塵里的浪蕩公子,面容相似的兩個人對視,激起的狂風沙石將外面洶湧鬧騰的深海也壓制了下來。

  余瑤的肩頭,像是壓了一座大山下來。

  「做什麼?

  又想和我打架?」

  顧昀析寬袖微擺,余瑤肩上的壓力頓時蕩然無存,他微微眯眼,瞳孔里的深邃積鬱成了一種更深的情緒。

  坐在神台之上,被捆著手腳的男人卻沒有理他。

  他的目光很隱晦地落在了余瑤的身上。

  「瑤……」

  余瑤有些警惕地退後了一步。

  男人頓時垂下了眼睫,聲音冰冷而不帶任何情緒:「你帶她來做什麼?」

  「給你看看。」

  顧昀析捏了捏小姑娘的指骨,他從胸膛里擠出兩聲笑來,「現在看到了,喜歡嗎?」

  男人低下頭,不再說話,像是睡著了一樣。

  余瑤聽不懂顧昀析在說什麼,她尚未開口問,顧昀析就伸出了手掌,六道錄浮現,顧昀析半閉著眼,交到余瑤的手裡,道:「翻到最後一頁。」

  余瑤依言翻到了最後。

  一片空白。

  什麼也沒有。

  顧昀析似笑非笑地看了神台上的人一眼,輕嘖了一聲,劃破手指擠了點鮮血上去,帶著絲金澤的血液有著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很快,六道錄的最後一頁,空白的紙張上,慢慢現出半頁小字來。

  【黑蓮血統】:六界八荒唯一的黑蓮血統,出世前落於神台,與鯤鵬為伴,紮根於神海,後被現世神靈帶出。

  因與鯤鵬日夜相伴,沾染天道氣息,被六界壓制,出世則帶傷,生而為廢神。

  可吞鮮血,安亡魂,鎮噩念。

  余瑤慢慢地一字一句將這兩段話念了出來,而後抬眸,不解其意:「何為與鯤鵬相伴,落與神台?」

  「我未出世前,是神池中的一尾小魚。」

  顧昀析伸手,指了指遠處的一口乾涸的池子,「你亦在裡頭。」

  「後來你化為種子,被當世神靈帶下神台。」

  顧昀析接著道:「數萬年過去,恰逢幽冥族和天族勾搭,引來邪魔之亂,當時天道分離自我,塵封記憶,引渡六界生靈,制定規章典法,除了盼六界和平,還有一則……」

  顧昀析看了那男人一眼,拉著余瑤一步步上前,語氣重了一些:「我原想帶你回來。」

  熬不到盡頭的時間太過漫長,饒是天道,在嘗過了有人陪伴的滋味後,也止不住的生出了渴望之意。

  余瑤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發展,她愣了一下,險些咬住了舌尖,她看了看身側高大的男人,又看了看垂著眼一言不發的男子,喃喃問:「所以,他和你,都是由鯤鵬分離出來的?

  你們是同一個人?」

  「不然怎麼說是一半的天道呢。」

  顧昀析挑眉,怕她不明白,又說得詳細了一點:「當初分離的時候,他掌純粹的刑罰之道,至純至剛,不近人情,我呢,因為要找人,便掌了情緒這一塊。」

  「後來發生爭執,他不知變通,只知六道運轉,出手干預天族與我們的鬥爭,養虎為患,為的也就是逼我回來,束手就擒,白死了那麼多人。」

  顧昀析啞笑了一聲:「我是有血有肉的神靈,他卻只是由六道刑罰組成的規則力量,自然沒什麼好談的。」

  「六界落到他的手上,只會是倒霉,最終成為一鍋亂粥。」

  顧昀析攬過余瑤的肩,瞳孔里凝著冷色,語調卻仍是淡的,「今日帶著瑤瑤來,也只是看在你我曾一體一念,都想將她找回來過,我們會像十數萬年前那樣,朝夕相伴,珍惜彼此,而你,也可以放下那一絲斑駁的執念,將你的力量,盡數交予我了。」

  「規則才是鎮壓六界最好的手段。」

  男人的聲音冰涼,一絲情緒也無:「我從始至終,皆是這樣認為。」

  「邪魔之力得不到壓制,猖狂者更猖狂,心懷天下者用命換來勝利,現世神靈聯合上闖,慰藉死去的亡魂,徹底摧毀邪魔的存在,你卻只怪他們亂了規矩,不僅不賞,反而降下天罰。」

  顧昀析實在是不想和一個連人都算不到的規則力量講道理,他頓了頓,掀了掀眼皮,道:「不給也沒事,左右我隔些日子,便來看你一回,你這身力量,總會被我抽乾,那個時候,天道才真正合一,盛世太平。」

  余瑤跟著他出來的時候,還是半隻半解的,什麼話都只聽懂了一半。

  兩人同時睜開眼睛。

  余瑤呼吸起伏兩下,手臂下意識往身邊一摸索,才到空中,便被一隻微涼的手掌握住了。

  「做什麼?

  在床上還這麼不老實?」

  顧昀析在後頭,又慢慢悠悠地吐出三個字來:「欠收拾?」

  余瑤翻過身,問他:「夢裡的那些……」

  顧昀析長臂一伸,將她整個人都攬到了身邊,清甜的蓮香味瀰漫在鼻尖,他半閉著眼,懶洋洋地點頭:「是真的。」

  余瑤倒吸了一口涼氣。

  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所以我和你,其實早就認識了。」

  顧昀析:「不然我能一見你,就立刻心軟帶了回去?」

  余瑤又問:「那方才的另一半天道……」

  像是明白她的困惑,顧昀析揉亂了她的髮絲,道:「他沒有七情六慾,就是純粹的天道之力和冰冷規則組成的東西,連人都算不上,不過我確實需要他那身力量,才能完全把控天道。」

  余瑤明白了,她道:「所以我生來帶傷,被六道壓製成為廢神,是因為我並不是天道,但又和你生活在神池,身上有了你的氣息,所以被自動屏蔽排斥,出世艱難?」

  顧昀析頷首,證實了她的分析猜想。

  壓在心裡的一顆大石轟然落地,到了晚上,余瑤又約著秋女等人歡歡喜喜去玩花牌。

  暮色四合,流星趕月。

  顧昀析立在小窗前,輪廓沉在黑暗中。

  他閉上眼,仿佛又能回想起余瑤渡劫逼他現身時的場景。

  天雷齊聚,那個人多多少少還是受了些他的影響,他大概也不想看到那株小黑蓮,真的在天地間消散,便給他留了個掙脫的口子,被他抓住機會發擊,鎖在了神台之上。

  顧昀析倚著窗,驀地笑了一聲。

  那顆被帶出去的黑蓮種子,最終被他尋回,開於掌心之間,奉為明珠至寶。

  這世間,大抵是真有緣分這一說法的。